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兄?!”

種蘇驚呼出聲,繼而笑了起來。快步走過去,站在馬車前,道:“怎麽這時候來了?”印象裏李妄不是第一次突然出現,每次都令人意外,如今卻是令人驚喜。

“忙完了。”李妄坐在車上,垂眸居高臨下的看種蘇,這個角度,她的眼睛尤其明亮,其中的驚喜與笑意尤為明顯,李妄不由眼中也染上笑意,一整日忙碌的疲累煙消雲散。

“走嗎?”李妄手臂搭在窗欞上,語氣閑閑,少有的散漫。

“當然。”種蘇笑道,“我換身衣服,馬上來。”

種蘇回房,快速換了身衣服,很快出來,上了馬車。

說是帶她去玩兒,結果還是種蘇帶李妄去玩兒。

從前他們最常去的地方是東市,今日便換成去西市,種蘇早去過西市,隻是和李妄乃頭一次。

“今日晚了,就在城內逛逛,”種蘇說,“待以後時間充裕,帶燕兄去城外玩兒。”

李妄點點頭,對於去哪兒其實無所謂。

西市比東市規模更大,店鋪林立,物品種類更為琳琅繁多,街頭隨處可見西域胡人外族商人,穿著胡袍胡帽,各種膚色與語言混雜,充斥著異域風情。

種蘇還蠻喜歡來這裏買些小玩意兒,品嚐下異族美食。

或許因為今日休沐的原因,街頭人潮洶湧,比平日裏更熱鬧幾分。

種蘇與李妄並肩走在人潮中,慢悠悠的閑逛,還有點兒熱,走過不多時,身上便出了層薄汗。

“燕兄,熱嗎?”

“熱。”

街邊不少茶水攤,種蘇與李妄停駐在一小攤前,攤主是個胡人,高鼻深目,黃色的頭發,笑容滿麵,一口怪腔怪調的長安話:“漂亮的狼君,要七點什麽?”

攤上擺著一溜瓷碗,裏頭裝著五顏六色切好的新鮮水果,客人按需選擇,選好後,上麵淋上晶瑩剔透的涼粉,再加一勺果醬,最後再撒上厚厚一層碎冰,吃的時候稍稍攪拌,酸甜涼爽,當真人間美味。

種蘇選了兩小碗,掏出錢袋,正要付錢,卻被李妄手背微微一擋,推了回去。

李妄看了種蘇一眼,沒說什麽,意思卻不言而喻。

種蘇便笑了,這回沒有再跟他爭,自覺自如的捧著小碗,先去攤位後邊的小桌上占了兩個位置。也有人用小陶杯裝著,邊走邊吃。

李妄結過賬,過來,施施然在種蘇麵前坐下。

因地方有限,統共就三四張小桌,桌子也不夠寬敞,堪堪夠坐兩個人,桌下麵積也十分狹窄,腿腳都難以伸展開。不過市集攤位都是速吃速走,也沒人太在意這些。

種蘇倒不擔心李妄不習慣,兩人又不是頭一回出來,李妄此人在宮中吃穿用度自不必說,十分講究,然則到了宮外,卻並不格外挑剔,尤其跟種蘇在一起時,幾乎種蘇怎麽安排怎麽來,從無不滿不喜。

話雖這樣說,眼見李妄坐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於小小的桌子後,低頭吃著碗民間小食,種蘇心中不由湧起幾分奇妙的感覺。

“燕兄。”

李妄抬起頭,看向種蘇,眉頭輕揚,說:“我姓李。”

“不可以叫燕兄嗎?”種蘇眨了眨眼,眼中帶笑,“燕兄難道不是同一個人嗎?”

李妄頓了頓,點點頭,“是。”便沒有再計較稱謂,“剛要說什麽?”

