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雁歸覷著他的臉色,成功地捕捉到了那一瞬的慌張。

他忽地大笑起來,不管不顧腹部被貫穿的傷口,哪怕血順著喉管湧到了嘴邊。

“你繼續算啊……”關雁歸宛如地府中爬上來的厲鬼,一雙原本溫潤的眼睛如今滿是戾色,“你不是運籌帷幄,不是將人耍得團團轉麽?如今也有你算不到的東西,你感覺如何?”

江懿眉眼間浸著冷意,手中的刀卻未亂了方寸,依舊穩穩地將關雁歸愈發淩厲的劍刃格擋住。

可烏斯人大勢已去。

這次突襲本就倉促,其實也是在博弈。關雁歸賭的是自己掌握了隴西軍營的一手情報,而燕人在先前那場惡戰中同樣元氣大傷,斷然會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可眼下張戎並未生病,江懿也沒被困在燕都。眼前的一切都意味著這場仗從一開始便沒有勝算,他從頭至尾都是被別人算計的那個。

如果不是心已死,他與江懿單獨打一場,處於上風的是誰也未必有個說法。

關雁歸心中淒涼,忽地將手中的劍一扔,徑直向江懿的長刀撞來。

他想尋死……

過去於隴西軍營中受過的一切優待,獲得的所有身份和地位以及心中的驕傲決不允許他做階下囚,更遑論於被眼前這個處處壓了自己一頭的人所俘虜。

可江懿卻早有防備,將刀身向側麵一斜,堪堪從關雁歸腋下穿過,沒有傷了他的性命。

關雁歸從馬背翻滾摔在地上,痛得他幾乎閉過氣去。

他望著隴西的沉沉夜幕,忽地想起自己剛來隴西的時候。

那會兒還是個少年的江懿被人刁難,他心中尚有幾分惻隱之意,隨手幫了這看上去俊秀無害的少年一把。

如果他們不是敵人,怕也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吧?

關雁歸大口地喘息著,覺得自己這六年下來簡直像個活生生的笑話。

不遠處,烏斯士兵被打亂了陣型,正於燕軍的刀槍劍戟下慌忙躲閃。而他們的統領羅耶正和張戎苦苦交鋒,隱約有了潰敗之意。

江懿橫刀立馬,受了傷的左臂微微顫抖著,低聲讓一旁的燕兵將關雁歸押下去,順帶把他下巴卸了,等他回來好生審訊。

他刻意不去看遠方那滾滾濃煙,將心頭的煩躁與不安強行壓了下去,策馬帶著燕軍將那些丟盔棄甲的烏斯人向遠方趕去。

羅耶再一次倒在了隴西軍營前。他眸中含著不甘與怨恨,仍試圖掙紮著要從燕兵的桎梏下掙脫出來,卻於事無補。

張戎緩緩牽著馬走到江懿身邊,低聲道:“那邊是……”

江懿微微闔眼片刻:“您一個人能將這兒料理得來嗎?”

“當然……”張戎瞥了他一眼,“你去看看吧,這兒有我守著。”

江懿強壓著心頭的急切,有條不紊地將自己的布置與張戎一一講清,而後才策馬向那濃煙滾滾之處奔去,越近便越能聞見枯草被燒焦的刺鼻煙油的味道。

他緊緊抿著唇,連肩上傷口的疼痛都察覺不出,一心要那戰馬跑得再快些——

直到看見離濃煙不遠處東倒西歪坐著的一地人影。

江懿一眼掃過去,沒發現有大片傷亡的狀況,心中緊繃著的那根弦先鬆了一半。

他驟然勒緊了韁繩,聽著那馬打著響鼻的聲音,心髒如鼓般在胸腔中擂動著。

那席地而坐的燕兵是從渝州借調來的守軍。先前剛從守城站中逃過一劫,沒料到在隴西竟也有這奪命的一遭,嚇得到現在還沒緩過神來。

江懿匆忙翻身下馬,疾步向那人群走去。

有人認出了他:“江大人!”

江懿側眸頷首:“統領你們那人在何處?”

“江大人是說……裴校尉嗎?”

那士兵的眸色有一瞬的猶疑,悄悄向側旁瞥了一眼。他自認為自己的動作十分隱蔽,卻逃不開江懿的眼睛。

江懿見他這幅不敢說話的樣子,徑直轉了身向一邊走去,果然在人群之後看見了幾個躺倒在地的人。

他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眼前似乎莫名恍惚了一下。

“江大人!”

正蹲在地上的士兵慌忙起身招呼他:“您怎麽來了?”

“方才在隴西那邊聽見了聲響就過來了。”

江懿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趨於平靜:“可有傷亡?”

“有受傷,但沒有折損。甚至還攔住了很多逃竄的烏斯士兵,一並羈押在一邊了。”

那士兵似乎仍心有餘悸:“剛剛幸好裴校尉反應快,護著大家迅速退開,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江懿無意識地於衣袖下蜷曲了手指:“那……他人呢?”

