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十三年,大燕正式與烏斯開戰,意味著把控朝廷多年的保守黨派徹底失了勢,樹倒猢猻散。

戶部和刑部尚書勾結反賊,連同玩忽職守的禦史大夫一同被革了官職。

禁衛軍從宋玉修的家中搜羅出各式金銀珠寶,數匹綾羅錦緞,甚至還有一人多高的金佛像與珊瑚樹。

這些世間罕見的寶貝居然悉數出現在一個小小尚書家中,連帶著平民百姓聽了都驚訝咂舌。

那位慣常好寫本子的蘭陵先生更是借了這股東風,寫了一出《玉佛記》,一時間成了所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據說那戶部尚書被批捕前遣散了所有家丁,早早將兒子送出了燕都,隻剩他一人坐在府中廳堂裏,似乎對眼前的一切早有預料。

他的胳膊上甚至還戴了塊白布,應當尚在服喪期間,麵上表情平靜,十分自覺主動地跟著來抄家的人走了。

禁衛軍也並非未曾聽說過這人的事跡,知道他老母剛去世沒多久,光是喪儀就辦了足足三場,算是給足了身後的排麵。

可給死人排麵又有什麽用呢?

人這一生不過天地一逆旅而已,死後魂靈與神識皆化作一縷塵罷了。

可若他母親在天有靈,得知自己那風光的喪儀是她兒子用貪/汙腐/敗的錢所置辦,不知在九泉之下又是否願意見這獨子一麵。

福玉澤在天牢中足足被關了十四日,剛開始嘴嚴得很,什麽也不說。江懿來天牢走了一趟,讓那負責問訊的士兵隻管用刑,千萬不必客氣。

於是這老太監被他自己平日偏愛的刑具折騰了個半死,終於遭不住開了口,把所有該說的不該說的全供出來了,甚至於自己和宋玉修同父異母的關係也交代了個明明白白。

既然他招供,那便沒有再與他浪費時間的必要。他被扔進天牢中與其他囚犯一起關著,通敵叛國,謀殺皇妃,貪/汙/受/賄數罪並罰,待過了年開春後直接問斬。

那些囚犯不少都背負著冤屈,被關進天牢前沒少被這老太監用私刑折磨。

眼下好不容易得了報複的機會,再加上守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無數辦法讓他不好過。

左右不過已是個死人了,好不好過與活人又沒幹係。

——

三月初五,恰逢清明。

江懿下了早朝後避開一幹剛走馬上任想來和自己搞好關係的新官,逆著人群向禦書房而去。

洪文帝剛將外袍脫下,見了他後眉眼間微微柔和了幾分:“江愛卿坐,不必拘泥於禮數。”

江懿攏著衣袖,淡淡道:“君臣有別。”

帝王心最難猜。現在洪文帝會念著他救駕的功勞下意識地對自己多了幾分親近,往後便能因為他人的話生出猜忌,打壓懷疑他。

洪文帝笑了下:“這麽多年,就剩你一個忠心耿耿陪在朕身邊。福公公自先帝在位時便進了宮裏,是看著朕長大的,卻未曾想他竟如此狼子野心。”

“人心易變。”

江懿細細打量著天子的麵色:“唯獨權利與財錢是可以攥在手中,為數不多亙古不變的東西。”

“江愛卿還是如此直接……”洪文帝輕咳一聲,“不知你這樣的性子,到時會尋個什麽樣的女兒家成親?老師不曾催過你嗎?”

“家父自去年便出門遠遊,每月能得他一封家書,應當沒空顧及臣的親事。”

江懿聽天子說的話越來越離題,隻得不動聲色地將話題繞回來:“臣見陛下臉色紅潤,精神也比上個月好了很多,可是藥起了作用?”

“自然。”

洪文帝輕歎一聲:“若沒有裴將軍一片赤膽忠心,為朕去烏斯尋那味藥材,朕眼下怕是要沒命了。”

聽見他提及裴向雲,江懿的眸色微不可查地動了下,繼而恢複平靜,麵上依舊波瀾不驚:“他身為隴西軍營的人,忠於陛下與大燕是應該的。”

他到底還是不知道當時那逆徒與洪文帝說了什麽,竟將人哄得真信了裴向雲「赤膽忠心」。

若非自己的學生自己知道是什麽德行,怕是也要和滿朝文武一同誇讚一聲「小將軍威武」。

江懿垂下眼瞼,將方才有些外露的情緒慢慢收攏起來,再抬眸,又是那個不在乎身外之物的丞相。

“昨日又傳捷報,裴將軍以火攻城,讓烏斯人不戰自退,估計這幾日便能凱旋而歸……”洪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近日可曾和江愛卿互通書信?”

江懿的手隱在衣袖之下,指尖微蜷:“未曾,興許是怕臣指責他行事衝動,從未給臣寫過信,和他有關的事都是從陛下這邊聽說的。”

“江愛卿實在嚴格了些……”洪文帝道,“連張老將軍都對他讚口不絕,說他確實是英雄出少年。裴將軍到底閱曆尚輕,有些許做得不妥的地方很正常,愛卿以為如何?”

