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說完後設想了很多結果。
或許裴向雲會崩潰地質問他,又或許會痛哭著問他是否真的沒有解決的方法。
他甚至準備好了如何安撫對方的情緒,因為這個事實對於裴向雲來說確實算得上殘忍。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狼崽子的情緒似乎沒什麽起伏,隻靜靜地看了他半晌後「嗯」了一聲。
“師父餓了嗎?”
裴向雲將矮桌瓷盤上另一個瓷碗端了起來:“這是大夫給你開的藥,他說你要是醒了最好先喝粥,不然身體會受不了的。”
江懿眉頭微蹙,看了他半晌後將瓷碗接過來,默不作聲地將碗裏的藥喝了,甚至忽略掉其中沒磨碎的藥渣和苦味。
裴向雲適時地遞來一塊白色的帕子,動作輕柔地將他唇邊沾上的藥漬擦去:“還給師父煮那種甜粥可以嗎?”
“我……”
江懿想開口問他,卻不知道該怎麽說。
“師父不喜歡那個嗎?”裴向雲輕聲問他,“那換一種口味呢?”
“不是。”
江懿歎了口氣:“沒事,你去吧。”
裴向雲將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移開,端著瓷盤從房間中走了出去。
這狼崽子怎麽回事?
自從裴向雲在地府轉了一圈回來後,他就愈發覺得這逆徒性情大變,愈發不懂對方腦子裏在想什麽。
原先怎麽被丟在隴西就要撒嬌委屈,眼下這麽大的事卻表現得像沒事人一樣?
裴向雲很快煮了粥回來,依舊用瓷盤裝著,旁邊多了兩碟小菜。
“這個沒有太多的油,我問過大夫,他說可以少吃一些。”
裴向雲小心地將那瓷盤放在床頭矮櫃上,試探道:“我……扶你起來?”
江懿擺了擺手,自己撐著床坐了起來。
其實他沒什麽別的不舒服,僅僅是高熱了很多天,眼下手腳有些無力罷了。胸腹間那道傷大抵是被人細心處理過了,算不上疼得難以忍受。
粥還是先前的粥,甜口的,不知放了蜂蜜還是冰糖。米連帶著被去了核的紅棗一同熬得爛熟,隻不過這回加了枸杞。
他抬眸看向狼崽子,用筷尖點了下那混在米粒中的枸杞。
裴向雲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麽:“大夫說這個對你身體好,我才放的。”
倒是機靈……
知道把大夫搬出來自己就不能把他怎樣。
他牽著唇角輕笑了下,倒也沒太挑,默不作聲地將粥慢慢喝了。
裴向雲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依舊是那樣熾熱的,粘稠的,帶著情愫的目光,他不用抬頭便知道那雙黑眸是什麽樣子的。
到底還是慌的。
以為沒有對視就不會露馬腳,但實際上心裏慌得要死,偏偏還要學著別人做那沉著冷靜的樣子。
江懿心中覺得好笑,卻並沒拆穿裴向雲那有些脆弱的偽裝,將粥喝完後才慢悠悠地抬眸,發現狼崽子果然正裝模作樣地翻著一本書,像是剛才恨不能將他灼穿一個洞的不舍自己似的。
“其實……”
他故意開了個頭,瞥見裴向雲翻著書頁的手驟然抖了下,這才繼續道:“放枸杞也還不錯。”
裴向雲抬頭看他:“是嗎?”
“是啊……”江懿看了他半晌,“你……聽不懂我什麽意思嗎?”
裴向雲眉心微蹙,有些疑惑地搖了搖頭。
“沒事了……”
江懿歎息一聲:“蠢……”
裴向雲疑心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麽,卻問也問不出來,隻能滿臉疑惑地帶著瓷盤和碗從屋中離開。
可沒過多久又回來了。
江懿正隨手撿了他先前放在矮櫃上的書翻了幾頁,瞥見他進屋,隨口問道:“回來做什麽?”
狼崽子拽過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邊:“大夫說得有人在身邊照顧你。”
又是大夫說。
他疑心這逆徒偷偷將大夫的話改了,卻沒什麽證據,又垂下眼看手中的書。
裴向雲沉默半晌,輕聲問他:“師父,你的傷還疼嗎?”
“不疼,怎麽了?”
“沒怎麽,我就問問。”
聽得出來他在不停地和自己沒話找話聊,江懿輕笑了一聲:“有事要和我說?”
裴向雲猶豫了一下,小聲說:“沒有……”
江懿索性將那本自己早就看過的書放下,探究地看著他:“那你為什麽看上去有心事?”
“沒有心事。”
裴向雲舔了下唇,生怕他不信似的重複了一遍:“真沒有……”
“沒有那你走吧。”
江懿斂了先前眉眼間的溫柔,把那本書放回了矮櫃上:“乏了,想睡會兒。”
“我不走……”
裴向雲倒是固執:“我在旁邊守著,你睡吧。”
江懿撩起眼皮:“你守著有什麽用?”
