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圍在江懿身邊的小孩也發現了這個奇怪的人,其中一個小孩道:“老師,他摔了!”

“看見了……”

江懿似笑非笑地瞥了裴向雲一眼:“今天就到這兒,你們回家吧。”

這些小孩教養很好,縱然一個兩個才堪堪與裴向雲的膝彎同高,卻偏生繃著臉,裝成大人般成熟,有模有樣地和江懿說了再見,而後被李佑川帶著去了前院等家裏人來接。

裴向雲欲蓋彌彰地從地上坐了起來,有些尷尬地避開了老師的眸子。

江懿吹了吹杯中茶水:“愣在那兒想什麽呢?”

裴向雲回過神來:“沒想什麽。”

他在門檻邊踟躕著,不知自己該過去還是不過去,正猶豫時便看見那人向自己招了下手。

似乎在喊他過去。

裴向雲心中先前的尷尬立刻消失,三兩步向那人走了過去。

江懿垂眸將紙筆收好,輕聲問他:“聽說今日聖上要給你封賞?”

裴向雲點了點頭:“但是我拒絕了。”

“為什麽拒絕?”

江懿瞥了他一眼:“旁人做夢都想要的東西,你偏偏不要,這讓人怎麽想?”

“我不是為了封賞才去做這些事。”

裴向雲在他身側的椅子上坐下:“救駕是因為你讓我去救他,守城是因為答應了你,要保護那些平民百姓,前些天也隻不過是要進去救你而已。我配不上那些封賞,也不想要。”

“不要白不要……”江懿的聲音有些慵懶,“反正不給你也會給別人。”

“師父今日身體可還好嗎?”

裴向雲索性換了個話題:“我去見了宮中的太醫,他說有一味方子在給狗皇帝調理身體,還算好用,我將那方子討了回來,讓李兄給你去抓藥回來。”

“還有呢?”

江懿聽著他的匯報,忽然發現狼崽子抓重點的能力似乎強了不少,不再像往常一樣報菜名似的把所有事悉數說給自己聽。

“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和你說。”

裴向雲指節抵著唇,卻仍掩不住唇角翹起的笑意。

江懿挑眉:“笑得這麽開心作甚?”

“就是……”

裴向雲眼中前些日子的頹唐與驚慌被笑意衝淡了:“那太醫還和我說,宣貴妃雖然沒有這種毒的解藥,卻有一張配製解藥的藥方。他拿回去研讀幾日,若有進展會來告訴我的。”

“就一張藥方讓你這麽開心?”江懿看著他傻笑的樣子,有些無奈地輕歎一聲,“還沒個準信呢,別高興太早,最後希望落空了你更難受。”

裴向雲沒有被他的話打擊到,聲音仍帶著笑:“至少有希望了啊,我先前以為你……”

他頓了下,聲音慢慢變輕:“以為你又要丟下我一個人先走了。”

江懿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半晌,動了動唇:“總角小兒都比你獨立。”

裴向雲抬頭:“師父又收新學生了嗎?”

“怎麽?”

江懿撩起眼皮:“又妒忌了?多大的人,非要和小孩計較。”

“不是……”

裴向雲發現自己先前給老師留下的記憶似乎確實很差,連忙補救道:“剛開始是有些難受的,但後來想了下,師父不隻是我一個人的師父。”

江懿輕叩著石桌,等著他把話說完。

“師父可以是很多人的老師,可以是大燕的臣子,也可以是誰的夫君……”裴向雲說到最後兩個字時顯得有些不情願,“但我可以隻做師父的學生,這樣想我便不妒忌了。”

江懿放瓷杯的動作頓了下:“你就非要……”

“我來吧……”

裴向雲打斷了他的話,從他手中接過茶壺:“外麵有些涼了,你身體不好,先回府中歇著,我將這些幫你帶進去。”

他說著便端起瓷盤跨過那道絆過自己的門檻,隻留給江懿一個背影。

江懿有些頭疼地搖了搖頭,歎息一聲。

前些日子裴向雲剛知道他中了或許無解的毒時整個人驟然消沉了下去。

雖然不會在老師麵前表現出來,獨處時卻仍會長久地坐在窗前,不知道在向外看些什麽。

李佑川曾擔心地和他提過幾次,讓他問問裴向雲是否遇見了什麽不順心的事。江懿卻從未和狼崽子談過,權等他自己一個人把情緒都消化了。

江懿知道自己大抵是不會陪那逆徒一輩子,很多時候還需要他一個人去處理這些情緒,將自己的心態調整回來。

而現在裴向雲似乎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臉上掛著傻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因為被洪文帝賞識有加光宗耀祖,樂得合不攏嘴了。

到底還是個蠢貨。

——

第二日江懿剛醒,宮中便來了消息,說宣貴妃要見他一麵。

他早就預料到了這失了勢的寵妃定然心有不甘,估摸著是要來問自己如何知曉烏斯人計劃的,於是從府中出門前往懷中放了把短匕。

裴向雲原本正在給膳房的師傅打下手,見他出了門,舉著一手麵粉跑了過來:“師父你去哪?”