種蘇想了想,卻搖搖頭,“沒什麽。”

李妄不語,並不放過她,靜靜看著她,分明要她說出來。

其餘幾張桌子上都有人,種蘇便壓低聲音,笑著小聲道:“隻是覺得很奇妙,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們居然會這樣坐在一起吃東西。”她一手劃了劃兩人之間,比劃了一下。

種蘇說的當然不是僅僅吃東西這種事,而是他們之間的關係。

李妄黑沉沉的眸子盯著種蘇看了會兒,沒有說話,低下頭,修長的手指執勺攪動碗中水果,過了會兒,方低聲說了句話。

周遭人聲喧嘩,種蘇沒有聽清,“什麽?”

李妄卻不再說了:“沒什麽,快吃。”

兩人吃完,隻覺渾身涼爽許多,於是繼續沿著街道而行。

種蘇從前出來也是很開心的,但到底心中有事,頗帶著點今朝有酒今朝醉活一日便高興一日的心境,如今起碼再無性命之虞,身心方真正放鬆,隻覺長安更為繁華可愛。

再看李妄,顯然也是一樣的,一派閑適模樣。

如今的李妄對民間諸事已相當熟悉,再不複當初初出宮門的“青澀”模樣,出行道路,商店布局,貨物真假,結賬付錢……幾乎都已輕車熟路,心中有數。

以前兩人出來總要想想今日去哪兒,做什麽,吃什麽,如今兩人卻並不在意這些,隨意便好,即便這樣漫無目的的閑逛也很好。

“小心。”

忽然間幾個半大的孩童們嬉笑著跑過,不小心撞到種蘇,李妄眼疾手快,迅速拉了種蘇一把。

“哥哥對不起!”孩童們嘻嘻哈哈跑遠了。

市集上人多了有摩擦衝撞再正常不過,種蘇並未介意,站穩身影,這時方發現一件事。

她的手在李妄手中。

自然是方才李妄拉她時情急抓住了手腕,而此時小孩已跑遠,危機已過,李妄卻並沒有放手。

“……燕兄。”種蘇轉頭,低聲道。

李妄也側首,他好看而深邃的眼睛與種蘇對視,沒有說話,定定看了一會兒,便仿佛沒聽見,若無其事轉過頭去。

種蘇:……

種蘇試著動了動手腕,立刻被捉緊,緊接著,那手指緩緩下滑,改而將種蘇整個手掌握在手心。

種蘇:…………

李妄目視前方,麵容平靜,帶著種蘇往前走。

種蘇的心跳的極快,緊緊跟著李妄的步伐,兩人仍是並肩而行,垂下的手臂挨在一起,因袖袍寬大,堪堪遮住兩人手背,街上車水馬龍,人潮幾近摩肩擦踵,倒不曾惹來注意。

李妄的手指修長,手型非常好看,薄而寬大,皮膚溫暖幹燥,微微用力,幾乎將種蘇整個手掌包裹住。

熱意後知後覺爬上種蘇麵頰,耳朵,背部,乃至整個身體。明明已近黃昏,天卻似乎更熱了起來。

彼時街上其實不乏走在一起的夫妻或戀人,更因胡人作風大膽,不少人手拉手,舉止親密,並不避諱,但漢人自有漢人的禮節,這方麵總歸保守些,況且如今種蘇還是男子身份,實在有點提心吊膽。

種蘇生平第一次與男子牽手,自也麵紅耳熱,緊張與甜蜜兼具,又因在大庭廣眾之下,便一動不敢動。

而李妄似乎尚算從容,不見異色,隻是那手也一動不動,始終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與力度。

漸漸的,種蘇感覺到了濕意。

不知是誰的手出了汗,兩手相接的肌膚之處,又熱又濕。

“……燕兄?”種蘇清了下嗓,低聲喚道。

李妄側過頭,看向種蘇。

“……有點熱。”種蘇說。

李妄靜靜看著她,過了會,開口道:“還好。”

