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覺得他們能從火場中逃出來簡直算得上奇跡。

其一是因為洪文帝從藏身的地方姍姍來遲,外頭的禁衛軍見了聖上,哪怕再有異心也都歇了。

李佑川得以被解脫出來,帶了一隊寧北輕騎從那方巨大的景觀池中抽了水來滅火。

其二是因為宮人們對宮中儲水的缸利用有佳,堪堪將火勢攔在了半路,沒讓事態向徹底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也讓裴向雲少騎著馬跑半個皇宮。

江懿一直被那人牢牢護在懷中,後背被自己學生的胸膛硌得生疼。

待終於衝出火場之後,那匹可憐的馬終於不堪重負,腿上一軟,「噗通」跪在了地上。

裴向雲摟著他摔了下去,手護在他後腦處,生怕將自家老師磕著了。

江懿恢複了幾分力氣,推了下他的肩:“福玉澤呢?還活著嗎?”

裴向雲的動作頓了下:“你關心他作甚?”

“說了他很重要……”江懿低聲道,“他如何了?聖上呢?還有……”

“你什麽時候能多操心一下你自己?”

裴向雲的聲音發顫,手撫過他衣服上的那道深深的血痕:“受了傷為何也不告訴我?你……”

他頓了下,帶著怒意道:“江懿,你真討厭。”

“唔,是嗎?”

江懿不以為意道:“去幫幫忙,不用守著我,我沒事。”

裴向雲眸色陰沉,深呼吸了幾次後才堪堪忍住了將要爆發的情緒:“你等著,等你傷好了,我……”

江懿毫不客氣地在他額上敲了下:“和誰說話呢?沒大沒小的。”

“負心漢……”

裴向雲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等你傷好了,我非得,非得……”

他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似乎往後的內容有些難以啟齒,哽在喉間不上不下了半晌。

“你非得如何?”

江懿挑眉看著他,忽地有些虛弱地笑了,抬手在他頭上揉了一把:“臉上都是灰,醜死了,蠢貨。”

那還不是因為方才一路上將他護在懷裏!

裴向雲磨了磨牙,往周圍瞥了一眼,繼而忽地俯下身,在老師的唇珠上狠狠咬了一口。

江懿驀地一驚,下意識地看向旁人,卻聽自己那逆徒低聲道:“師父放心,沒人看見的。”

裴向雲舌尖抵著後槽牙,心頭翻湧的不知是怒意還是心疼,忍了許久才問道:“師父那夜當真是在算計我嗎?”

“嗯。”

江懿索性也沒準備繼續和他裝:“確實是為了算計你,讓你因為我死心塌地守著隴西,守著大燕。眼下你知道真相了,恨我麽?”

裴向雲目光微動,輕聲道:“我怎麽能恨你呢?如果站在你身邊唯一的方法就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我也是願意的。”

他眨了眨眼,剖白內心的想法像是讓他有些尷尬,欲蓋彌彰地將目光落向別處,生硬道:“我走了……”

江懿目送著那個堪稱落荒而逃的背影,無奈地長歎一聲。

他本以為得知真心被踐踏後,裴向雲哪怕不恨自己,也斷然不會如先前那般真心待他。

卻一點沒想到這狼崽子腦袋竟是個一根筋的,似乎認定一個人這輩子就不鬆手了。

那他該如何開口和裴向雲說身中奇毒的事?

自己……真的忍心嗎?

——

後來的事都是江懿在迷迷糊糊中聽說的。

他在火場中受的傷沒及時處理,後來似乎發了炎,連帶著他也跟著發起了高燒,昏昏沉沉地隻清醒幾個時辰。

而每次醒來都會看見裴向雲好像坐在自己身邊。

江懿有心和他聊聊,卻沒什麽力氣張嘴說話,甚至眨眼的動作太小而被人忽略,繼而陷入再一次的昏睡之中。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了幾天,直到高燒退了,他才從這種長時間的昏睡中醒來,嗓子卻渴得厲害。

眼下似乎臨近傍晚,窗戶開了一條縫,鳥叫聲伴著冬日凜冽的風吹了進來,將屋中地龍帶來的熱氣驅散了幾分,不冷,倒讓人覺得有些舒服。

江懿還未將房中的物事觀察完,房門便被人輕輕推開了。

他眼睫動了動,裝著還未醒來的樣子,聽著來人腳步聲落在木製地板上,發出細微的聲響。

縱然知道他在昏睡中,那人似乎也堅持要輕手輕腳,像是生怕把他吵醒。

瓷碗與湯匙碰撞的清脆聲音在耳畔響起,繼而雙唇被人印上了一個輕輕的吻。

來人吻得很小心,隻敢淺嚐輒止,半晌後抽身離開,卻不依不饒地撩開他身上的錦被,將他的手包在掌心中,薄繭磨得有些發癢。

江懿幾乎在他吻上來時便知道是裴向雲。

他幾乎要忍不住睜眼,卻聽那逆徒在自己身邊坐下,嘴裏絮絮地念叨著:“師父,你怎麽還不醒啊?”

