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崽子能說出這樣的話,江懿眸中掠過一絲驚訝。

裴向雲先前基本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往往是「自己想做什麽」最重要,很少能從他口中聽到「會給你添麻煩」這樣的說辭。

裴向雲輕輕吸了吸鼻子:“沒事,你睡吧。”

“你睡得著嗎?”

江懿故意問他:“我睡得淺,你一哭我就知道。”

裴向雲慢慢撐著床坐起身:“那我……”

那我出去吧。

他其實是想這樣說的,但轉念又想到了兩人剩下或許為數不多的相處日子,再次踟躕起來。

江懿撐著臉頰看他:“你要幹什麽?”

“我出去吧。”

裴向雲似乎下定了決心,說著便要從**爬下去:“我不打擾你休息。”

江懿挑眉看著他磨磨蹭蹭穿衣服的動作,耐著性子道:“上來睡個覺也要我請你是嗎?”

裴向雲披外衣的動作頓了下,抬頭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剛才都讓你滾上來了,半夜三更上上下下……”江懿長歎一聲,“蠢死你了,怎麽就聽不懂我說話。”

裴向雲確認了他的話中沒有怪自己的意思,這才把外衣再次脫了,輕手輕腳地爬回了剛才躺著的位置。

能擋著寒風的熱源再次靠了過來,江懿卻沒躲,任他蹭到身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將他護在懷中。

江懿捏著這逆徒的下巴,饒有興味道:“我沒醒的時候悄悄爬上來多少次?嗯?”

“沒。”

裴向雲的目光有些猶疑,落在了不遠處的椅背上:“我怕擠著你的傷,不上來睡的,我又不是幾年前不知禮數的小孩子。”

“真的嗎?”

江懿壓根不信他說的話,卻想著給他留三分薄麵,將捏著他的手鬆開:“這麽乖啊?那為什麽剛剛一個人哭?”

“我不是說了嗎?”

裴向雲的聲音中無端多了幾分煩躁:“我不想給你添麻煩,也不想你走之前還覺得我是個教不會的廢物,隻會委屈隻會哭天天黏著你成不了大事,我……”

隻是想在這或許最後的日子裏給你留下好的回憶而已。

江懿輕輕撫過他的額頭,似乎將那找不到地方發泄的煩躁也一並撫平了:“好,別委屈,知道了。”

他語氣很溫柔,大抵是上輩子常聽,這輩子卻極少聽見的,惹得裴向雲眼眶泛著酸,「嗯」了一聲。

江懿微微闔眼,聲音很輕:“之前我和你說過的,人一生有很多不能避免的東西……”

“生老疾病。”

裴向雲的聲音發悶:“我記得的。”

他話音剛落,額上卻被人敲了一下。

“是生老病死……”江懿不客氣道,“背錯了,笨蛋。”

“不想提那個字。”

裴向雲垂眸,隻要再低一點頭便能吻上江懿的唇,可眼下他卻隻想就這樣靜靜地抱著老師。

江懿「嘖」了一聲,還未說話,一滴帶著幾分溫熱的眼淚落在他臉頰上。

“別哭了……”

他歎息一聲:“聖上也中了這種毒,或許宣貴妃那裏有解藥呢?一切都還沒有定論,說不準還有轉機,不必太難過。”

“好……”

裴向雲嗅著他病中身上沾染的藥味,忽然問道:“你從隴西回燕都的時候就已經算到這一切了嗎?知道燕都會出事,自己也有生命危險嗎?”

“差不多吧……”江懿低聲道,“當時確實是抱著赴死的心態回來的,但現在……”

好像不太想死了。

準確來說,是看見狼崽子騎著馬再次穿過熊熊烈焰回來找自己時,心中那種對「死亡」無所謂的態度好像消失了不少。

又一如謝必安所說,眼下他似乎真的對自己做過的這個決定有些後悔。

可他不太想告訴裴向雲。

他輕咳一聲:“問題這麽多,還睡不睡覺了?”

裴向雲沒忍住,繼續糾結他說了一半的話:“但是現在什麽?”