種蘇:……

種蘇扭過頭,不知為何,有點想笑,心裏仿佛三月的風吹過,溢滿芳香的氣息。

前方一家店鋪前圍滿了人,不知在做什麽,種蘇的手心實在太熱了,汗水越來越多,便朝前望了望,口中“咦”了聲,說:“去看看。”趁機微微使勁,將手抽了出來。

手中簌然一空,李妄頓了頓,微微垂首,五指在袖中蜷了蜷,唇角無聲的翹起。

他慢慢走至種蘇身邊。

原來是一家首飾店,店裏頭是些玉石珠寶類飾品,門口卻支了張桌子,桌上堆著些紅絲線,桌後坐著兩個老人,俱白發蒼蒼,老態龍鍾,手中正握著幾縷紅線。

一夥計站在一旁熱情介紹,種蘇聽了兩句,便明白了。

這兩位老人為這店鋪店主的祖爺祖奶,兩人均已年過百歲,百歲老人向來被視為祥瑞吉利之寶,且這兩位老人據傳自小青梅竹馬,結為夫妻後更終生和睦,琴瑟和鳴,恩愛有加。如今子孫滿堂,仍舊感情深厚,形影不離,時不時來店中坐坐。

此店所售正是些飾品類物件,客人多為年輕人,年輕人總是熱情充滿幻想的,見過兩位老人,聽過二人事跡後,便不時有人買了東西來請兩位老人說點吉祥話,以做祝福。

兩位老人也麵和心善,反正閑來無事,便順帶編織些手鏈,賣的賣,送的送。

時日長了,店家索性在門口支張桌子,做起這生意來。

隻聽夥計道:“千裏姻緣一線牽,咱們這紅繩都在月老寺裏開過光的,又為老爺子老夫人親手編織,絕非尋常之物,保管無論求什麽,都能夠心想事成,靈驗無比。”

“紅繩一戴,所想皆來。尚無意中人的,馬上得遇佳偶,已有意中人的,將兩情相悅,終成眷屬,已是夫妻的,感情日篤,長長久久。”

夥計舌如燦花,店前圍著不少年輕男女,都或含蓄或大方的笑。

“紅繩免費相贈,自領便是,店內另有掛飾,可進店挑選,自行搭配。”夥計拍拍手,又道,“有想自己親手編織的,老夫人也可親手教導……來來來,各位客官,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種蘇本隻是借機讓李妄鬆手,順勢跑來這店前,此時已平靜下來,便要離開,誰知李妄卻沒有跟上來。

種蘇轉頭一看,李妄站在那店鋪前,正低頭看老人身旁掛著的紅繩。

嗯?不是吧?

種蘇隻好走回去,稍稍靠近李妄,低聲道:“燕兄,可別上當,這不過是店家售賣的一種手段而已。”

種蘇家中經商,多少也是懂點的,這店家說什麽免費相贈,實則那紅繩能值幾個錢,不過引著人進店中買那所謂的配飾——被紅繩寓意吸引的人,多半是願意花這個錢的。

這店家頗會做生意,也算取之有道,種蘇倒不反感,隻是知道其背後的環節,未打算參與。

孰料李妄看起來卻似頗有興致。

“燕兄?”種蘇道。

李妄抬眸看了種蘇一眼,開口道: “我知道。”

知道你還要拿?種蘇正要再說,夥計卻注意到他兩,朝二人道:“兩位公子,隨意挑選隨意挑選_今日兩位公子來的巧,正好老太爺老夫人在,可以教二位親手編織紅繩哦。老太爺老夫人年紀大了,可不是天天在這裏。”

李妄打量著那些紅繩,隻看不語,種蘇微笑道:“我們看看。”

夥計見兩人衣著華貴,氣質不俗,便十分熱情,問道:“看兩位公子定已有意中人了罷,那更要學學了——親手編織的紅繩更情深義重,一生綿延,地老天荒……”

“多謝,不必了,”種蘇見那夥計越說越起勁,越說越誇張,忙開口道,“我們還未有意中人。”

