白蘞越走身體越沉,先前在飲春館裏又是震驚又是害怕,精力集中的不在自己身上,這朝逃了出來,渾身鬆懈垮下才覺身子諸多不適。

尤其邁著步子時隱秘的疼痛讓他麵色潮紅,可又不敢表現出來,隻一步一口冷氣的往回走。

他隻悔自己方才沒有多踹寧慕衍兩腳。

做孤魂野鬼許多年漂泊無依,那家夥倒是好的很,不單是從嶺南那般疾苦之地回到了府城,竟然還兒孫滿堂!

果然,男人都是沒良心的。

虧他四處奔走去天牢撈他,又在流放路上照顧他,本以為是石頭也該捂出一絲熱來,可到底寧慕衍人中龍鳳終究是瞧不上他一個出身寒微的小哥兒。

支撐著破碎的身子,到了城門口,白蘞花了兩文錢才擠上了一輛牛車。

瞧著一路上熟悉的景象,臨夏路邊樹木蔥蘢,枝繁葉茂,他心中微微寬慰,既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又何故還拉扯到現世來,徒增不甘遺憾罷了。

牛車一路顛簸了一個時辰又多一炷香的時間,總算是到了白蘞少時生活的鹿口村,瞧著自己死後漂泊了幾十年也沒能回來看一眼的地方,而今又腳踏實地的踩在上頭,白蘞不禁眼眶一熱。

他咬著牙快步回到曾經和他爹相依為命的藥堂小院兒,一切都還是最初記憶裏的模樣。

黃泥土坯為牆,青黑瓦為頂的鄉野小房舍正安靜的鎖著,外裏圈著個院兒,木樁相架,前前後後放了四五個曬著草藥的簸箕。

白蘞打開院門進去,屋裏靜悄悄的,他記得他爹是去外村裏出診了,夜裏宿在病患家中,而今還未回家來。

雖是思念親人心切,可想著自己現在這幅不盡人意的模樣,別人許是瞧著隻是臉色差了些,他爹是大夫,怕是看出端倪來。

他趕緊開了屋門進去生火燒水,準備沐浴一番,好好拾掇拾掇自己。

燒水的功夫,白蘞瞧著家裏常備的藥罐子,他抿了抿唇,猶豫了一番,還是取了個藥罐熬了一劑藥。

臨夏的天氣已經熱起來了,水滾的也快,白蘞費力提著水進了自己的屋子,他褪下衣物倒吸了口冷氣。

先時見到寧慕衍嚇住了他,隻驚慌套好了衣服,而今回家細細查看,才見著自己身上許多青紫痕跡,在白皙的膚色上頗有些觸目驚心。

白蘞挽起頭發,這人是素日嫌麻煩八百年不肯來一回,一回要夠八百年的本兒不成?

他把自己泡進了水裏,也不怪一路上疼的厲害,都這樣了哪裏能不疼的,溫水好在是得了片刻的緩解。

可也不敢在水裏久泡著,怕他爹回來了,他隻好清理好自己換上潔淨的衣物,又把屋子給恢複了原樣。

白蘞坐在屋裏的小桌旁,看著碗裏褐色的藥湯,捏著鼻子不願意看,藥湯難喝,他再清楚不過。

他猶豫著要不還是不喝算了,想來那人也沒那麽厲害,不至於一次就有了,畢竟以前也沒有。

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若真不小心的話,他還不得跟那人牽扯上,那可全然不行,想到此處,白蘞屏住呼吸捧起碗——

幹了,就當是一刀兩斷!

白蘞睡了一覺,他實在是累著了,睡的極沉,是被屋外的開門聲給吵醒的。

“蘞兒,你在沒在屋子?”

