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蘇朝東駛去,回到家中,急急卸掉麵具,又換了身衣服,腰間掛上錢袋與玉墜,再匆匆出門去。

天氣漸熱,日光漸熾,桑桑做小廝裝扮,陪種蘇坐在車內,陸清純卸了劍,著車夫裝,揚起馬鞭趕車。

今日不為別的,還約了龍格次與許子歸。

事實上,兩人之前已幾次相約種蘇,都被種蘇推拒了,再推實在過意不去,正好今日李妄隻能待半日,種蘇便將剩下的半日留給了這二人。

雖說種蘇之前不欲與人深交,但也不必刻意將所有人拒之門外,如今既已與龍許二人相交,還是應順其自然,真心相待。

種蘇匆匆趕往約定之處,那是一間酒樓,龍格次與許子歸已經到了,卻未進去,兩人不拘小節的站在酒樓門外的河畔,邊喂魚曬太陽邊等候種蘇。

“對不住對不住,有點事,來晚了。”種蘇作揖致歉道。

“不礙事,我們也剛到。”許子歸有禮道。

“嘖嘖,讀書人總這樣,表裏不一,故作大方,虛偽的很,”龍格次相當不給麵子,快言快語道,“我們明明可來好一會兒了。魚食都喂完兩袋了。”

許子歸搖搖頭,略帶尷尬與無奈,種蘇笑道:“勞駕久等,待會兒我請客。”

幾人都不差這頓飯錢,無所謂誰請,龍格次這麽一說,無非也是性格使然,儼然不將種蘇當外人,擺擺手,說:“還有一個人。”

“誰?”種蘇問。

“先進去再說。”

三人便先進得酒樓,上了二樓雅間,邊等那人便敘起話來。

數日未見,種蘇水深火熱的那些日子裏,這兩位也未閑著。

“總算見到當今聖上了。”龍格次開口道。

事實上,大康每年元月有大朝會,除了本朝臣子外,更有外國來朝,朝廷會專門分出時日接待這些他國王親貴族與使節團。

隻是因為地理,天氣,距離等各種客觀原因,以及某些主觀因素,免不了有些趕不及大朝會,後麵零零落落趕來。

若非特別重要的人與事,哪怕是外國使節,李妄也沒時間來一個見一個,一般便由鴻臚寺先行接待和安排相關事宜。

有些國度太過遙遠,語言不通,還得配上幾名隨身翻譯,抑或先進專門設置的書院,學習一段時間。龍格次便是這般,進書院休習了數日,他本便會一些長安話,如今除了口音沒那麽純正外,已是溝通無礙,愈發精進。

而等待數日後,他也終於得以入朝麵見李妄。

“不愧乃天可汗,大康帝王,當真威風凜凜,氣度非凡。”龍格次說道,“我一度認為我乃皇族中樣貌上等者,見了你們皇帝,方知天外有天樓上有樓,何為真正的人中龍鳳。”

種蘇聽的笑起來,皇帝乃一國最高權威,亦代表本朝門麵,身為臣民,聽到關於自家陛下的讚譽,自然感到極為榮耀與高興。

說起來,龍格次與李妄同歲,龍格次的確容貌英俊,甚為出色,然則非要相比,不說氣場氣度,單就五官儀表,別說龍格次,便是天下所有王室貴族,隻怕也沒幾人能與李妄競相爭輝。

“可惜有些冷漠,看起來不太好說話。”龍格次繼續道,“你們大康國力日強,想要見你們皇帝的人越來越多,大國君威,理應如此,倒也無話可說。說真的,我好歹也是堂堂皇子,見到他,竟有點木。”

“……那個字念怵。”種蘇想了想,提醒道。

種蘇眼前浮現出李妄朝堂上的冷漠模樣,雖未見過他召見接待外國使節團的樣子,猜想大抵也差不多。

抑或要稍好一些,隻怕也好不到哪裏去。他那冷漠的不怒自威的氣質,總會給人一種無形的威迫感。

他最溫和,平靜的樣子,是在宮外的長安街上,曬著太陽時。

“哎,短短一麵,不足為敘,話都未說上幾句。”龍格次不無遺憾。

“還有機會再見罷。”種蘇知道龍格次還會在長安再逗留些許時日。

“那是自然,我還有件重要的事要與陛下相商呢。”龍格次說道,繼而轉向許子歸,“我已遞了折子,子歸別忘記幫我打聽著點。”