江懿的語氣與方才無異:“若誇讚他,顯得臣偏袒徒弟。若打壓他,怕是陛下又要覺得臣嚴格。臣不願這個問題,一切交於時間與陛下定奪。”

洪文帝哈哈大笑:“愛卿還是如此誠實,朕喜歡。”

江懿輕笑:“但他年歲尚輕,臣還是覺得少些褒讚更好,免得捧殺了他。”

“愛卿所言極是……”洪文帝道,“往後你有何打算?”

江懿低聲道:“先前刑部審訊亂黨賊人時曾提到他們在江南有暗哨,臣準備趁此機會暗訪江南,以免賊人死灰複燃。”

“甚好……”

洪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得臣如此,朕複何求?”

江懿知道這都是天子的客套話。

想來那漢高祖也曾和韓重言同吃同住,抵足而眠,登基後封其為韓王,信任有加,韓重言卻仍逃不過一個「鳥盡弓藏,兔走狗烹」的下場。

江懿重活了一次,又並非這個世界的人,不似那群亂黨般對錢財看得那樣重,是以不必刻意奉承討好洪文帝,保持原先的君臣距離便好。

所以他剛剛和洪文帝說了假話。

裴向雲怎麽可能不給他寫信?

幾乎是那狼崽子剛抵隴西的第一日,一封信便千裏迢迢地用鴿子帶回來了。往後更是四五日便有一封信送達,無論風霜雨雪,雷打不動。

江懿那段時間忙著處理朝中事務,裴向雲寄來的信一直積壓在他桌案上,待前兩天閑下來才來得及一封封翻看。

信上大抵寫的都是沿途見聞和風土民情,又在字裏行間隱晦地暗示著對老師的思念之情。

直到翻至最後一封,他才意識到狼崽子這次的信似乎來得有些遲,上麵沾著血跡,甚至字跡的筆畫也不穩,像是費了極大的功夫才堪堪將這封信寫完。

他應當是受了傷的。

可滿紙卻無一字一句在訴苦,反而一如往常般講著近日見聞,最後尋常似的小心翼翼提醒他不要忘了昔日的約定,試探老師是否想念自己。

而等到第二日上朝,他才聽說縱然昨日隴西傳來捷報,卻是一場實打實的硬仗。

烏斯主君親臨調度軍隊,燕軍與烏斯軍於都城外鏖戰兩天兩夜,燕軍小勝一籌,幸存的烏斯軍隊護著烏斯主君一路向南撤去。小道消息說,烏斯主君受了很重的傷,怕是半路上就不行了。

原是與他那同母異父的皇兄交了手。

江懿一直心神不寧,待傍晚坐在桌案邊時,鬼使神差地鋪開一張紙,懸筆半晌,第一次想給裴向雲寫封回信,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身上那毒早就解了。藥草隨著第一封捷報送燕都,特意避開天子的耳目給江府分了一批。

而過去了幾個月的時間,狼崽子卻仍執拗地在信中寫要他安心治病,莫要累著身子,照顧好自己。

裴向雲顯然不想讓他知道戰事有多慘烈,應當仍自作多情地生怕老師擔心,偏生要用那種無所謂的態度給他講清風明月,講大漠孤煙,唯獨不提自己受了什麽傷,傷口是否還疼著。

寧可寫這些,也不願多說一句自己的苦。

江懿靜坐思索至三更夜,最後終於落筆:“故園春草綠,將軍歸不歸?”

——

裴向雲原本沒想著會收到老師的回信。他不過是將「寫信」作為次次瀕臨絕境時的某種盼頭,似乎隻要惦記著那封要寄給江懿的信,再多的風刀霜劍也闖得過去。

他原本覺得自己是不委屈的,可等清楚看見那人寫在紙上的字時,眼眶卻驟然發酸,好像他不再是那統帥三軍的殺神,而是又變作了那個小心翼翼陪在老師身邊的學生。

歸不歸,歸不歸?

歸心似箭……

待他凱旋策馬於燕都市井中時,心髒重重地擂在胸口,歡喜與期待與春風一道撞了個滿懷。

路上似乎有人認出了他,竊竊道:“那便是裴將軍!”

“你可曾聽聞那小將軍引天火,智破敵軍,不費一兵一卒取那烏斯將領項上人頭,宛如神兵天降……”

“據說他老師是當朝丞相,力挽狂瀾,查處貪官反賊數十人,當真是兩袖清風,為民造福的好官!”

這些話從裴向雲耳邊經過,不過隻留下個尾音,繼而又被風裹挾著向遠方而去。

江府與他離開前無異,李佑川正指揮著幾個家丁灑掃府前台階,抬眸看見裴向雲驚喜道:“小裴兄弟!”

“李兄……”裴向雲翻身下馬,原本特意一絲不苟高高束起的發有些淩亂,“我師父呢?”