“沒什麽。”

江懿決心將這件事當做一個秘密藏在心底,掩唇打了個哈欠:“你不睡我睡了。”

他說著便微微側過身,避開自己逆徒那有些灼熱的目光。

半晌,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他鬢角。

“睡吧……”裴向雲的聲音低沉,“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還真是有雄心壯誌。

江懿忍住沒嘲諷他的天真,含糊地「嗯」了一聲。

“我說真的。”

裴向雲的下巴落在他肩上,輕輕蹭了下他的側臉:“師父快好起來吧,不然趕不上春天了,你答應我要一起去江南看桃花的。”

“誰答應你了?我明明……”

他到底還是沒忍心將話說完,半路生硬地轉折道:“知道了,天天就惦記著這點破事。”

“嗯,我沒出息。”

裴向雲夢囈似的呢喃道:“我問過那個江南來的新兵,他說襄州順江而下就是東江郡。那裏雨天好看,能坐畫舫,也可以自己劃船。你若是喜歡那裏,每年我都陪你去,到時候……”

江懿等他繼續說下去,等了半天卻隻聽見趨於平穩的呼吸聲。

他忽地想到先前裴向雲雙眼下明晃晃的烏青,本來惦記著問問是怎麽回事,眼下答案倒是呼之欲出——

前些日子應當是擔驚受怕著,根本沒怎麽好好休息。

江懿有些無奈地輕歎一聲,輕輕握住狼崽子環在自己腰間的手,摩挲著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

即使那情愫還未在自己這裏得到一句肯定,卻將今年連帶著往後幾年都規劃好了,像是永遠也不知何為「失望」的家犬,哪怕被冷落了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也會搖著尾巴蹭到你的身邊。

蠢死了……

——

江懿連日的高熱終於退了,隻是身體依舊有些虛弱,不便參與朝中事務,特許在府中靜養。

他連軸轉了這麽久,平日也鮮少有機會休息一下,眼下樂得清閑,每日看書寫字,整個人都比往日精神了許多。

倒是裴向雲忙了起來。

去年元夕夜宴時他護駕有功,又臨危受命守住了渝州城,洪文帝早就注意到了這個不尋常的後生。

現在朝中接連處理亂黨十餘人,正是人才短缺之時,便起了重用他的心思。

可裴向雲卻如他自己所說的那般,並不十分在乎加官進爵,若非江懿提前叮囑過他,他怕是會直接在朝堂上拒了洪文帝的任命。

那日他剛從旁協助完刑部侍郎提審福玉澤,迎麵撞見幾個大燕的朝臣。

他本就不太願和人打交道,眼下避之唯恐不及,慌不擇路地跑了,又險些在燕宮中迷了路,比往日回家的時辰晚了不少。

他剛推門進江府,便聽見一陣孩童的喧鬧聲。

哪來的小孩?

裴向雲蹙眉,匆匆應付了和自己打招呼的李佑川,循著聲音直奔後院而去。

然後便看見老師被三四個不過總角的孩子圍著,正低頭在石桌上寫著什麽。

他原本回家的喜悅倏然被衝散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許久未見的嫉妒。

就像上次在渝州養傷時看見宋辰一樣,許久未見的強烈危機感再次露出頭來,驅使著他向前走了幾步,卻又生生停了下來。

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回了府中,又迎麵撞上了李佑川。

“小裴兄弟?”

李佑川手中端著瓷盤上麵放著茶壺和瓷杯,笑盈盈地又和他打了個招呼:“怎的沒去找少爺?”

“他……忙,我不好打擾。”

裴向雲用含糊其辭將自己那點隱秘的小心思藏住,看著眼前的娃娃臉青年,忽然問道:“李兄,你想過和我一同去隴西嗎?”

李佑川愣了下:“什麽?”

“我的意思是……”

裴向雲斟酌了下措辭:“前些日子看你統率過禁衛軍,以為你對這方麵有興趣,如果沒興趣的話抱歉,冒犯了。”

“那是有少爺的玉牌,和我沒關係。”

李佑川輕咳一聲:“我沒什麽大誌向,那年是老爺將我從襄州帶回來的,我便這樣守著少爺就好。”

裴向雲斂了眸中的神色,輕聲道:“抱歉……”

他眼下還時常能回想起上輩子李佑川慘死的樣子,也曾在後來漫長的十年中時常反省自己,想著這曾經一見他就帶著笑的青年如果還活著是什麽樣子,死的時候又是否會恨他。

李佑川瞪大了眼睛:“這有什麽好道道歉的?沒關係的,我又不介意。”

裴向雲笑了下,沒告訴他自己到底在為什麽而抱歉。

他索性在門檻上坐下,支著臉頰看向沐浴在冬日陽光下的幾人,心中慢慢地平靜下來。

這樣的日子似乎也不錯。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過著,沒有戰亂,沒有生離死別,唯有與心中在乎之人待在一處,再枯燥無味的生活也可以如品茗般,讓人記一輩子。

李佑川將瓷盤上的茶壺放在石桌上,俯在江懿耳邊不知說了什麽。江懿似乎笑了下,繼而抬頭,恰巧撞上了裴向雲的目光。

他偷看被人發現,慌忙扶著門框起身要走,卻全然忘了身後的一道門檻,被絆得向後踉蹌一步,仰倒著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說:

這些天都是存稿箱在陪你們,存稿箱好堅強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