白蘞聽到熟悉的呼聲從**一骨碌爬起,連忙掀了被子把腳塞進布鞋,連腳後跟都未提上就匆匆跑了出去。

這一出門才發覺天色都不早了。

一身洗的發舊的青衫中年男子單肩掛著個木質藥箱,因身材清瘦常年帶藥箱四處出診,肩背微微有些傾駝。

臨夏溫黃的晚霞落在院中,薑自春從夕陽下走來,見著白蘞溫和一笑:“見著屋門閉著,還以為你沒在家裏。”

白蘞站在屋簷下鼻子忽有些發酸,這番場景他曾無數次的在記憶中重溫,即便是過去幾十年也依舊深刻,而今再見,心中五味雜陳。

他連忙上前熟稔接下薑自春的藥箱子:“爹怎的去了這般久,此次的病患可是太棘手了?”

薑自春由著白蘞抱下醫藥箱子,聽哥兒語氣委屈微有埋怨,笑著揉了揉白蘞的頭。

“就是個摔了腿的老漢,我給接了骨便回來了,隻是沒遇上牛車步行費了些功夫,在村口又遇上了劉老爺,他說近來有些頭痛腦熱,我又上了劉家一趟,劉老爺留爹喝了一盞茶,幾番耽擱回來的就晚了些。”

白蘞抱著藥箱子進屋放下:“地主劉家?”

薑自春點了點頭,他坐下拉住家裏唯一的哥兒,溫聲道:“劉老爺今日同爹問起你的生辰八字,他們家的老五早已經到了娶親年紀了,爹也瞧過那小子,雖是不如他前頭的哥哥精明,卻也是個踏實能幹的,你瞧著如何?”

白蘞眸子微睜,不高興道:“爹這麽快就想打發我走,可是我煩你了?”

“這說的是哪裏話,咱們爺兒倆相依為命,爹倒是想你一直在家裏,可是小哥兒哪有不出嫁的?”

說著,薑自春微微歎了口氣:“爹也想過同你招一上門女婿回來,可是咱們家也不是什麽大戶人家,也隻夠個溫飽,怕是不好找上門的,到時候白白耽擱了你。”

“咱們村也不是小村落,人口也是不少,爹爹想著退而求其次在村裏找一戶好人家也相隔不遠是不是?哥兒雖年紀還小,可好人家多的是人盯著,也得早做打算。”

白蘞憂心問道:“爹可是答應劉家了?”

“沒得你的答應爹如何會貿然點頭,隻客氣了幾句,便是劉家家境不錯,可爹也不會見著有好就不顧你的心意了。”

白蘞微微鬆了口氣,挨著薑自春坐下,他知道自己是他爹的那塊兒心頭肉,事事都為他考慮著,說來在村裏找一戶人家確實是最好的安排,隻是現如今他……如何好再去找好人家。

“我不想嫁人,就想跟爹學著看診治病。”

他眸光輕漣,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

昔年那些寂寂無光的日子,他都是靠著銀針藥理打發時光,幻想有朝一日能夠派上用場;三千裏流放路上,他也曾和寧慕衍侃過,自己想做個受人尊敬的醫師。

而今好不容易再有一次機會,他怎會再想隨隨便便找個人安排了後半生呢。

“盡說些胡話,若是爹以後不在了你沒個丈夫當如何是好。”

“爹!”

眼看人急了,薑自春緩和了語氣:“好好好,你現在年紀還小不願意嫁人也就罷了,爹定然是不逼你的。”

白蘞這才點了點頭,他挽住薑自春的手臂蹭了蹭:“爹先歇息著,我去給爹燒飯。”

薑自春笑著說了聲好。

白蘞生火下了米,好些年沒幹這些活兒了,一時間做起來還有些手生,不過打小做的活計,多搗騰兩下也就不是什麽問題了。

趁著灶裏火燃著的功夫,他去院子把曬著草藥的簸箕一一端回屋裏去。

他心裏有些煩惱,現在年歲算不得大倒是還有得話同他爹說,礙個三五幾年的他爹定然會愈發的心憂,怎好叫他老人家為他傷神。

暫且想不出好法子,他歎了口氣,家中清貧,若是闊綽些倒是也不至於那般憂慮,他想著尋個機會自己慢慢給人看診好了,如此家裏多個進項,日子也會更好一些。

想到此處,白蘞心中這才寬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