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耳畔驟然響起一陣嗡鳴聲。

周遭的世界在眼中變得模糊起來,所有聲音悉數消失,唯獨隻能聽見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所以他在街口看見的那個被斬首示眾的人,當真是關雁歸?

裴向雲顯然也有點慌,板著臉對那士兵道:“你說的話可當真?”

士兵被他的語氣嚇得伏在地上的身子都在顫抖,一句話試了好多次才勉強完整地說了出來:“不,不知,他們當差的也並不清楚究竟將人帶去何處了。”

“師父,這件事我覺得未必……”

“你覺得?”

江懿眉眼間泛著結冰似的冷意:“你如何認為很重要嗎?”

裴向雲定了定神,深邃的黑眸中難以遏製地多了些慌亂:“可方才他也說了,是不知道關將軍被帶去了哪裏,也並不是全然確定在街頭被斬首了,如果你不放心,那我再派人去和百姓們打聽。”

“需要嗎?”

江懿拂了衣袖,心口針紮似的疼:“你是不是忘了問我從何處回來的?”

從何處回來?

裴向雲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那人一字一句道:“我剛從街口回來,正巧方才斬了個黑布蒙麵的漢人,你說還需要打聽嗎?”

這回裴向雲徹底變了臉色。

他原本以為今天早上去和皇兄表明自己的態度,皇兄即使不會輕易饒過關雁歸,但也不至於動手如此快。

而且烏斯君上分明還說過「懶得特意動他」,又怎會這麽快地改變心意?

裴向雲下意識地轉身要去宮裏與烏斯君上理論,卻聽江懿在身後問道:“你做什麽去?”

“我去向皇兄討個說法……”裴向雲低聲道,“我……不應該是這樣的,一定不是這樣的。”

他整個人的狀態都十分不對,雙手緊緊地攥著衣服下擺,聲音都多了幾分顫抖,像是在和江懿奮力地解釋著什麽。

江懿冷眼看了他半晌,忽地歎了口氣:“罷了……”

“師父,你要信我,不是我去和皇兄說要把關將軍處死的……”沒聽見料想中的責罵,裴向雲更慌了,“我……”

“現在說這些有用嗎?”

江懿站在原處,十分平靜地看向他:“人都死了,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了。”

他也是天真,想來依著烏斯君上的疑心病,縱然關雁歸表現出投降的意思來,怕是也要先假意放過他,然後在放鬆警惕時再將他除掉。

反正結果都一樣。

他抬頭望了望天,再一次真切地意識到頭頂上的這片天已然不再是自己所熟悉的天了。

“回去吧……”江懿說,“傻站在這裏做什麽。”

裴向雲抬眸看他,似乎有些驚訝:“你還願意與我一同回去嗎?”

江懿垂下眼:“不然呢?我還有什麽選擇的餘地嗎?”

“不是……不是的……”

“不是?”江懿輕笑一聲,“那意思是,你可以放我走了?無論我去哪裏?”

裴向雲喉嚨有些發緊,卻始終說不出那個「是」字來。

他忽然發現江懿眼中好像有什麽東西消失了,比先前的絕望抑或失望更令他膽寒。

“師父……”

他輕輕拽了拽江懿的衣袖,語氣變得有些卑微:“你要是生氣的話,可以罵我,別這樣。”

江懿瞥了他一眼,輕輕抬了抬腕,將他的手從袖子上拂開,繼而邁過門檻,向屋中走去。

裴向雲連忙跟著進了府中,卻見他徑直向臥房走去,連忙道:“師父可是餓了?要我差人準備晚膳嗎?”

“不必……”江懿動了動唇,“我自己待一會兒就好。”