江懿瞥了他一眼:“有事進宮。”

“那我陪你去……”裴向雲將手中的盆放在一邊的桌子上,“你等等我。”

“別折騰了。”

江懿蹙眉:“做你的事去。”

“現在燕都不安生。”

裴向雲卻仍十分固執:“我陪你去。”

江懿擰著眉看他舉著兩隻手跑了回去,捱了幾分火氣靠在門邊等他,果然不消一會兒他便將手洗了,隨便抓過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看著狼崽子收拾利索,江懿轉身便向外走去,上了早先等在門口的馬車。

裴向雲跟在他身後爬進轎廂,猶豫了一下,大著膽子坐在他身邊。

“滾對麵坐著去……”江懿道,“別貼著我。”

“車裏冷,學生給老師暖暖手。”

裴向雲輕咳一聲,將自己那點小心思包裝得冠冕堂皇:“當然師父若是不冷的話,學生也是可以坐到對麵的。”

江懿懶得拆穿他的偽裝,支著臉頰問他:“年後你有什麽安排?回隴西嗎?”

“不清楚。”

裴向雲到底還是沒膽子在這樣光天化日下對老師做點什麽小動作,規規矩矩地將兩手放在腿上:“可能回去吧,師父也回去嗎?”

“暫時不了。”

江懿垂眸看著那窗欞上的花紋:“燕都的事我還沒處理完。”

“那我也……”

“你要是敢說陪我留在燕都……”江懿眯著眼看向他,“現在就從我家滾出去,我不養廢物。”

裴向雲被人一語道破心中事,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我沒有那個意思。”

有沒有他心裏最清楚。

江懿懶得和他聊這些沒用的東西,靠著車廂閉目養神。馬車在路上偶爾顛簸,搖搖晃晃的讓人覺得很舒服。

他這段日子很嗜睡,原本隻想闔眼休息一會兒,卻又似乎朦朦朧朧地將睡未睡了。

朦朧間,身邊的人似乎慢慢蹭了過來,緊接著一抹濕熱倏然擦過他的臉頰。

江懿幾乎瞬間又醒了,帶著幾分莫名的火氣想睜眼,那人卻好像還不太滿意,又大著膽子再次親了下他的臉頰。

他微微睜開眼:“有事嗎?”

裴向雲做壞事被人發現,紅著臉從他身邊躲開,訕訕道:“你沒睡啊。”

睡了也被你弄醒了。

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停在承天門外,裴向雲也沒來得及尷尬太久。

江懿扶著廂壁走下去,回頭道:“回去吧,別跟著我了。”

裴向雲不說話,剛要跟著他下車,卻聽那人繼續道:“最近沒和你生氣是不是又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

他抬眸,看著老師那雙好看的眼中確實多了幾分怒意,下意識地向後縮了幾分。

“別再跟著我了。”

江懿蹙眉:“做自己的事去。”

裴向雲輕輕「哦」了一聲:“那你小心。”

“我又不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江懿說完後便向宮中走去,卻仍察覺了一道若即若離的目光黏在自己身後。

他轉身,便看見裴向雲依舊趴在轎廂的窗欞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他斂了方才眉眼間的怒意,唇角於裴向雲看不見的地方輕輕翹起一個弧度。

並非不願意狼崽子跟著。

隻是現在那逆徒對於「此毒有解」的執念太深,已然喜氣洋洋了好幾天,萬一到時候發現那藥方是假的,這毒就是無解——

這會比一開始知道真相時更難過。

不如現在便將他從自己身邊趕走,謀個自己的營生,也好過希望破碎時的崩潰難過。

江懿如此思忖著,隨那領路的小黃門向冷宮走去。

宣貴妃因著先前被聖上眷寵,眼下縱然犯了大罪,卻並未被關在天牢中。

不過在冷宮隨便找了個地方安置她,待要審的問完,就是她的死期。

昔日雍容華貴的女人如今一身麻袋樣的破衣服,瑟縮在**,手腳用鐵鏈拴著係在床頭,一邊盆中的炭火早熄了,上麵似乎還濕淋淋地沾著水漬。

倒不像是自然熄的。

江懿的目光落在宣貴妃臉上,輕聲道:“是聖上要你們克扣她的用度嗎?”

一邊候著的小太監身子抖了下:“奴,奴……”

“誰許你站著與我說話?”江懿冷聲問他。

那小黃門本就沒什麽見識,「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給他磕了個頭:“江大人,並非奴克扣宣……戴罪之人的用度,是上頭說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不如……”

縱然江懿一直知道這是那些宮人秘而不宣的規矩,卻仍對此感到厭煩,讓那小黃門取點炭來,把人打發走了。

宣貴妃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潮,應當是在發著熱,雙眸卻難得清明,半晌後輕聲道:“謝謝……”

“不必謝我。”

江懿垂眸看著她:“隻是覺得依著聖上的性子,怕是也會想讓你走得體麵些。”

宣貴妃動了動唇,一行淚潸然而下。

“當時為何不動手呢?”

江懿看著她那雙依舊美豔的眸子:“分明隻要將藥喂給他就好,為什麽不動手呢?”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被小朋友圍觀的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