李佑川麵上的驚喜僵硬了半分,撓了撓頭:“少爺他……”

可哪想裴向雲問了話後根本不聽他講了什麽,猛地從他身側穿過大門,徑直向後院跑去。

今日天氣這麽好,老師還會和原先一樣喜歡在那處石桌前喝茶嗎?

裴向雲聽見了孩童的喧鬧聲,近乎要篤定自己的猜測,可待他將門推開後,卻隻看見了四五個總角孩童打鬧,並無老師的身影。

老師去哪了?

他這才後知後覺琢磨起方才李佑川的欲言又止,原本的期待與歡喜驟然被潑了盆涼水般冷了一半。

“師弟……”

裴向雲的思緒被猛地拽了回來,有些魂不守舍地循聲望去,看見了孩子堆裏一臉不情不願的張素。

少年不再似六年前般矮小得像隻糯米團子,身量抽條似的拔高,隱隱看得出往後俊逸的模樣。

他老成地歎了口氣,將身邊圍著的幾個小孩推開,慢慢走到裴向雲麵前,板著臉道:“師兄聽聞你在隴西打了勝仗,甚好。”

人不大,卻將他老師那冷靜自持的樣子學了個十成十。

裴向雲愣了下,還未說話,便聽他又道:“你若早回來兩日,興許還能見著老師一麵,現在……”

“師父去哪了?”

裴向雲唇舌有些發麻,聲音中多了幾分微不可查的顫抖:“難道師父他……”

張素卻像是要吊他胃口一般不再繼續說下去,從懷中摸出一個香囊遞給他:“喏,老師要我給你的東西。”

裴向雲接過那香囊捏了捏,似乎摸到了些堅硬的顆粒狀的東西。

一邊的小孩都圍了過來,眼巴巴地看著這忽然闖來的男人將那香囊中的東西倒在了手上。

是一捧紅豆,還有枚精致小巧的骰子。

裴向雲不死心地將那香囊又倒了倒,卻什麽也沒倒出來,甚至連張字條也沒有。

老師這是什麽意思?

他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裴向雲有些迷茫地看向張素:“師父他為何給我這些東西?”

張素攤手:“興許是代哪個心悅你的姑娘家給的你吧,這誰知道呢?”

心悅他的姑娘家?為何是心悅他的姑娘家?

裴向雲認得這香囊是前些年梅晏然送給自己的那個,斷然不會是哪家姑娘所繡,隻是不知為何到了老師手中。

他還沒來得及想明白,一邊看熱鬧的小孩卻忽地大聲道:“這個你都不懂嗎!”

張素蹙眉:“沒有禮貌,怎麽和你們師兄說話呢?”

那小孩大抵是個願意表現的,壓根不把這小師兄的話放在眼裏,帶著幾分賣弄道:“你沒讀過王維的《相思》嗎?”

《相思》?

裴向雲眨了眨眼,聽著另一個孩子搶話道:“我會背!「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

相思嗎?

原本冷下去的心又活泛起來,還未來得及在他胸口敲出幾個音律,擠在後麵的女孩卻猶豫著開了口:“可我卻覺得是溫八吟的那句「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呢,你們看,那有個骰子……”

一群小孩就著到底是王摩詰的詩還是溫八吟的詩吵作一團,李佑川匆匆穿過門廳趕來:“小裴兄弟,方才我話還沒說完你怎的就走了?少爺今晨動身去江南辦事了,眼下應當剛到驛站。他讓我告訴你說……”

“不必說了。”

裴向雲將那枚香囊貼身放好,三兩步又匆匆從李佑川身邊跑過,將娃娃臉青年剩下半句話甩在身後。

至於是「最相思」,還是「入骨相思」,眼下似乎都已經不重要了。

總歸都是相思。

他隻來得及將自己那曾貼身帶著的包袱拿了,而後回到前院翻身上馬,在一眾家丁的注視中飛馳離去——

快些……

這似乎是他人生中第一個明媚的春天。日光暖融,柳絮飛揚,不知哪裏酒鋪剛開了張,似乎要從這四月芳菲中擷取幾分斟入陳釀。

醉漢桌前端著酒碗,胡言自己也曾提劍登樓冰雪肝膽。而遠些的灞橋楊柳畔,又會是誰擱在心尖上的團圓?

快些……

往事走馬般從眼前掠過,被他悉數拋去身後。而今他隻是遠歸故裏的遊子,去尋那輪念念不忘的皎皎月色,過中原,下江南,青衣白馬,乘風逍遙天地間。

再快些……

好在這次的春日與故人,終於都沒有失約。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化用王維《山中送別》中“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一句;

想不到吧我今天零點更新嘿嘿嘿(突然閃現.gif;

為了不打擾大家溫馨愉快的閱讀情緒,狗子大敗他皇兄的英明神武橋段我預備丟番外去了根據評論區點餐情況,大概有後續甜甜日常/現代篇/前世he的if線/帶個熊孩子/揍狗的幸福生活(真的嗎);

點餐的最後一天!明天開始更新番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