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隴西軍營中僅有守夜的士兵尚圍在篝火旁。

關雁歸牽著馬走到篝火前,輕聲道:“你們辛苦了。”

那幾個士兵原本正有些犯困,眼下見了上級,連忙起身行禮:“關校尉好。”

其中一人有些猶豫道:“關校尉這麽晚了要去何處?”

關雁歸麵上的笑意未減:“嗯,睡不著,出去轉轉。”

他說完,目光狀若不經意地掃過篝火旁的人:“辛苦你們了。”

“不辛苦不辛苦……”那士兵連忙誠惶誠恐道,“本職任務,談何辛苦?”

關雁歸笑而不語,翻身上馬,向隴西軍營外而去。

可誰也沒注意到一捧粉末從他袖中悄無聲息地散了出來,飄然落入了那篝火之中。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關雁歸牽著韁繩的手微微顫抖著,心中彌漫開難以言喻的激動。

六年!

他在隴西軍營中整整臥底了六年,將自己完完全全地變成了一個漢人的模樣,為的不就是今日嗎?

先前那次奇襲或許是因為他不在場,所以出了岔子。而這回的一切都是他親手計劃好的,必然能萬無一失。

關雁歸在一片廣闊的黑暗中撕下麵上偽裝多時的麵具,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

原本以為最難處理的是張戎那個老頑固,卻沒想到他一回隴西便染了風寒,每日病懨懨地歪在床榻上,甚至連粥飯都不能自己吃。

關雁歸也曾懷疑過是他裝的,可每次招呼不打就去營帳中探視時,張戎的麵色都十分蒼白,又確實不像是演的。

這個老東西先前分明對他還算賞識,可後來不知怎的變了個人似的,足足讓他在校尉的位置上熬了四年。

如果沒有這檔子事,他如今也能當個副將,又談何與那低賤的棋子處於同樣的地位?

關雁歸越想越恨,可唇邊溢出的笑卻愈發舒暢。

而今張戎病重,江懿被困在燕都,那顆無腦蠢笨的棋子也被他三言兩語從隴西調走,放眼偌大軍營,沒有一個人阻止得了他。

燕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烏斯人會在短短一個月內發動第二次侵略,這次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了。

隻要這次成功。

隻要這次能成功,他便能做烏斯的功臣,享盡榮華富貴,而那個人也……

關雁歸倏地收回思緒,麵上先前那狂熱的笑慢慢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

他的背影融入了暮色之中,終於慢慢策馬繞到了一處被風腐蝕的天然石窟之後。

烏斯士兵借著那石窟的遮掩安營紮帳,卻仍小心地沒敢點明火,生怕被燕人發現,暴露了蹤跡。

一個身量高大卻滿臉陰鷙的男人兀自靠坐在營帳最前方,瞥見關雁歸後冷笑一聲:“這回你可真的準備好了?”

關雁歸看了他一眼,輕聲道:“羅耶,誰許你這樣與我講話?”

此人正是先前一戰中被燕軍俘虜的羅耶。

那會兒江懿本來不同意將羅耶放回烏斯,戶部卻說烏斯人前些日子在邊境截獲一隊商旅,要以交換俘虜的名義釋放羅耶回去。

江懿沒辦法不管那被俘去的漢人商旅,最後隻得同意了這次俘虜交換。

羅耶雖然回了烏斯,卻受了不少苦頭,如今一提燕人便心中發寒,每日每夜沉浸在成為階下囚的屈辱之中,憤懣滲進了骨縫中,恨得他要命。

而一切侮辱卻都來自於眼前這個人。

羅耶看見那張清秀的臉便牙根發癢,譏諷之話不受控製地脫口而出。

關雁歸卻似乎不甚在意,麵上依舊帶著淺淺的笑,可那笑意卻未曾深入過眼底半分。

“你倒是口口聲聲說著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那烏斯將軍的聲音如毒蛇般「嘶嘶」著,顯然不懷好意,“可祭司直到現在也聯係不上,甚至「棋子」是否還好用也不甚清楚,如今你忽然與君上說要奇襲隴西軍營。我曾因為你被俘受盡侮辱,如今我如何信任你?”

“信不信我,你隨意。”

關雁歸不甚在意他對自己的嘲諷,慢條斯理道:“你可以選擇不信我,自己帶著軍隊去尋擊破隴西的法子,看看到底是你還是我能更勝一籌。”

羅耶懷著歹意的目光在他臉上遊弋半晌,終究還是將這口氣咽了回去。

關雁歸知道他沒那個膽量反抗自己,輕哼一聲,牽著馬便進了烏斯人為自己準備好的營帳中。

待過了四更天,隴西的夜幕更沉似水。

估摸著第二日也是有風雨的。

關雁歸在營帳中小憩了片刻,卻到底還是因為即將到來的戰役無法睡得踏實,披了外袍起來找見了羅耶:“我要你安排的可準備妥當了?”

“妥當了……”羅耶的語氣仍不善,“為何你要那樣布置?難不成你覺得燕人還有反擊的餘地麽?”