“江大人是問裴校尉嗎?”

那士兵愣了一下,抬手向不遠處指了下:“方才他在最後護著大家離開,被那土火藥波及著摔下來馬,不知眼下醒了沒有。”

江懿深吸一口氣:“讓他們都別坐著了,快起來,迅速休整好去隴西軍營匯合。”

他說完後頓了下,咬牙道:“傷員也一並帶上。”

不知道關雁歸還準備了什麽「驚喜」給他,當務之急便是將這些燕兵迅速從這是非之地撤走。

江懿策馬走在最前麵,身後浩浩****地跟著渝州調來的守城軍以及俘虜的烏斯人,終究沒再節外生枝地回了隴西軍營。

經曆了一場惡仗,如今軍營中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倒塌的營帳,熊熊火光在地上燎作一片,幾個燕兵正提著桶從一邊的溪流中打來水將火滅了。

江懿忙著處理戰俘,又去看了方才那場仗中的傷兵,待一切安排妥當,這才騰出些機會去看一眼裴向雲。

身為老師,學生受了傷,甚至生死未卜,也並不第一時間去關心,這樣的做法確實有可能被旁人詬病為「無情」。

但於自己又不隻是裴向雲的老師,於他而言還有更多重要的事去做。

江懿歎息一聲,在安置傷員的營帳前踟躕半晌,第一次覺得自己稱得上有些「懦弱」。

他撩起帳簾,慢慢踱進了營帳中,刺入耳中的便是忍著極痛的哀嚎聲。

哪怕是久經沙場的戰士,在受了傷後也是會疼的。

江懿目光落在最後一處地上草草鋪就的席子上,心中不輕不重地「咯噔」了一下。

軍醫忙得滿頭大汗,將裴向雲身上的輕鎧與衣物解了下來,正一點一點地將他傷口中的砂石撿出來。

或許是因為走在最後護著其他人的緣故,裴向雲後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其中有砂礫與小石塊,讓人看了便心中覺得不好受。

“江大人,您來了……”軍醫將那夾出來的石沙放進一邊的瓷盤中,“您放心,裴校尉隻是看上去傷得重,但幸好離得不算近,沒有傷及髒腑。”

江懿頷首,聲音有些沙啞:“嗯,知道了,我……沒怎麽擔心。”

裴向雲應當還在昏迷之中,頭微微歪了下,將半張臉露了出來。

灰頭土臉的。

江懿方才想幫著張戎審訊戰俘,卻被老將軍趕了出來,要他沒將肩上的傷口處理好之前別去見他。

左右無事,江懿便挑了個沒放著細布藥膏的地方坐下,靜靜地看著軍醫給裴向雲上藥。

這個上藥的過程大抵疼得很,讓尚處於昏迷之中的裴向雲身子驀地**了起來,下意識地躲閃著軍醫的藥膏。

軍醫歎息一聲,正要喊來一邊的士兵幫忙按著裴向雲,卻聽江懿開口道:“我來吧……”

他詫異地抬頭:“可……”

“放心……”

江懿的臉色有些蒼白,唇角牽出一個有些疲憊的笑:“我不會心軟的。”

軍醫看著他的臉色,默默將話咽了回去。

江懿挽起袖子,緊緊按著裴向雲的胳膊。

裴向雲似乎察覺到手臂上的阻力,不管不顧地在江懿的手下劇烈地掙紮了起來。

軍醫瞥見江懿肩上那道新鮮的傷疤,動了動唇:“江大人,要不您還是……”

江懿鼻尖上滲出細汗,聲音卻仍然很穩:“你做你的,不必管我。”

早先裴校尉還不是校尉時,軍醫就曾目睹過他有多瘋多不服管,不然不至於到現在仍心中有些許陰影。他覺得這般囂張而蠻橫的人,怕是世間都少有能製住他的。

江懿眉眼間帶著幾分倦意,不知說給眼前的人聽還是自己聽般喃喃道:“裴向雲,我很累,別再胡鬧了。”

他的聲音很小,也隻有眼前幾人聽得清。

軍醫正要告訴江懿裴向雲或許聽不見他說了什麽時,這瘋狗掙紮的動作居然真的小了很多。

他有些驚詫地抬眸瞥了江懿一眼,卻見這年輕的丞相專注地看向那重傷昏迷的人,眼睫微垂,神色中竟平添了幾分溫柔。

背上那駭人的傷口被迅速地抹上藥膏,繼而用細布牢牢地包紮了起來。

江懿垂眸,看著裴向雲額上因為疼痛而覆著的汗水,心中一直橫亙著的那道防線終究還是悄悄打開了一條縫。

他鬆開了一隻箍著裴向雲胳膊的手,試探著落在他的額上,輕輕地將那層汗抹去,卻忽地聽見了一道有些沙啞的輕笑。

作者有話說:

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