“我……”
“反正也不願意和我說實話……”他慢條斯理道,“我好像說過最恨別人騙我。”
話音剛落,狼崽子不出所料地慌了,先前裝的沉著冷靜消失殆盡:“那,那我……”
“晚了,不想聽了。”
江懿索性不再說話,轉過身去用後背對著他。
身後那人「窸窸窣窣」的聲音慢慢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安靜。
他心中倒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般冷靜,多少摻雜了幾分忐忑,靜靜地等著對方上鉤。
或許是因為心中暗自著急,裴向雲沒注意到他是在裝睡,屏息凝神等了半晌後似乎又再次動了起來。
江懿揣摩著他的舉動,思索他會在做什麽,身後的床褥卻忽地陷了下去,繼而灼熱的呼吸噴灑在他耳側。
裴向雲似乎不太敢有什麽大動作,生怕把他吵醒了,小心翼翼地將手環在他腰上,用唇輕輕碰了下他的臉頰。
有意思……
江懿冷笑,在心中暗自給這逆徒記了一筆。
不知道自己昏睡不醒的時候他這樣占了自己多少便宜。
裴向雲吻完他的側臉,動作像是頓了下,規規矩矩地又在他身後躺好,將他整個人小心地摟在了懷裏。
看上去像是壞事都做完了。
府邸中晚上的地龍燒得似乎不是很旺,窗縫隱隱有風透進來。
江懿眼下身體虛弱,先前躺在這裏的時候便覺得難捱,現在裴向雲抱著他倒是替他將寒風悉數擋住了。
狼崽子懷裏很暖,讓他也懶得再計較自己被疑似揩油的事,原本沒打算睡,眼下竟迷迷糊糊地多了幾分困意。
而就在他將睡未睡的時候,身後忽地傳來輕輕吸鼻子的聲音。
江懿本就睡得淺,緩緩從朦朧中醒來,隱約感覺肩上像是濕了一塊。
狼崽子的臉貼在他背上,像是輕歎了一聲,動作十分小地蹭了他一下。
江懿忍了又忍,最後開口輕聲道:“怎麽了?”
裴向雲沒想到他醒了,驚慌失措地鬆開抱著他的手,連忙向後退了退,卻從床沿上滾了下去。
他吃痛地倒吸一口涼氣,抬頭撞上那人帶著無奈的雙眼。
“你……”
江懿輕歎一聲,向旁邊挪了挪:“滾上來……”
裴向雲沒料到老師會對自己發出這樣的邀請,有些誠惶誠恐地要爬回去,動作卻驀地在半路止住,同手同腳地把外衣脫了,僅剩裏麵的一件單衣。
他磨蹭著躺下,卻不好意思和老師蓋一床被子,扭捏半晌後,那人忍無可忍地將他塞進了另外半邊錦被中。
“師父……”裴向雲輕咳一聲,“對不起……”
江懿被他這麽一鬧,暫時沒了睡意,眯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他的頭發,輕聲道:“方才在幹什麽?”
“在……睡覺。”
“騙子……”
江懿動了動唇,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在哭……”
“我沒有!”
裴向雲受了驚似的身子驟然抖了一下:“我沒哭……”
“你沒哭?”
江懿冷笑:“又是在我背後抹眼淚又是吸鼻子,真當我沒聽見是不是?”
裴向雲眨了眨眼,意識到自己的心思在老師麵前已然被看了個清楚明白,隻能低聲道:“對不起。”
“說吧,哭什麽呢?”
江懿的聲音中帶著些許循循善誘,手順著他的頭發向下,撫上他的臉頰,意料之中地聽見狼崽子的呼吸急促了幾分。
“沒什麽……”裴向雲深吸了,“睡吧……”
他率先閉上眼,和老師微微拉開距離,顯出一個「敬愛」之意,可那人的手似乎並不想結束這場談話,又順著臉頰輕撫了下他的脖頸。
“離我這麽遠做什麽?”江懿挑眉,“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眼下開始和我裝外人?”
這句話落在裴向雲耳朵裏,將他偽裝的溫馴恭順燒了個一幹二淨。他幾乎立刻被那人的話帶回了隴西,嗅到漆黑營帳中耐人尋味的旖旎。
裴向雲舔了舔唇:“我……”
“先前在隴西不是拽著我袖子抹眼淚嗎?”
江懿的指腹劃過他的眉眼,聲音中帶著笑意:“怎麽現在偷偷一個人哭啊?長大了?”
長大了……
長大是不是就意味著和過去分別,和在意的人分別,就此孤身一人踏上往後漫長的幾十載人生嗎?
裴向雲忽地鼻尖發酸,借著外麵的月光看向身側的人,惶恐地想——
這樣和老師好好待在一起的時間,還剩多少呢?
江懿也不避開他的目光,於昏昏夜色中和他靜靜地對視著,半晌才聽見狼崽子顫著聲音道:“我不哭……”
“為什麽?”
“我在你麵前哭,除了讓你心煩外又沒有用。”
裴向雲的聲音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哭了你的身體就會好嗎?你就不會把我一個人丟下嗎?”
作者有話說:
狗子:故作堅強.jpg 被稍微關心一下直接崩潰.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