關雁歸眸色沉了片刻,頷首:“嗯……”

“既然拿不準便擇日動手……”羅耶低聲道,“既然作為「先生」安插在燕軍中這麽長時間,多一日少一日又何妨?”

“我等不了了!”

關雁歸的聲音驟然拔高,似乎隱隱忍著些許怒意:“你不懂,我擔心的是……”

他的話說到這兒,倏地停了。

“按我的命令,一刻鍾後立刻向隴西軍營進發……”關雁歸深吸一口氣,“不許有半分拖遝。”

——

隴西軍營一片寂靜,似乎燕人果真都沉睡於夢中。

而守著篝火的那幾個士兵更是癱軟在地上,昏沉沉地不省人事。

羅耶遙遙地用千裏鏡望去,片刻後將那鏡子丟進副官手中,冷哼一聲:“你這回倒是安排得不錯。”

關雁歸渾身籠在披風中,聞言唇角勾起一絲浸了冷意的笑,握著韁繩的手因為興奮而微微顫抖。

六年了……

他在隴西吃六年的沙子,為了這個計劃周密籌謀,甚至自降身份與那些弱小卑賤的漢人同吃同住,從底層慢慢爬了上來,為的不就是此刻嗎?

如今隴西毫無防備,門戶洞開,隻要——

關雁歸剛想到這兒,空中忽地響起一道刺耳的尖嘯。

一朵花火驟然在夜幕中炸亮,繼而眼前的軍營中火光衝天,喊殺聲震耳。

若不是羅耶曾清楚地在燕軍地牢中算過日子,還要以為是曆史重現。

他登時額上冷汗直冒,嘶吼道:“你——”

“回防!”

關雁歸麵上沒了血色,方才在路上所想的一切如夢幻泡影般,被眼前席卷而來的火光燎了個灰飛煙滅。

但隻要還能回防,還能……

他慌亂的思緒猛地被一柄遞到麵前的長刀抽散,有些狼狽地靠著多年習武的經驗避開這一擊,倉惶抬眸時撞上一雙帶著凜冽冷意的桃花眼。

“原來真的是你。”

一片兵荒馬亂中,江懿的聲音不大,卻仍清晰地傳到了關雁歸耳中。

“是我又如何?”關雁歸眸中多了些許絕望,“看樣子你不是早料到了嗎?又和我在這裏裝些什麽?”

江懿神色微動,不知混雜了些什麽情緒,手中長刀風馳電掣般再次向他胸腹間劈來。

關雁歸身上的黑袍被他挑飛,露出其下的輕鎧。他反手從腰間將佩劍抽了出來,正麵格擋上那柄來勢洶洶的長刀。

兩人上一次如此交鋒已經是許多年前了。

江懿看著關雁歸的臉,恍惚間又想起上輩子的事。

當真是所托非人。

那會兒自己身邊除了太子外,隻有他一個人。

江懿本以為關雁歸是可以共患難的兄弟戰友,卻沒想到他才是那個在背後捅自己最深一刀的人。

哪怕是昨天聽了裴向雲的話,他甚至還自欺欺人地存了些許僥幸。

兩人的兵器於空中碰撞著,誰也沒礙著曾經的關係收著力,似乎恨不能將對方置於死地。

江懿恨關雁歸兩輩子的背叛,關雁歸恨他毀了自己六年的謀劃。

當真是血海深仇。

周遭的火光與喊殺聲像是從身邊消失了一樣,天地間隻餘兩人抹不去的滔天恨意。

關雁歸手中佩劍「錚」地一聲挑開江懿的長刀,猛地向他的肩劈去。江懿卻躲也不躲,那長刀徑直捅向對方的小腹。

那柄劍質地與普通的劍不同,材質堅硬,幾乎毫無阻攔地破了江懿身上的輕鎧,重重割開了他的血肉,險些與肩骨相撞。

江懿喉間驀地一鹹,繼而血腥味彌漫於口腔之中,而他手上的動作卻片刻未停,緊緊握著刀柄將刀身送入了關雁歸的腹中。

關雁歸吃痛地於胸腔中嘶吼一聲,雙目猩紅,唇邊卻揚起一個有些癲狂的笑:“你算了這麽久,可樣樣都算到了嗎?”

“什麽?”

江懿隻覺得自己左臂斷了般疼著,緊緊咬著唇,額上冷汗涔涔。

“你那好學生前些日子怕是一直在聽你的指揮吧?”

關雁歸的表情屬實算得上猙獰:“把我耍得團團轉,很有成就感嗎?”

江懿冷著臉色,沉默不語。

“但好在我也留了一手,這你算到了嗎?”

關雁歸半張臉都濺上了他的血跡,可眸中卻滿是報複成功的快感與不懷好意:“依著你的性子,你肯定已經讓你那好學生帶兵在烏斯軍後包夾伏擊了吧?”

“我學著你上次那般,在地上澆了火油,在地下埋了火藥,你猜若是他們毫無防備地踩上去,會發生什麽?”

江懿眸色一凜,先前波瀾不驚的麵上終於多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驚詫。

而幾乎為了印證他所說的話一般,遠處遙遙響起了一道驚天動地的「轟隆」聲。

作者有話說:

學校這個時間安排很難說不是想弄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