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人真是狠心啊。”

謝必安坐在江懿對麵,手杖輕輕敲著地麵。

這白無常在他江懿啟程離開隴西時忽地出現在了馬車上,起先將他嚇了一跳。可對方卻一反常態沉默不語地坐了良久,這會兒才憋出來第一句話。

江懿頭也沒抬地「嗯」了一聲,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文書,對他的評價不置可否。

“你算計來算計去,連自己也不放過……”謝必安歎息一聲,“他若是知道你昨晚心中怎麽想的,應該會哭得很難看吧?”

江懿眉心微蹙,終於抬眸看了他一眼,聲音有些冷:“沒想到謝七爺還有偷聽人床腳的癖好。”

“哪有……”

謝必安輕咳一聲:“不過是在下昨夜突發奇想要來與你告別,不小心聽見了……而已……”

他摩挲著手杖,意識到這實在不是什麽可以暢談的事情,於是十分機靈地換了個話題:“隻是在下不甚明白,江大人此舉為何意?”

此舉為何意?

江懿不動聲色地把玩著手中那枚精巧的瓷杯,似乎在思索著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活了兩輩子,他完全清楚裴向雲是個怎樣的人。哪怕蠱蟲已被剔除,那狼崽子卻依舊有刻在習慣中的固執與極端。

如果自己身死燕都,他毫不懷疑裴向雲會就此再次走進偏執的魔障中,最好的結果也是直接崩潰,造成難以估量的後果。

這對於自己來說是十分不利的。

他需要一柄穩定可控的刀,而不是一條沒了韁繩就發癲瘋跑咬人的狗。

“為了將他拴住,老老實實地替我做事……”江懿輕聲道,“我在燕都離隴西甚遠,有許多事並非我第一時間能了解的,唯一能保證的就是裴向雲可控。”

隻要裴向雲暫時可控,就足夠他完成很多計劃。

謝必安指節抵著眼尾:“剛開始你是想要把他推開的,後來為何改變了主意?”

江懿目光頓了下,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若想要裴向雲不因為自己的事被牽動情緒,其實有兩種方法。

其一便是徹底絕了狼崽子對自己的念想,讓他歇了黏在自己身後的心思,好生在隴西做點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一味地「為了他」而活著。

江懿起先也是試過的,卻發現裴向雲不吃他那套,反而黏他黏得更緊。他迫不得已,才用了第二種方法。

“無限度地滿足他的願望,無論是多麽過分的要求,讓他對你的愛意更甚……”謝必安道,“甚至是那種事……你這是給了他希望又送他絕望。”

“我問過他,他說不後悔的。”

江懿輕笑一聲:“我向他確認過很多次,他都說自己不後悔。他不後悔,那我也下得去手。”

“更何況他已經察覺出有什麽地方不對了,如果不這樣做,他估計會胡思亂想,然後跟著我到燕都來。”

江懿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桌麵:“他跟來燕都就徹底沒用了,我要把他穩在隴西,給他一個看得到卻摸不到的希望吊在麵前,就能讓他毫無怨言地替我做事甚至賣命……兩次甚至算不上歡/好的晚上,換一條比先前更忠心的狗,這不劃算嗎?”

謝必安看著他的眼睛,由衷道:“江大人,你於感情一事上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負心人。”

“他自己要剖開真心給我看,這也能怪我?更何況我從未接受過他的心悅與喜歡,也從未親口承認同樣傾心於他,什麽兩情相悅都是他自己想的,這也與我有關係嗎?”

江懿挑眉,似乎真的沒將裴向雲放在心上:“算算日子,待我毒發身亡的消息消息傳到隴西時,至少要兩三個月。那會兒塵埃落定,他沒處去恨也沒人供他發瘋。

我再托人將自己親筆寫的遺願交給他,就能換他後半輩子所有忠心,至少護隴西無憂,百姓可以免於戰火。”

他的聲音波瀾不驚,似乎在說一件和自己全然無關的事,可被袖袍遮住的手卻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如果他老老實實地聽我的話,斷了那不該有的念頭好好在隴西做他的校尉,縱然也會痛苦,但不會嚐了甜頭再被反噬痛苦……”

江懿眯著眼望向窗外,“可這是他自己選的,放著坦途不走,卻非要走那條坎坷的路,我勸不住,那便由著他。”

謝必安輕咳一聲,緩緩站起身,誠心誠意道:“江大人,你會後悔的。”

“我不會……”

江懿向後靠去,捏了捏眉心:“等我該後悔的時候我大概已經死了。算計這麽多確實累得很,沒空也沒力氣配那小孩兒玩情情愛愛的遊戲。他最好恨我一輩子,長久的恨才能撐著他活下去。”

謝必安眸中劃過一絲竊笑,麵上卻仍正經嚴肅:“江大人,其實在下這次來是與你鄭重告別的。”

“嗯?”

江懿挑眉,似有不解:“什麽?”