他說著便將臥房的門當著裴向雲的麵關上,「砰」地一聲撞在門框上。

裴向雲在門前打了一會兒的轉,思考自己到底是應該推門衝進去還是讓江懿自己待著,想了半晌後到底還是有點慫,躡手躡腳地從臥房門前離開了。

縱然是他這樣一貫不喜歡動腦子想事情的,也發現了事情似乎變得不對勁起來。

前些日子他為了讓皇兄放下警惕,有事沒事便往皇宮跑,可卻從未聽皇兄說過要將關雁歸處死的事。

第一次知道關雁歸將被處死,還是從江懿這兒聽說的。

從關雁歸被捉回來到被處死,自己似乎永遠都是最後那個知情的人。江懿似乎認定了是他告發告密,謀害了這個曾和自己不對付的大燕將軍。

但當時攔截住江懿的馬車時,裴向雲甚至都不知道車上除了太子外還有一個人。

很奇怪……

裴向雲有些煩躁地在隔壁的書房中踱來踱去,想起關雁歸那張臉就恨,恨他為何這樣不識趣,恨他為何在老師心中占了如此重要的一席之地。

也就是現在關雁歸大概率已經被斬首了,但凡他還在天牢裏活著,裴向雲都能提著刀去親自把他砍了。

小廝悄悄走了進來,幫他將燈點上。昏黃的燈光與外界被琉璃罩隔開,將圖案模糊地投在對麵的牆壁上。

一隻不知如何活到現在的飛蛾輕輕停在燈罩上,圍著那道細細的缺口打轉。

裴向雲的目光落在飛蛾身上,看著他抖動著毫不華麗的翅膀,繼而義無反顧地紮進了那簇火苗中。

裴向雲下意識地伸手,可在觸到滾燙的琉璃罩時才倏地醒悟過來,看著飛蛾被火苗瞬間吞沒,僅僅發出了「劈啪」一聲輕響。

他撚搓了下被燙紅的手指,莫名覺得有些無助。

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老師便是方才那撲火的飛蛾,縱然自己現在站在權利或地位的巔峰,也無法保護想保護的人,讓他開心順遂地生活。

燕都的夜晚開始下起小雪。紙屑似的雪花被寒風裹挾著湧進窗中,刀割一樣劃過他的側臉。他看向窗外,隻能看見一片蒼茫的黑暗。

就好像天地間隻剩下自己一個人那般孤獨。

這種孤獨讓他想起了為數不多的童年回憶。那時他尚在烏斯,但是因為父親是被擄來的漢人俘虜。

所以縱使生母是烏斯的公主,他們父子的生活依舊處於一片水深火熱之中。

其他貴族家庭的孩子動輒對他打罵羞辱,甚至半夜驚醒時夢裏都是那些人醜惡的嘴臉。

直到十三歲那年父母雙雙去世,裴向雲徹底沒了繼續留在烏斯的理由。

烏斯人尚武,尤其更注重血統,輕易不會與其他族的人通婚,更排斥他這樣混血的人存在。

十三歲的風雪夜,他原本要被凍死在荒郊野外,卻意料之外地遇見了江懿。

好像自己從出生開始就是個錯誤,就是個應該被抹除的存在。

父母錯誤的感情,錯誤的決定,開啟了他這錯誤的一生。

沒人喜歡他,沒人在意他,所有人視他如草芥,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唯有江懿帶給過他片刻的溫暖。

隻有這一個人在乎他。

可誰說江懿與他的相遇也不是一件錯誤的事呢?

而如今這片刻的溫暖也要散了嗎?

裴向雲心髒撞擊著胸腔,震得肋骨生疼。

他不敢思考半分關於「江懿不要自己」的可能性,近乎惶恐地三兩步衝出書房,直奔臥房而去。

裴向雲要被逼瘋了。

他感覺腦海中似乎多了個人,在拚命地將這些自己根本不願思考的悲觀事實塞進來,甚至連阻止都無法阻止,而心情也無法遏製地變得暴躁易怒,額角也跟著疼了起來。

於是他迫切地需要一個答案。

需要江懿發誓不會離開自己,永遠都不會離開自己的答案。

路上的小廝和婢女見著他雙眸充血的可怖樣子,紛紛向後退讓開,甚至其中幾個人都忘了向他行禮問好。

裴向雲在臥房前站定,低聲問:“這房間中的人曾出來過嗎?”

被他點名的小廝身子抖得篩糠一樣,小心翼翼地搖了搖頭。

裴向雲深吸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緩下聲音道:“師父,你在嗎?”

臥房中靜悄悄的,沒有半分聲音。

“師父?”裴向雲提高了聲音,心中的不安被慢慢放大,“師父,你別一個人生氣,要是真的難過就罵我吧,好不好?”

可房中依舊無人應答。

裴向雲後退了幾步,用力向門上踹去。

雕花的木門軸承處發出刺耳的「嘎吱」聲,硬是被他踹得裂開了數道紋路。

他將碎裂的木頭撥開衝了進去,一抬眸,眼前的景象讓他肝膽俱寒——

江懿闔眸靠在床邊,手腕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正緩緩流著血。血跡染紅了身下淡黃色的地毯,顯得格外刺目。

裴向雲緊抿著唇,顫著手去探那人鼻息,在察覺到仍有輕淺的呼吸拂在指尖時,他這才長舒了一口氣,跌坐在了地上,隻覺得額上汗如雨下。

站在門外的小廝進退兩難,隻能輕聲道:“將軍,這……”

“還站著作甚?”

裴向雲沉著臉,小心地脫下外袍披在江懿身上,而後將人輕輕抱在懷裏,讓他那隻受傷的手垂了下來。

“去喊大夫來……”他的目光陰鷙,緩緩掃過眼前幾個大氣都不敢出的小廝,“要是師父出了事,我拿你們試問。”

作者有話說:

飛蛾撲火,自取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