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走了?
裴向雲心中不輕不重地「咯噔」了一下:“是要回燕都嗎?”
江懿頷首:“先前來隴西時,燕都並未太平,這次回去,我想……”
他輕咳一聲:“算了,不和你說這個,你好好守在隴西,別讓我失望。”
裴向雲舔了舔唇,輕聲道:“這次不帶我回去嗎?”
“帶你回去作甚?”江懿瞥了他一眼,“不必,都是我一個人能處理的事。”
裴向雲喉間像是堵著什麽東西,哽得他難受。
他沉默半晌後輕聲道:“知道了,那你還會回來嗎?”
江懿怔了下,卻並未給他一個準確的答複。
這些日子他愈發覺得自己身體大不如從前,心悸與頭疼的症狀越來越明顯,顯然慢慢與關雁歸所說的毒發症狀相吻合。
還有機會回隴西嗎?
江懿不清楚。
但他隻能裝著無事發生的樣子,想法子將裴向雲穩在隴西,這樣自己在清洗燕都時才能安心,不必擔憂腹背受敵。
“或許吧,這個說不好……”他慢條斯理道,“問這些做什麽?”
裴向雲垂眸,緊緊攥著那根自己好不容易削出來的木笛:“我會想你。”
“為何想我?”
江懿攏了攏衣領,望向身後不遠處那間燈火通明的營帳:“你如今不是過得挺好麽?他們願意親近你,你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覺得孤獨。往後若是立了功,還能加官進爵,前途應當是不錯的。”
“但我不想要那些。”
裴向雲依舊固執:“我願意做這些不是因為我想加官進爵,贏取功名,隻是因為……”
因為你想我這樣做而已。
“旁人都想要,偏生你不想要麽?”
江懿眯起眼,露出一個有些狡黠的笑:“那你想要什麽?先前見聖上對你青眼有加,說不準會將公主賜婚於你,從前也並非沒有讓將軍當駙馬的先例,你——”
他的話忽地頓住,有些訝異地看向這大逆不道敢來捂自己嘴的學生。
“這個我也不要。”
裴向雲輕輕將覆在他唇上的手鬆開:“師父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都是年少時的孺慕之情罷了。”
江懿像是不知道自己說的話無異於淩遲,慢慢道:“待你再長大些便知道對我的感情並非喜歡,也並非愛,不過因為我帶你長大,你從未接觸過男女之事,所以才弄錯了自己心思而已。”
他說到這兒,聲音微妙地停頓了下,變得有些輕:“那時你便知道加官進爵很好,娶一個心悅的女子也很好,眼下這般執著確實幼稚。”
裴向雲的呼吸變得急促,眉眼間沉沉似壓了陰霾。
他眉心微蹙,猛地扣住江懿的手腕,逼迫著那人將掌心覆在自己心口:“那這是怎麽回事?”
江懿不明就裏地抬眸,正撞上狼崽子滿眸的沉鬱:“嗯?”
“我每次看見你時心跳得都很快,灼得我胸口發燙……”他的聲音很低,“你現在告訴我這都是我少不更事的錯覺,是嗎?”
那目光實在過於灼人,燙得江懿第一次不敢直視他,隻避開了狼崽子的注視,低聲道:“當局者迷,你看不清自己的心很正常。”
“正常嗎?”
裴向雲扣著他手腕的手微微顫抖,連帶著聲音都多了幾分委屈:“兩輩子,我隻將你一個人揣在心尖上,你現在卻告訴我這都是我不懂事,是小孩子的胡鬧,是嗎?”
“你想甩開我,你不要我了,對嗎?我做錯了什麽我可以改,可求你不要這樣說走就走,好不好?”