狼崽子屏息凝神了半晌,也未得到老師的回應,似乎已經習慣了,繼續輕聲道:“方才覺得你高熱退了,應該很快會醒吧。”

“我……”

他似乎歎息了一聲,掌心無意識地摩挲著他的手背:“先前聽你說利用我,剛開始是難過的,可後來想想你似乎也並未給我什麽承諾,我也沒資格難過。但如果能一直留在你身邊的方法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

“那這樣也不錯。”

不錯什麽?

蠢死了……

江懿在心中暗暗罵道。

放著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刀做狗,你真的就這麽……

又是一個吻落在他唇上,將他翻湧的思緒驟然打斷。

裴向雲的聲音輕了很多:“師父,畫我收到了。還是很想和你一起去襄州看桃花,你若是再不醒來,春天就要過去了。”

過去個鬼,現在年關還沒過呢,張口閉口全是謊的小騙子。

江懿在心中「嘖」了一聲,終於裝不下去,慢慢睜開了眼,先被窗外的斜陽刺了下。

“師父?”

狼崽子方才故作鎮定的語氣霎時潰不成軍,帶著幾分顫抖地喚他:“你……”

“絮絮叨叨的,吵死了。”

江懿聲音沙啞,多日沒說話,試了幾次才勉強擠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裴向雲沉默半晌,堪堪克製住自己的情緒,低聲道:“師父想喝水嗎?”

江懿「嗯」了一聲,一把瓷勺便抵在了唇邊。

他微微張開嘴,有幾滴水從唇角滑了下去,順著脖頸流進了衣領裏。

裴向雲的呼吸似乎急促了幾分:“師父,你好好喝水。”

“嗯?”

江懿眼下頭腦還昏沉,身上所剩無幾的力氣隻允許他能半靠在床頭,根本不知道那逆徒在說什麽:“什麽好不好好喝?”

“沒事。”

裴向雲瞥了他一眼,咬著牙將那一勺水喂完。

江懿疑心自己昏睡的時候這狼崽子沒給自己喂過水,輕咳一聲:“沒了嗎?”

裴向雲眨了眨眼:“師父還想要嗎?”

“要。”

江懿回答完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上了裴向雲的當,眯著眼神色不善地看向他:“這點便宜你都占?”

“沒占你便宜……”裴向雲見好就收,顯得十分溫馴乖巧,“隻是單純地問問師父而已,師父自己要回答的。”

江懿險些被他氣笑了:“行,水放下,你滾吧。”

“別啊……”

狼崽子主動認錯:“我錯了,師父別趕我走。”

“當時你在宮裏可不是這麽說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又是直呼我名字又是要我好看的,怎的現在沒那氣勢了?”

裴向雲沒想到他會翻舊賬:“當時是我太擔心你,也……太生氣了。”

“生什麽氣?”

江懿有心快些將兩人之間的問題說開了,沒等他回答便繼續道:“是因為我利用你的事嗎?”

裴向雲沉默半晌,踟躕道:“其實也不全是。”

不光是因為自己的感情被利用,或許更因為老師有赴死的決心,卻從未告訴他,甚至誤解了自己的心悅單純是對床笫之歡的渴望。

也不怪旁人,誰讓他上輩子做了混賬事呢?

“這樣都不恨我嗎?”

江懿輕歎一聲,眉眼間是遮不住的疲憊:“那你說我該怎麽做你才能恨我?”

裴向雲心中不輕不重地「咯噔」跳了下:“為何要我恨你?你不接受我便不接受了,怎麽一直要將我從你身邊趕走?你不喜歡我的地方我都改了,可不可以別這樣討厭我?”

江懿聽著他的聲音中似乎多了些委屈,額角又隱隱疼了起來。

“不是的,是……”

他深吸一口氣,定定地看著紅了眼眶的狼崽子:“你要聽實話嗎?”

裴向雲還委屈著,點了點頭。

江懿抬起手,輕輕揉了下他的頭,聲音柔和:“去年回燕都的時候,我一時不察中了毒。”

“那毒和他們下給聖上的毒一樣。這些日子我時常覺得心悸頭疼,甚至於四肢無力,在隴西時關雁歸告訴我,我的時間應當不多了。”

他看著狼崽子眸中的神色由委屈驟然變為驚慌,狠下心道:“所以我真的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這回你可懂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也是流淚狗狗頭.jpg;

預計這周末完結,希望這次真的可以完結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