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數十個士兵出現時江懿並未真正地惶恐,哪怕是後來宮中突然走水,他也與那十數個黑衣人周旋,甚至有精力將企圖亂中逃跑的福玉澤製在身邊。

那幾個黑甲人雖然看著駭人,可功夫卻算不上精湛,目標也並不是他,而是福玉澤,所以他沒有受什麽太重的傷。

不過胸腹間實實在在挨了一刀罷了。

那時空氣驟然響起一道被撕裂的尖嘯,終於讓他的神色略微有了幾分波動,下意識地抬手去擋,那枚來勢洶洶的卻擦著他的手腕掠過。

碰巧將裴向雲送他的那條平安扣被挑斷了。

金紅的繩結於半空中高高飛起,似乎於一片同樣的赤色中泛著光。

他出神地看去,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可那段繩結和他的指尖擦過,落入火海之中。

然後他便躲閃不及,留下了胸腹間的那道傷口。

江懿的身影微晃,手中長刀倏地紮進地麵,一縷血絲從唇邊緩緩滑落。

“師父……”

他怔了下,麵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唇角似乎牽出了一個有些自嘲的笑。

死到臨頭,竟出現幻覺了嗎?

不然為何自己隱隱聽見了裴向雲的聲音。

江懿微微闔眼,隻覺得麵前天旋地轉著,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被一片火海吞沒。

而幾乎微不可聞的,一陣馬蹄聲於耳畔響起。

江懿倏然抬頭,有些不可置信地向身側望去,於長階上和那雙深邃的黑眸相撞。

裴向雲不是應該在隴西嗎?

為何會……

這個念頭僅出現了一霎,他便落入了一個有些熾熱的懷抱中。

狼崽子的指腹上帶著薄繭,不由分說地蹭過他的臉頰,而後是一個急切的吻落在他唇上,帶著失而複得的欣喜。

他嚐到了血腥氣。

方才自己舔過手上的傷,原本以為那點血算得上微不足道,可當裴向雲吻上來時,分明有另一股更喧囂的血腥味驟然氤氳在口鼻之間。

火舌遲疑著靠近這段青石造的台階,而階梯之上的兩道身影卻於這火海中擁吻,在眼前十八層地獄一樣的景致中像是片格格不入的風花雪月。

江懿聽見心髒在胸腔中快速地跳著,幾乎失常地撞擊著胸腔。他強行分了一絲理智出來,把裴向雲從身前推開。

“你不是應該在隴西嗎?”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你……”

裴向雲灼熱的呼吸噴灑在他耳側:“我來接你回家。”

他挽著手上的韁繩,攬住老師的腰便要將人牽上馬,卻意外地被江懿掙開了。

裴向雲瞪大眼睛向老師看去,卻見那人捂著唇,悶咳幾聲後道:“先把他帶出去。”

他的目光循著江懿的指向落去,看見了一個圓滾肥潤的太監被人塞在牆上的凹陷處裏,這才堪堪逃過一劫。

這個人他記得的。

先前天牢中那張帶著譏誚的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裴向雲低聲道:“不……”

“聽話,這個人很重要。”

縱使江懿的聲音虛弱,卻仍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那些士兵和這場火都是來滅他口的,他掌握著重要的線索……裴向雲!”

裴向雲回過神,幾乎要將一口牙咬碎:“不行,我隻夠帶一個人出去。”

這邊是洪文帝的寢宮,當年砌牆時比其他地方多了幾道防火防寒的工序,再加上台階不似其他宮殿是木質的,火勢到這邊倒是比前麵小了不少。

卻仍不宜久留。

“你那天晚上怎麽答應我的?”

江懿的聲音從未如此急促:“你發過誓的。”

裴向雲一雙黑眸映著火光,心中卻掠過一道寒意。

他忽然明白那日老師為何對自己那樣好,對自己百依百順,卻單單要逼著自己在**發誓。

“你那晚是騙我的。”

裴向雲聲音很輕,似乎生怕驚擾了老師給自己編出來的好夢:“你根本不是自願的,你隻是在利用我。你利用我對你的愛和喜歡,吊著我,讓我此生都做你忠心的刀,對嗎?”

他眨了眨眼,似乎想將淚水憋回去:“師父,我也是人。你可以直言不喜歡我隻想利用我,可你不能……”

“聽話……”

江懿打斷了他的話,手緊緊扣在他胳膊上:“再說就來不及了,就當幫老師做的最後一件事,可以嗎?”

裴向雲露出一個自嘲的笑:“我答應你。”

他看著那人倏地放鬆下來的眉眼,心中被生生剜去一塊似的難受,卻仍一字一句道:“但是我隻是想問問你,你那會兒可對我動過心?”

“師父,說實話。”

哪怕隻有一瞬,你可曾對我有過超越師生的情誼嗎?

都這種時候了,他還在關心這個?

