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府中燈火幽微,燭光搖曳,於坐在主座的人臉龐上忽明忽暗,卻照不亮他的神色。

一個身穿長袍束發的年輕人站在主座前,向他鞠了一躬,畢恭畢敬道:“已經按照父親的意思去置辦喪事,還請父親明日一同與那喪儀師傅敲定最後的流程。”

宋玉修眯起眼,緩緩頷首:“你下去吧。”

那年輕人又行了一禮,這才慢條斯理地攬了袖袍,轉身向門外走去。

他的背影剛剛消失,一道有些尖銳的聲音便從旁響起:“你這樣做相當不妥。”

宋玉修側眸向陰影處看去,目光落在那身形圓潤的人身上,冷笑了一聲:“大人有何高見?”

那人聽宋玉修喊自己為「大人」,便知他動了氣,卻仍堅持著自己的看法:“眼下情況特殊,你這樣高調鋪張,說不準會釀成什麽後果,你就算不為自己的名節考慮,也,也要為了……”

“名節?”

宋玉修有些怪異地笑了下:“名節於我而言,還有什麽用處嗎?”

那人似乎被他噎了一下,原本在心中準備好的長篇大論也沒了再說出來的興致,隻冷哼了一聲。

名節……

宋玉修撫著手指上的那枚扳指,聲音中不無譏諷:“這兩個字從你口中說出來,倒是讓我覺得好笑。你比我居高位,食厚祿,對犯人動私刑的時候又怎的不想著你自己的名節?”

燭光「撲」地一跳,「劈啪」一聲爆了個火花,倏地映亮了一邊那人的臉。

那是張圓滾的胖臉,一雙本來就小的眼睛被肥肉擠作兩條縫,手中捏著串佛珠,慢慢摩挲著那檀木做的珠子。

若有宮人在此處,定然會認出他便是那因跋扈而聞名的大內太監福玉澤。

“你從來都如此,不顧大業,獨獨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事……”福玉澤用他那把尖聲尖氣的嗓音道,“若是出了差錯娘娘怪罪起來,要我如何替你圓這個謊?”

“你替我圓謊?”

宋玉修冷笑:“你當然能站在貴妃一邊對我頤指氣使,左右死的也不是你的娘。我給我娘辦三次喪禮,又與你何幹?”

“與我何幹?我與你是同父異母的兄弟,萬一出岔子連累到我怎麽辦?”

福玉澤被他一通話氣得瞪大了眼,呼吸急促了半晌後終於沉下臉,將佛珠往懷中一揣,怒氣衝衝地起了身:“到時候有你好看的。”

“洪文帝病重,丞相被禁足府中……”宋玉修的聲音低沉,“我不知有什麽好擔心的。老母顛沛流離半生,還未享什麽福氣又染了病去世,我為她身後辦個風光的葬禮又有什麽錯?”

福玉澤卻再沒說話,隻陰陽怪氣地冷笑一聲,拂袖離去。

宋玉修眸色中陰晴不定,半晌將桌案上的一枚瓷杯拂落在地上,發出「啪嚓」一道脆響。

候在外頭的人聽見屋中的響動差不多消失了,這才膽戰心驚地走了進來,跪在地上給他磕了個頭:“老爺,馬車備好了,方才有人來說是洪文帝請您去宮中一趟。”

宋雨澤摩挲著扳指的動作頓了下,聲音陰沉:“何人傳的消息?”

“是個內侍。”

那下人頓了下,低聲道:“或許是關乎洪文帝的事。”

他大抵知道自家主子在做什麽,也知道若主子得勢,自己這些做下人的也要一同雞犬升天,於是大著膽子添了後頭那句話。

宋玉修陰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半晌,繼續道:“思怡還好嗎?”

下人恭順道:“小姐在屋中已經歇下了,老爺放心。”

“仔細看著她些……”宋玉修冷聲道,“前幾個月妄圖翻出院牆去見丞相,當時就應該打斷她的腿。”

那下人身子抖了下,口中應著,額上卻驀地覆了一層冷汗。

宋玉修最後看了他一眼,唇邊忽地多了一抹冷笑:“你心裏想著什麽我都知道,稍微收斂些,把分內的事做好了,少不了你的好處。”

下人又向他磕了個頭,不敢再自作聰明地多說,卻聽自己那喜怒無常的主子話鋒一轉:“喪儀要準備的事都準備妥當了嗎?”

“都妥當了……”下人回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都準備齊了。”

“甚好……”

宋玉修哼笑一聲:“不是說不合適嗎?我偏要辦,風風光光地辦,辦他三場喪禮,叫全天下人知道我老母雖然沒過風光的日子,但總歸有個記得他的好兒子。”

——

皇宮中內侍的步履匆匆,麵色沉沉,甚至連平日偷懶講講閑話的興致都沒有,眼下隻顧著快些離開這像是要吃人的地方。

洪文帝蒼白著臉坐在桌案前,身旁是紅著眼眶楚楚可憐的宣貴妃。

朝中有頭有臉的人來了一半,皆靜默地跪坐在洪文帝麵前。

刑部尚書率先開口道:“聽聞太醫說,陛下今日龍體仍不甚康健。”

洪文帝掩著唇咳喘了兩聲,嗓音沙啞,對自己身體的情況避而不談:“夜已深,眾愛卿可有要事?”