“地府對於這個世界的監管已經徹底結束,往後你不會再見著我們兩個討人嫌的陰差了……”謝必安向他行了一禮,“在下自認為看得比尋常人更長遠些,秉著多年交情,真心實意提醒您一句——”

穿著白袍的陰差眯著那雙丹鳳眼笑了下,慢慢從江懿眼前消失,隻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江大人,你真的會後悔的。”

江懿擰著眉看向謝必安消失的地方:“說什麽呢?”

他前一日任裴向雲鬧得太晚,眼下頭腦昏沉,方才又強打著精神和謝必安聊了許久,這會兒困意上湧,不知不覺間伴著微微點顛簸的馬車沉入睡夢之中。

——

裴向雲迷迷糊糊地醒來時,手下意識地向身側摸去,卻隻餘一掌冰涼。

昨夜睡在他懷中的人怕是早就走了,連床褥都收拾得整齊,與他這邊的淩亂涇渭分明。

他有些失神地靠著床頭坐了片刻,忽地側過身將頭埋進一邊被人整理好的被褥中,賭氣似的將那人疊好的錦被拆散,試圖在其中找尋讓自己心安的味道。

每次江懿都不喊他起來,也不願與他說句「再見」,總是這般悄無聲息地走了,把他一個人拋在身後。

裴向雲想起上次兩人於渝州城告別的那一夜,心中莫名又泛起了幾分惶恐。

他在那人睡過的地方賴夠了,這才緩緩起身下床,剛把衣服穿戴整齊出去,便看見昨夜一同在營帳中包過餃子的兩個士兵結伴從帳前經過,後知後覺地有些心虛。

那士兵見了他,行禮道:“裴校尉……”

裴向雲輕咳一聲:“嗯,早。”

對方眨了眨眼,忽地覺得裴校尉今日似乎有些不正常,卻猶豫著不好說出來。

於是換了個話題:“昨夜裴校尉沒回來與兄弟們一同包餃子,好幾個新兵問屬下您去了哪裏,屬下實在沒法回答他們,就……”

昨夜去了哪裏?

昨夜險些與你們江大人共赴雲雨去了。

裴向雲想到這兒,臉上開始發燙,卻仍維係著最後幾分顏麵:“昨夜老師身體不適,一直照顧著他直到他歇下,沒什麽大事。”

那士兵恍然,忽地想起了什麽:“對了,今晨江大人離開隴西時說在營帳中給您留了東西,要屬下碰見您時告訴您一聲,怪屬下記性差,險些給忘了!”

老師留了東西給自己?

裴向雲一掃方才的幽怨與難過,嘴角抑製不住地上揚,謝過了那傳話的士兵,加快腳步向那人的營帳而去。

帳中無人,隻餘帳簾在秋末的料峭寒風中輕輕搖曳,似乎在等什麽人的到來。

裴向雲撩起帳簾,忽地有些恍惚,似乎看見那人仍在桌案前執卷,一雙漂亮的眼睛半闔,慵懶閑適,聽見聲響後抬眸向他瞥來一眼。

寒風撲在他頸後,將他的思緒生生拽了回來,再一抬眼,又隻看見了一室空**。

裴向雲心中不免多了幾分失落,抓心撓肝地想著老師,發現經了昨晚的旖旎之後自己愈發地想與那人待在一處。

他深吸一口氣,慢慢走向那方桌案,在上麵找到了一張卷起來的畫軸。

那畫軸的質地堅韌,泛著淡淡的白玉色澤,看上去便價格不菲。裴向雲指尖落在那道打著結的綢帶上,將那副畫軸小心地展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灼灼桃花,似乎穿過了隴西秋末冬初的寒寂,驀地綻開一捧春意。

裴向雲眉眼間多了幾分溫柔,再將紙卷繼續展開,動作卻倏地頓住了——

那片暖意灼人的桃花間伶仃立著一個人,銀冠將墨發高束,露出鋒利俊朗的眉眼,穿了一身白色勁裝於花叢中回眸,不知看向了誰,深邃的黑眸中似乎帶著笑意與溫柔。

畫的是……自己啊。

裴向雲的心猛地於胸膛中擂鼓似的「砰砰」跳了起來,不敢置信地又仔細看去,發現這幅畫與上輩子到底還是不大相同。

上輩子江懿畫的是少年時的自己,而眼前這畫中人卻是現在的自己。

老師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對自己到底……

裴向雲手不穩,慌亂間將一邊放著的幾本書碰掉在了地上,一柄折扇隨著這摞書靜靜地滾落於旁邊。

他的目光落在那柄折扇上,眉心微蹙。

這應當是十五皇子送給老師的那柄折扇,平時老師寶貝得很,甚至日日不離手,怎會將它落在隴西?

裴向雲緊接著將那幾本書撿起來粗略一翻,方才看見畫時的喜悅與激動被潑了冷水一樣驟然平複下來。

都是老師平時打發時間反複看的幾本書,上麵甚至還有那人寫的批注。

他將書放下,迅速地把那張桌案仔細地翻找了一通,結果不出他所料,江懿似乎什麽東西也沒帶走。

與其說是走得匆忙,不如說是老師將所有東西連同這幅畫一起托付給了自己。

是很快就會回來,還是說……

他再也不回來了?

作者有話說:

流淚狗狗頭.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