江懿慢慢從他手中將自己的手抽出來,狠著心斬斷他最後一絲希望,或許也是自己最後的一線生機:“我的回答不變。”

裴向雲的指尖蜷縮了一瞬,唇角終究還是抑製不住苦澀:“我知道了。”

他翻身上馬,將福玉澤破麻袋一樣橫在身後,垂眸看向老師:“你不用擔心,我會遵守諾言的。”

江懿點了點頭:“好……”

“我走了……”

裴向雲定定地看著他,宣告什麽似的又說了一遍:“我真的走了。”

而他的老師不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緩緩向後退了幾步。

裴向雲的目光似乎隨著他這個動作被刺痛了下,繼而帶著幾分決絕地轉過頭,策馬離去。

遠處傳來房梁傾塌的聲音,如同悶雷般炸響。江懿終於耗盡最後一分強撐著的力氣,跌坐在最後一級台階上,沉默地看著從兩側向中間蔓延來的火舌。

終於要結束了。

他望著被濃煙覆蓋的天空,有一瞬是想過起身向外走的。

可也隻是一瞬罷了。

腹部的傷口隱隱作痛,裂開似的橫亙過身體,隨著他的動作往外滲著血。

如果方才隨著裴向雲離開,他興許還不會這般狼狽。可眼下他剛把人氣走,卻懷念起那人的好來,多少顯得有些不地道。

可是他又不能把福玉澤留在這裏。

福玉澤的身份太特殊了,或許掌握著太多連他都不了解的信息。

如果想瓦解烏斯埋在燕都的勢力甚至於發起反擊,必須著手從這條線查起。

更何況他也是殺了梅晏然的凶手,合該留個活口帶出去給梅老將軍,算是個遲到一年的交代。

果真算無遺策。

江懿望著被濃煙遮住的天,喉間被煙灰嗆得火辣辣地疼。

隻是有些對不住裴向雲。

狼崽子像是千裏迢迢從隴西趕回來的,算算日子,怕是休息都沒怎麽休息過,卻在自己這裏遭了當頭一棒。

怪可憐的……

但他也沒辦法,最好的結果就是裴向雲被傷透了心,自此記恨著他,也好過獨自揣著那份沒結果的愛孤獨終老。

若有來世呢?

若有來世……

江懿緩緩向後靠去,隻覺得眼前發昏,時明時暗地閃爍著,像是馬上就要昏過去一樣。

下輩子還是別再見了。

孽緣良多,就斷在這輩子挺好的。

他忽地想笑,可吸進鼻腔中的都是濃煙,嗆得人心口跟著疼,疼得他眼眶跟著濕潤起來,一滴淚順著臉頰緩緩流下。

真嗆人啊,江懿想,心肺都要咳出來了。

他的眼皮越來越沉,終究控製不住地緩緩闔上。

前些日子那白無常還說不會再造訪這個位麵,過一會兒怕不是又要看見這位老朋友了。

江懿昏昏沉沉地胡思亂想著,耳畔卻驟然響起一陣馬蹄聲。

來人似乎很急,馬蹄清脆地敲擊在青石地磚上,在一片烈焰排山倒海的呼嘯中格外悅耳。

江懿有心抬眸去看是誰,可口鼻被蒙了塊布似的,竭盡全力呼吸著越來越稀薄的空氣,卻似乎於事無補。

直到那人在自己唇上印下一個帶著熱浪的吻,將些許氣息渡給他,這才把他從一片混沌中猛地拽了出來。

清涼的水滴落在他臉頰上,讓他微微睜開眼,於一片赤紅中看見了來人的樣子,倏然從原本的昏沉中醒過神來。

“裴……”

“你不要死。”

裴向雲一張臉被煙火熏得發黑,可眼睛卻仍鋒利明亮,口吻中帶著幾分懇求:“我帶你回家,求求你不要死。”

哪怕是再大的恨意,也隻不過是關乎於兒女情長的慪氣罷了。可一想到老師或許會葬身火海之中,他卻如何也恨不起來。

裴向雲將老師護在懷中,把特意在宮外沾了水的披風裹在自己背上,而後狠狠踢了下馬肚子,俯下身躲過一根被燒斷的房櫞。

“你不是都走了嗎?”

江懿的聲音很輕:“蠢貨,回來做什麽?萬一出不去怎麽辦?”

“那便出不去。”

“你真覺得我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嗎?江懿你到底把我的真心當做什麽?”

似乎眼下在生死的邊緣打轉,裴向雲沒了先前的溫馴,直呼老師的名字,“我與你一同死在這兒就和殉情沒兩樣,想拋下我離開?你做夢吧,你這個……”

他頓了下,咬牙切齒道:“負心漢……”

江懿於這件事上確實是有些理虧的,所以對他的指控沒有半分異議。

狼崽子在外頭弄的這濕了的披風倒是很有用,不然以眼下的火勢,他們鬧不好真的要被燒死。

江懿輕咳了一聲,鼻尖莫名發酸,忽然道:“你給我的平安扣斷了。”

“沒事,人還在就行……”裴向雲的聲音很低,“回去後重新給你編一個。”

“我……”

一隻掌心帶著繭的手輕輕覆在了他的唇上。

“別說話了。”

裴向雲以手臂**開一根燒斷的木頭,麵不改色道:“等出去了,學生再與老師好好算算賬。”

作者有話說:

狗子:QAQ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