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三,小寒。

燕都的天連續陰沉了幾日後終於下起雪來,冷意刺骨,像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提前到來了。

宮女們手中端著瓷盤,步履匆匆地走在宮中。一隻通體雪白的狸奴坐在宮牆上,似乎也不怕冷,與白雪融為一體,雕塑似的立著,一雙藍眼睛神似玻璃球般鑲在臉上,沒有半分狸奴該有的機靈勁。

它那雙眼睛動了動,落在躲在宮牆下竊竊私語的兩個小宮女身上。

“聽說了嗎?陛下似乎……”

另一個連忙捂住她的嘴:“這可不能隨便說,被人聽去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姐姐你聽說過嗎?”那個起先開始說話的宮女聲音中帶著哭腔,“說不準我們都要去給聖上陪葬,我剛進宮一年,不想去陪葬呀。”

兩人說話的聲音被湮沒於風雪之中,隻餘下殘缺的隻言片語落在那狸奴的耳中。

雪白的狸奴一雙琉璃眼中仍滿是平靜與淡漠,舔了舔抬起的前爪,倏地弓起身,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之中。

寢殿中地龍燒得很旺,溫暖如春。額上點著一抹紅的女子正坐在龍榻邊,手中端著一隻花紋繁瑣的瓷碗,垂眸柔聲道:“陛下,該喝藥了。”

年輕的天子麵色發暗,微微睜開眼,還未說話,便聽見門口傳來一道尖細的聲音:“聽聞陛下今兒醒了,咱家心係著陛下龍體康健,如何不能讓咱家進去?”

洪文帝眉心動了下,低啞著聲音道:“宣兒,是誰?”

宣貴妃美目中掠過一絲驚慌,半晌才道:“臣妾聽著興許是福公公。”

“朕也許久未曾見過他……”洪文帝的神色倏然明亮了幾分,“他如今年歲也大了,身子可還好麽?讓他進來吧。”

宣貴妃眉心輕蹙:“可……”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聲音溫柔:“怎麽了?”

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手要去撫她額上的花鈿,半路卻因為沒了力氣而垂了下去,繼而沉悶地咳喘了起來。

“無妨……”宣貴妃唇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有些牽強的笑,“既然陛下想見他,那臣妾喊他進來便是。”

她說著將手中的藥碗放在一邊的矮櫃上,攏了衣袖起身,去將福玉澤帶了進來。

老太監一臉橫肉,看上去氣色卻比龍榻上的帝王好了不少,笑著向洪文帝行了一禮:“聽聞今日陛下身體大好,咱家這是來恭喜陛下的。”

洪文帝虛弱地笑了下:“借福公公吉言,朕今日確實覺得身子舒服了不少,過了這個冬便有望痊愈吧。”

福玉澤的眸中閃過一道不易被察覺的陰毒之意,繼而若無其事地瞥向一邊矮櫃上放著的藥碗:“今兒陛下的藥怎的還未喝?”

宣貴妃咬著唇,輕聲道:“方才正要侍候著陛下喝藥,卻不想福公公忽然來了,這才耽擱了。”

“這可耽擱不得……”福玉澤眯起他那雙狹小的眼睛,“不若眼下便將藥侍候著陛下喝了,你也了份心思。”

宣貴妃塗了丹蔻的手指驀地揪緊了衣擺,繼而慢慢鬆開,留下一片衣料的褶皺。

“這湯藥已經涼了……”宣貴妃看向洪文帝,聲音中似乎帶著懇求,“待臣妾拿去禦膳房再熱一下……再熱一下拿回來給陛下,好嗎?”

洪文帝的目光柔和:“都聽你的。”

宣貴妃如獲大赦,一改先前的優雅沉靜,猛地端起藥碗便要離開,卻聽福玉澤陰陽道:“宣貴妃為何這麽在乎湯藥的冷熱?”

宣貴妃鼻尖上慢慢覆上一層冷汗,眼睫微動,似乎想說什麽,卻到底沒說出口。

福玉澤捋著手中的拂塵,慢慢踱到她麵前:“陛下的病可耽擱不得,若是耽擱了,你付得起責任嗎?”

洪文帝撐著身子坐起來,猶疑不定地看著起了爭執的兩人。

“福公公,本宮……”

宣貴妃微微闔眼,麵上似有痛苦的神色。可福玉澤似乎無視了她的糾結與猶豫,冷笑一聲,徑直從她手中奪走了湯藥的碗。

“你這是……”

洪文帝剛開口,便被福玉澤打斷了。

“陛下,將藥喝了。”

福玉澤的額上隱隱有青筋跳動,麵色猙獰可怖,似乎手中端著的並非藥碗,而是一個燙手山芋。

洪文帝蹙眉:“誰許你這樣和朕說話?”

“誰許我?”

福玉澤陰惻惻地笑了下:“往後你便知道誰許我了。”

洪文帝瞪大了眼睛:“你放肆!”

可老太監卻全然不管這末路帝王的怒火,直接箍著洪文帝的下巴將盛著藥湯的碗抵在他的唇邊,竟是要硬生生把藥給他灌下去!