許子歸點點頭,不置可否。

小二上來飯前小食茶水,許子歸站起來,要執壺倒茶,種蘇趕緊起身,口中道:“豈敢豈敢,許大人快請坐,我來我來。”

龍格次哈哈大笑。

許子歸亦笑起來,“景明兄也來取笑。”

種蘇雖是說笑,然許子歸入職翰林院修撰乃正七品,若在朝堂相遇,種蘇理所當然該行禮稱呼他聲大人。

在外頭脫了官服,許子歸似乎仍是初識時模樣,三人中仍以弟自居,事實上如今許子歸在朝中身份地位已遠非昔比。

連中三元,十六歲摘狀元冠,史上稀有,入翰林院,多少人一輩子夢寐以求難以企及。

更重要還在於,他雖小小年紀,一朝平步青雲,卻性子沉穩,不驕不躁,辦事頗有章法,待人亦彬彬有禮。

種蘇在端文院中無意聽過同僚們談論,提及許子歸,莫不欽羨而交口稱讚。

而如今朝廷鼓勵科舉,皇上重用科舉官員,同科舉上來的官員自然相互會維護些,於是就連許子歸現下身份同龍格次走的近,亦未有人多說什麽。

王道濟派的倒是彈劾過幾次,卻未翻起什麽風浪,反倒更顯出許子歸現今在朝中的情勢。

種蘇觀許子歸穿著神色,已脫掉從前衣裳,換了簇新鮮亮的錦袍,氣色似乎也好了些,眉宇間那股鬱色消減許多。

總之,正是春風得意少年時,前途一片光明。

種蘇想到自己,當真是……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景明兄,喝茶。”

最後還是許子歸為二人斟茶,食指內側一顆小痣,許子歸衝種蘇微微一笑,這笑容仍是那熟悉的感覺,鄰家弟弟般的青澀裏帶著點靦腆。

種蘇還是很為許子歸開心的,十年寒窗,如今所得乃是他努力之回報,種蘇祝願他日後官運亨通,大有作為,同時也永遠擁有這般的笑容。

種蘇中午已陪李妄吃過東西,這時不餓,隻喝著茶水與二人邊閑談,邊等另外那人。

不知是誰,但能讓龍格次與許子歸相等的,應是個有身份的。

不久後,腳步聲響,人來了。

種蘇起身相迎,與來人打了個照麵,俱是微微一怔。

“是你?!”

那人率先開口道。

“咦,你跟小王爺認識?”龍格次奇道。

來人正是當今忠親王府小王爺李和,上回種蘇與他在宮中見過一麵,彼此都頗有印象。

種蘇施禮,李和卻擺擺手,說:“外頭不拘這些虛禮,免了免了。正好也想要找你,倒碰見了。”

龍格次與許子歸目光在兩人身上打轉,不知這二人有何交際,種蘇自己也一頭霧水,上回宮中頭次見麵,這小王爺便對著她神神叨叨了些莫名其妙的話,更說有事要問她。實不知要問什麽。

隻聽李和卻又道:“稍後再說,先吃飯,餓死本王了,吃完先跟我去個好玩地方。”

“什麽地方?”龍格次一聽便來了興趣。

“去了便知,保證你們喜歡。”李和揚揚眉。

“喲嗬!”龍格次顯然跟李和已較為熟稔,聽了這話,便笑起來。

許子歸麵色忽然略顯不自在,跟種蘇對視一眼,兩人都想到了同一個地方。

“咳,二位去吧,我便不去了。”許子歸手抵在唇邊。

“我也不去。”種蘇趕緊跟著道。

“想什麽呢,不是煙花之地。都得去,正好缺人。”李和打消掉兩人疑慮,掃了種蘇與許子歸一眼,搖搖頭,“年紀輕輕,盡想著這些。”