裴向雲眸中的沉鬱中摻雜著驚慌與恐懼,似乎上一世被人丟下的夢魘再次死灰複燃般地追了上來,叫囂著要將他拖進那名為「絕望」的深淵。
江懿被迫感受著男人有力跳動的心髒,一下一下地撞在他掌心上,卻更像順著手腕的血脈一路延伸至胸腹間,震得他心口疼。
“不是,你沒錯。”
他輕歎一聲,還未繼續說下去,手腕上便落下一滴淚。
裴向雲眨了眨眼,似乎想生生將眼淚憋回去,可他根本做不到,眼淚不受控製地大滴大滴地從眼眶中滾落。
他鬆開了江懿的手,滿腔難過與委屈似乎再也沒法抑製住,決堤般翻湧上來:“我本來都想好了,待一切塵埃落定,我回燕都或者你來隴西。每日你帶我習字,我和你一同去校場跑馬。等春天來了,便一起去襄州看桃花,我真的等了很多很多年,我……”
我甚至天真地以為這是我離那些好夢最近的一次了,甚至近到伸伸手就能碰到。
江懿怔怔地看著他,全然未料到裴向雲竟將兩人往後的日子都規劃得如此清楚明白。
裴向雲似乎意識到自己眼下的樣子狼狽可笑,胡亂用袖口抹了把臉:“對不起,是我冒犯師父了,往後我不再……”
他的話驀地頓住,有些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身子驀地僵在原處。
江懿輕輕在他唇角印下一個吻,抬眸時嘴角帶著幾絲苦笑:“蠢貨……”
裴向雲似乎被這個吻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為何先前的自己分明被宣告「沒有希望」,下一刻又得了那人這樣一個輕柔的吻。
江懿歎息著低語:“我本來都計劃好的,你可真是……”
計劃好了今夜便與裴向雲斷了那似是而非的情愫,往後他與旁的男子或是女子在一起,自己都不會,也沒機會管了。
左右不過一個拒絕,到底還是沒能狠得下心來。
可真是愚不可及。
不知是在說裴向雲,還是在說自己。
分明兩人往後沒有未來,分明能將裴向雲從這著了魔似的火坑中規劃好的推出去,分明……
分明已經狠下心來踩碎裴向雲一顆真心,最後卻仍是心軟了。
“師父,我……”
江懿斂了眉眼間的苦澀,再抬眸時神色已無異,輕輕用指腹抹了下唇角。
裴向雲一雙手停在半空,不知該放在何處,想上去將人攬在懷裏,卻又生怕冒犯了老師,屬實是進退兩難。
兩人間陷入一片沉默,直到一片白落在肩上時,裴向雲才醒過神來:“師父,下雪了。”
他說完,下意識地舔了舔唇,暗示一樣悄悄看了江懿一眼。
“嗯,下雪了……”江懿輕聲道,“我要回去了。”
裴向雲心中急切,卻不知該說什麽讓老師解釋方才的舉動:“師父,你還有什麽要和我說的嗎?”
江懿玩味地看了他一會兒,慢條斯理道:“我不在隴西的時候,你要聽將軍的話,切勿衝動行事,萬事小心,拿不準的便寫信寄去燕都,知道嗎?”
裴向雲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還有……”
江懿屈起指節抵在唇上:“辦事仔細些,三思後行,別得罪人。哪怕來隴西的欽差大臣如何討厭,也不能衝著他發脾氣,容易落下把柄。”
裴向雲「嗯」了一聲,終於還是伸手將他摟在懷中,唇摩挲著他的脖頸:“還有呢?”
“上次忘了與你說,我讓渝州一個鐵匠打了把銀槍……”江懿任由他抱著,“過幾日應當就好了,你記得去取。”
環在他腰上的手驀地緊了幾分。
裴向雲深吸了幾口氣,又低低地「嗯」了一聲:“還有呢?”
“沒了。”
兩人如今貼得很近,彼此呼吸交錯,於一片冷意中氤氳開幾分暖意。
裴向雲抬眸看向他,卻撞上一雙含著笑意的桃花眼:“剩這麽一個晚上,聊得久就太浪費時間了。”
他察覺到狼崽子的呼吸一窒,繼而愈發熾熱而急促起來:“師父,我不懂你什麽意思。”
江懿「嘖」了一聲,眯起狹長的雙眼:“裝什麽,你難道不想嗎?”
這句話落在裴向雲耳中,無異於一點火星在心頭燎了原。
他的急切中仍帶著幾分理性,隻小心地摟著那人一路回了自己的寢帳中。
待帳簾被放下,克製了許久的吻終於落在了江懿的唇上。
帳中燈火昏黃,裴向雲抬眸向老師看去,隻瞥見了那尾洇紅的眼角。
他覺得有些渴,試了幾次才堪堪發出聲音:“師父,可以嗎?”
江懿靠在床頭,探手捏著他的下巴:“若我說不可以,你停得下來嗎?”
裴向雲儼然已經克製不住自己的情愫,卻仍點了點頭:“師父不願意,學生不會逾矩。”
“這種時候還喊什麽師父。”
江懿聽著他這樣喊自己便覺得別扭:“你……”
“那我喊什麽?”
裴向雲又在他唇上落下一個吻:“師父讓我喊什麽便喊什麽。”
江懿聽他一口一個師父地喊著,直喊得他耳側發麻:“得了便宜賣乖。”
裴向雲笑了下:“隻想待你好,你說的我都聽。”
兩人發絲糾纏,讓江懿於恍惚間想起了李太白那句“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長生麽?
何以長生,如何長生?
他將他的思緒拽了回來,心跳有些急促,讓人憑空多了幾分溺斃感。
江懿抬手止了裴向雲的動作:“你等一下。”
裴向雲麵上分明情愫洶湧,卻仍聽話應了一聲。
“你需得答應我一件事……”江懿穩了穩聲調,“你若答應了,我……”
他刻意沒說後半句話。
裴向雲輕輕點了下頭。
江懿的指尖撫過他的臉頰:“往後我要你做的事,絕不許你反對,這你可做得到?”