“臣等認為,趁著陛下仍清醒著,不若將遺詔先立了,前朝並非沒有亂黨趁君主病重鬧事的例子……”

宋玉修跟著刑部尚書道,“眼下國都局勢動**,外敵強勁,大燕不可一日無主,懇請陛下三思。”

他說著俯下身,狀若忠心地磕了個頭,可眼中卻滿是嘲諷。

洪文帝生性懦弱,眼下宣貴妃又在後宮專寵,其餘家中有權勢的妃嬪被冷落許久,連帶著她們背後站著的世家都開始思忖繼續擁護洪文帝是否正確。

這便是他們要的結果。

眾叛親離,整日沉溺於紙醉金迷之中。縱然百姓尚蒙在鼓裏,但朝堂之上已然頗有微詞。

洪文帝的臉色似乎又蒼白了幾分,猛地一拍桌子,沉聲道:“放肆,朕眼下還未纏綿病榻,尚能走能動,你們便敢要朕擬遺詔麽?”

宋玉修麵色不改,隻當他是在苟延殘喘。

分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卻還貪著這把椅子不讓位置,看來看去,這皇帝不過也與普通人一樣罷了。

都怕死,怕失去金錢與權利,否則就會泯然眾人,再也沒了先前的優待與好日子過。

宋玉修越想越覺得好笑。

隻因為他洪文帝投胎做了皇帝,就能生時擺壽宴,死時辦國喪。

而自己清貧了足足十多年,帶著老母討生活,挑燈夜讀,隻為謀求一個好前途,能讓老母不再看著空空的米缸犯愁——

若不是福玉澤碰巧搭上了宣貴妃這條線,他不知還要在底層碌碌無為多久,甚至連眼下這般給老母一場風光的喪禮都不可能。

“宋愛卿……”

宋玉修回過神來,不緊不慢地應了一聲:“臣在……”

“往後朕不願再聽你說起這件事……”洪文帝的聲音中隱隱帶著怒意,“若再讓朕聽見,你這尚書也不用當了。”

自然不必再當。

隻要幫著宣貴妃完成大業,自己就是開國元勳,就是當朝閣老,說不準能做個丞相。

至於江懿?

宋玉修抑製不住地在心中冷笑。

那人自詡光風霽月,可卻古板不知變通,不識好歹地拒絕了他們的邀請,那便活該與洪文帝一起死。

他們一行人今夜來的目的便是勸洪文帝早立遺詔,可若是洪文帝不願,他們也有的是法子讓那儲君變成宣貴妃的生的皇子。

那幾人暗中對視一眼,知道還未到最終撕破臉的時候,於是見好就收:“既然陛下心意已決,臣等不便繼續叨擾,先行告退了。”

洪文帝沒什麽力氣與他們周旋,擺了擺手要他們走,又開口道:“宣兒,你與他們一同去。”

宣貴妃一直在旁邊做一個好看的花瓶,驀地聽見洪文帝喊她,先是怔了一下,繼而踟躕道:“臣妾……”

“朕想自己待一會兒……”洪文帝說話間摻雜著抑製不住的悶咳,“你且回去歇著,朕一會兒便去陪你。”

宣貴妃咬著唇,眸中隱隱盈著淚,似乎想說什麽,看了眼那幾個神色不定的朝臣,終究還是講話咽了回去。

她提著裙擺起身,與宋玉修等人一同出了禦書房,留下了一室的寂靜。

那原本坐在桌案後神色疲憊的「洪文帝」忽地沒了先前那虛弱而惱怒的神色,恭敬地起身將書櫃的門拉開。

那放著無數書本的櫃子居然隻是個擺設,裏麵設了一方暗室,能清楚地聽見外頭禦書房中人在說什麽。

而在這暗室中竟坐著一個和「洪文帝」長相一模一樣的人。

「洪文帝」向暗室中的人行了一禮:“陛下……”

“平身吧,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洪文帝道,“若朕渡了此劫,定會記得你的功勞。”

那假皇帝連忙道:“替陛下分憂乃是草民該做的。”

洪文帝沒再與他說話,轉頭看向身側坐著的人:“江愛卿聽了他們的話,心中可有想法了嗎?”

江懿正眯著眼打量那假皇帝,心道洪文帝倒是不算太傻,知道有人給自己下毒,於是弄了個替身來。這樣一來自己便安全了許多,也能撐到他將隴西的事安排完回燕都。

“臣以為,他們最多不過七天便會有動作……”江懿輕聲道,“待熬過去便好了,屆時方才那些人一個不能留,連帶九族一同抄斬。”

他在渝州和隴西疲於奔命,甚至連裴向雲都險些丟了性命,不是為了讓這些蛀蟲勾結外人毀大燕江山的。

江懿眸中神色漸冷:“隻是陛下要狠得下心來處理宣貴妃,先前臣也說過,她與臣在隴西抓到的細作有血緣關係,決不能心軟。”

洪文帝沉默半晌,歎息一聲:“朕明白……”

一道啜泣聲從側旁響起,那個假洪文帝這才發覺原來暗室中還有第三個人。

“臣女知罪,還請陛下寬恕臣女……”那女聲帶著哭腔道,“臣女沒想做亂臣賊子,也絕無謀反之意,求陛下明鑒!”

江懿瞥了她一眼,慢條斯理道:“宋尚書死罪難免,但他的女兒倒是醒悟得很及時。若沒有她在燕都為臣搜羅情報,臣也不能在隴西便掌握了這些反賊的一舉一動。”

洪文帝卻沒再多說,隻道:“江愛卿麵色不好,想來是這幾日過於勞累,盡快去歇息吧。”

江懿含著深意地看了洪文帝一眼:“臣鬥膽多言。”

“若這次危機能平安度過,還望陛下往後勵精圖治,千萬不要讓百姓寒心,讓朝臣失望。”

作者有話說:

狗子暫時下線的一天——

鑒於下周可能正文完結,來問問想看啥番外(淺淺偷個懶.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