似乎心中那淩虐他人的快感再次作祟,讓他變得格外興奮起來,甚至呼吸也漸漸急促,腦中已然想象出這年輕皇帝如何苦苦哀求自己放過他,又是如何痛哭流涕懇請自己不要殺了他。

做了太多年的宮奴,縱然成了手握重拳的大內太監,但他福玉澤到底是個伺候人的下人,連家中那個酸儒兄弟都能對他頤指氣使——

可馬上這一切屈辱都要不複存在了。

待扶持著傀儡儲君上台,待烏斯人攻入燕都,他便搖身一變成了開國功勳,再也沒人能拿著那二兩被割的肉說事!

福玉澤眼中是赤/果果的欲/望,手中藥碗正欲向前傾斜,手腕上卻忽地一陣劇痛。

他痛苦地哀嚎一聲,有些不可置信地低頭望向那本該孱弱的帝王,卻發現洪文帝眉眼間的蒼白和脆弱一掃而空。

方才的劇痛是被人狠狠地扣住了手腕擰了下,像是要分筋錯節開他的腕骨一般,那藥碗直接從手中落下,倒扣在了錦被上,氤氳開一片汙濁。

那人微微挑眉,屬於「洪文帝」的優柔寡斷盡數消失,隻餘下一片冰冷。

而與此同時,一道聲音從帷帳後響起:“鄙人為福公公準備的這份厚禮,福公公可還滿意?”

江懿從帷帳後轉了出來,麵上帶著幾分譏誚的笑,看向那跌坐在地滿臉驚詫的老太監。

福玉澤的身體顫抖著,嘴巴大張,直勾勾地看著江懿:“你不是,不是……”

“我不是被禁足府中,鬱鬱寡歡?”

江懿嗤笑一聲,靠在龍榻邊,語氣輕鬆:“不比福公公謀劃多年,隻從陛下身邊死士十人中尋了個與聖上身形最相仿的喬裝幾個月,屬實算得上粗糙,還請見諒。”

“你都知道?”

福玉澤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扭曲不堪,似乎不敢相信般喃喃道:“你一直都知道,但在這裏看我,看著我……”

江懿打斷他,聲音慵懶:“嗯,是啊,看著你跳梁小醜一樣拙劣地演戲,實際上對你們的計劃了如指掌,這樣說你可明白了?”

他清楚地知道這個老太監最在乎什麽,也能輕而易舉的用幾句話便戳中他的痛點。

福玉澤果然瞠目欲裂,連撐在地上的雙手都猛地顫抖起來。他倏然回頭,想抓住跌坐在地上的宣貴妃奪門而逃,卻被人攔住了。

那個假皇帝一言不發地擋在門口,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柄短匕,正正對著福玉澤的心口。

“帶宣貴妃走……”江懿輕聲道,“陛下身上中的毒沒解,要活的。”

「洪文帝」點了下頭,探手便向宣貴妃抓去。福玉澤想將他攔下,肩上卻驀地一痛。

他猛地回頭,就見那自己一直瞧不起的年輕丞相正牢牢扳著他的肩,唇邊多了一抹冰冷的笑。

“不,不……”

如果宣貴妃落進他們手中,那一切就真的全完了。

福玉澤拚盡全力向前撲去,分明像是能抓住宣貴妃的衣角,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片質地華貴的布料從指間滑過。

他眼睜睜地看著希望破滅,聽見身後那人道:“福公公,眼下你感覺如何?”

江懿眯著眼看那肉蟲一樣趴在地上的老太監,心中那股鬱結已久的惡氣終於消散了些許。

誰料福玉澤似乎知道敗局已定,不管不顧地從他那拂塵柄中拔出了一柄短劍。

江懿挑眉,長刀出鞘,與那柄短劍相撞。

福玉澤麵色猙獰而扭曲,用盡了渾身的力氣要將那短劍紮進江懿的胸口,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突破長刀的阻攔。

江懿倏然震了下刀柄,福玉澤隻覺得虎口撕裂般地麻痛起來,短劍從手中落在地上。

他踉蹌著後退幾步,跌坐在地上摔了個眼冒金星,待回過神來,脖頸上已然貼上了一抹冰涼。

他終於崩潰了,再也沒有先前作為大太監的從容與傲氣,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聲音尖銳:“別殺我,別殺我,求你,求求你!”

江懿居高臨下地垂眸看著他,慢條斯理道:“當年你殺梅晏然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求你放過她的嗎?”

福玉澤身子顫了下:“你怎麽——”

“我怎麽知道?”

江懿忽地斂了眉眼間的冷意,露出一個稱得上「溫柔」的笑:“我知道的事多著呢。”

“我,我也是被逼的!”

福玉澤被自己的唾液嗆得咳嗽起來,哆嗦著手去抓江懿的衣擺:“丞相……江丞相,江大人,那是我鬼迷心竅,是被那妖妃蠱惑的,並非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繼而是撕心裂肺的哀嚎聲。

江懿徑直踩住他的手,輕聲道:“哦?被逼的?”

“那我倒要問問你,當時你對我學生動私刑的時候,也是被逼的嗎?”

作者有話說:

狗子隻有老師能揍.jpg;

淺淺記錄了下大家點的番外,正文完結前依舊支持評論區自助點餐——

520快樂……啾咪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