狼崽子按著他的手背,頭腦罕見地多了些靈光:“可萬一你想傷害自己,或是……”
“絕不會是過分的事。”
江懿靜靜地看著他,語氣中多了幾分循循善誘:“今夜之後你便完全屬於我,權聽我調遣,你可願意?”
“隻要不是傷害你的事,我都願意。”
裴向雲牽了下唇角,露出一個克製的笑:“我永遠無條件站在你這邊。”
江懿眯起眼:“你發誓……”
裴向雲不明白為何前幾日老師對他的誓言嗤之以鼻,今夜卻忽地來了要他發誓的興致。
可方才答應老師會無條件聽從他的命令,裴向雲縱然心中存疑,卻仍抬手發了誓。
江懿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氣,主動在自己那逆徒唇邊落下一個吻,成功地將裴向雲心中的火燎得更旺。
“你快些……”他急促道,“我……唔……”
“師父,我這裏沒有脂膏。”
裴向雲的聲音很小,臉上通紅一片,窘迫道:“你會受傷的,這次就算了,待下次,下次再……”
江懿定定地看著他,聲音沙啞:“真的嗎?”
裴向雲遲疑了半晌,點了點頭。
“沒關係的……”江懿的聲音呢喃似的輕,摻雜了幾分蠱惑之意,“來吧,別著急。”
“有關係……”
裴向雲小心地撫著他的眉眼,聲音中多了幾分愧疚:“上輩子那次,我也沒準備脂膏。那會兒我糊塗混賬,讓你受了傷,對不起。”
江懿微微側著頭,任由他親吻自己,藏在暗中的雙眸卻不似他所說的話那般熱情。
反而是清明與冷靜占了更多。
裴向雲沒注意到他的異樣,依舊絮絮道:“你明日還要趕路,若我再那般待你,未免也太混賬了。”
江懿輕歎一聲:“你會後悔的。”
“我不會的。”
裴向雲態度相當堅決:“若傷了你,我才會後悔。”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摻雜了幾分複雜:“你真的會後悔的。”
可裴向雲卻固執地要待他溫柔,圈地般將人烙上自己細碎的吻,待吻到手腕時才驀地頓住,有些驚訝地看著那條紅繩。
他輕咳了一聲,心中的欣喜無法言喻地膨脹起來:“師父一直都帶著這平安扣嗎?”
江懿低低地「嗯」了一聲,到底還是無法坦然地麵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手腕堪堪遮住了眼:“廢話忒多。”
夜風驟然拂過,將帳簾吹動,掀出幾分波浪狀的樣式。
裴向雲將人摟在懷中,看著老師露出的一點發紅耳尖,笑著將吻落在那人的疤痕處。
“上次便告訴師父舒服得很,師父還不信……”裴向雲將手擦淨了,撫在他的耳尖上,察覺到懷中人驀地瑟縮了一下,“眼下師父覺得如何呢?”
“也就那樣吧,有什麽可舒服的。”
江懿說完,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啞得可以,有些氣惱地轉過身:“睡了……”
裴向雲眸中藏著笑,低聲道:“待下次準備好了,絕不讓師父失望,師父可同意?”
“隨你。”
那人的聲音有些含糊,似乎真的困倦得要睡了。
裴向雲心滿意足地喟歎了一聲:“師父其實也是心悅我的吧,是嗎?”
他屏息凝神了半晌,卻隻聽見江懿趨於平穩的呼吸聲,隻得無奈地搖搖頭,將錦被給人蓋好,輕手輕腳地從**下去,準備將自己難受許久的問題解決了。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風之後時,江懿慢慢於黑暗中睜開眼,方才的情動早已銷聲匿跡。
演戲而已……
誰不會演,誰演不出?
蠢貨……
被算計了還樂顛顛地幫人數錢。
江懿頗為嘲諷地輕笑一聲,卻覺得眼眶酸澀得很。
連一句「心悅你」都討不到,歡/好也是被施舍的,卻仍執著地要對他好。
甚至連他有意蠱惑,擺在麵前的床笫之歡也不要,寧可自己難受也不願弄傷他。
他如此想著,覺得裴向雲又傻又可憐,活該捧著一顆真心被他毫不留情地利用欺騙,眼角卻驀地落下一滴溫熱的淚。
這樣傻卻一心一意待自己好的人,世間怕是再也沒有第二個了。
知道真相之後,依著逆徒的性子應當是會恨他的。
那便恨他吧。
恨一個死人要比愛一個死人輕鬆多了。
作者有話說:
上輩子的狗子:強製囚禁;
這輩子的狗子:QAQ師父別丟下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