龍格次哈哈大笑,許子歸麵色發紅,咳了一聲。

種蘇:……

種蘇倒對那煙花之地不排斥,從前在錄州早逛過了,而大康未禁令官員出入平康裏,隻要不是當值日即可。況且並非所有青樓都隻有那不雅之事,相反,許多樓裏歌舞茶詩各種技藝俱佳,去聽聽曲,看看舞,都是很不錯的。

長安平康裏聞名天下,去看看也未嚐不可,隻是李和乃皇家人,種蘇還是謹慎些好。

種蘇之所以會想到平康裏,也是受李和與龍格次那語氣神態誤導,未料卻被埋汰了,當即哭笑不得。

龍格次也便罷了,這李和頂著一張娃娃臉,說出這老氣橫秋的話,實在頗為違和。

“人生得意須盡歡。千金散盡還複來。來,今日本王請客,都盡情吃喝。”

李和天生一張娃娃臉,錦衣玉帶,一副金貴小少爺模樣。

種蘇當然是知道這位小王爺的。

先帝李巍共有兄弟六人,兄長太子病逝後,隨即上演了四龍奪位之爭,彼時的三皇子李巍娶王家之女,最終在王家的扶持下贏得皇位,登基成帝。

這場奪位戰中,其他幾位皇子盡數命喪黃泉,唯餘一位四皇子。

這四皇子便是李和之父,即老忠親王李忠,因其母為李巍之母的侍婢,身份低微,又體弱多病,對皇位毫無威脅,方逃過一劫。

後李巍與王家爭權之變中,李巍身死,其子李妄登基,這忠親王仍幸運的活了下來,成為當今唯一的親王。忠親王隻有一獨子,即李和。

種蘇記得錄州的先生當時說到這老小王爺,隻擺擺手,言:“不值一提,老實人與小紈絝是也。”

種蘇未見過老王爺,不敢妄論,這李和倒確實貼合紈絝二字,平日裏顯然是個不管事的。

不過那先生也曾說過,生於帝王皇親家,能做個紈絝,亦是不錯的,亦是不容易的。

酒樓上得菜來,這幾人顯然餓了,又還要去別處,當即不再多說,皆埋頭吃飯。

飯畢未耽擱,起身走人。種蘇跟著他們一起,出了酒樓,沿街而行。

街道上人頭攢動,車水馬龍,不遠處便是大理寺,大理寺門口對街的樹蔭下,停著一輛看似普通的馬車,車門緊閉,裏頭坐著李妄。

先前與“賈真”分開後,李妄欲回宮,走了一段,忽的想起一宗案卷,正好離大理寺不遠,便掉頭過來。

屬下拿著腰牌進大理寺,領了卷宗出來,李妄坐在車中查閱,車外人聲鼎沸,李妄充耳不聞,直到幾卷盡數看完,方又著人送回。

看了許久,雙目酸澀,李妄二指捏了捏眉心,掀開車簾一角,朝外看去,正要打道回宮,卻驀然一頓。

目光中,出現幾道熟悉身影。

李和,龍格次,許子歸,種蘇四人結伴而行,說說笑笑。

自種蘇不再罰站後,李妄再未在宮中見到過種蘇,但這張麵孔,這個人,李妄卻是記得的。

李和龍格次許子歸相互認識並不意外,意外的是,種蘇這小小從九品,這小**賊,竟會與這三人相識,竟這般熟稔?

倒有幾分本事。

李妄眉頭微動,注視著他們,視線落在種蘇身上,眼神漠然。

陽光下的種蘇錦衣玉袍,笑吟吟的,跟宮中那個老實罰站的小九品不太一樣,很鮮活明亮。

李妄凝望片刻,正要收回目光時,忽的看到了什麽,頓時一停。

作者有話說:

上上章的湖邊李妄喊出“種蘇”,是種蘇的錯覺,並不是李妄真叫了“種蘇”這個名字哦。

最近太忙,不一定每天都雙更,但會盡量多更。離掉馬不遠了~不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