話音落,李妄便側首,投來涼涼一瞥。

“我的意思是說,並不想……”並不想親手編這種東西,相當無聊,然則一旁的目光實在不能忽視,隻好適時改口,“好吧,試試吧。”

夥計馬上道:“公子這邊請,五兩銀子一位,包教包會。另需飾品搭配,可進店挑選。”

種蘇:……

種蘇與李妄到一旁排隊等候,前麵排了好幾位,過一會兒方輪到他們。

種蘇摸了摸鼻子,事已至此,她反倒不勸了,出來玩嘛,就是圖個開心,偶爾做點這種事,也頗為有趣。想來李妄也不是真信這些,不過頭回遇到,好玩而已。

隊伍朝前移動,很快輪到種蘇與李妄。

兩人在兩位老人對麵坐下。

兩位老人頭發皆已雪白,顯然年輕時曾吃過苦,非天生養尊處優之人,麵容與雙手都殘留滄桑痕跡,但老來有福,過的順遂安樂。兩人感情也確實看的出來很不錯,並非假裝。

畢竟真正的情意難以掩蓋,亦難以偽裝。

這對老人幾十年相濡以沫,攜手至白頭,那份默契與情感,經過無數歲月的錘煉,已藏在每個不經意的細節裏。

他們頭發梳的齊整,衣裳幹幹淨淨,麵上帶著慈愛溫和的笑意。

“你們好呀。”

紅繩編織的手法並不難,老夫人教的仔細而耐心,老爺子有點耳背,對人笑笑,坐在一旁,給老夫人慢悠悠一下一下打著扇子。

種蘇忽然有點明白,這種商業把戲大多數人都心知肚明,為何還有這麽多人願意“上當”。

隻因坐在這兩位老人麵前時,麵對他們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情感,會不由自主沉靜下來,有種歲月靜好的美好感覺,令人內心深處為之感染,仿佛未來也可以如他們一樣,白首到老,恩愛如初。

種蘇不由看了眼李妄,幾乎同時,李妄也抬眸看過來,兩人對視,彼此眼神柔和,眼中倒映著對方身影。

“願有情人終成眷屬,心心相依,相互扶持,一生一世一雙人,永不分離。”

教完之後,老夫人伸出手,握住種蘇與李妄各一隻手,笑眯眯祝福道。

種蘇知道李妄不太喜歡他人碰觸,李妄卻未抽出手來,由那老人握著。

“兩個好孩子,”老夫人看看他倆,笑眯眯道,“好好的。”

種蘇疑心老人是不是看出點什麽了,老人卻已鬆開手,低頭去喝茶。

片刻後,種蘇手中握著一把紅線,兩顆小玉珠,茫然的站在街頭。

他們居然真的買了,但為何東西都到了她手中?

種蘇心中升起不妙預感。

“燕兄?”

李妄看向她。

“要麽咱們還是去領兩條免費的吧?”種蘇道。

李妄看著種蘇,微微擰眉,“欺騙老人,罪大惡極。”

種蘇:……

方才離開之時,種蘇的確對老人說了“我們會好好編的”,但那隻是一時衝動下順嘴說的客氣話而已……

“我沒太學會。”種蘇隻得老實道,她自小女紅不太好,也誌不在此,方才老人那手法看著簡單,但隻看過一遍,實際動手起來卻不一定那麽容易。

“燕兄學會了麽?”種蘇問。

李妄那時的神情頗有點漫不經心,也不知他到底有沒有認真看。

他一個男子,平日裏又從未接觸這些,想必多半看了個熱鬧而已,種蘇打算他一說不會,便馬上收起紅線,當做無事發生。

卻見李妄略一沉吟,竟點了點頭。

“是麽?”種蘇表示懷疑。

“可以試試。”李妄道。

說著,李妄從種蘇手中拿了一半紅線和一顆珠子,看著種蘇道,“一人一條,三日後,檢驗成果。”

種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