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從一片昏沉中醒來時,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被割裂成了兩半。

一半被什麽東西沉沉地壓著,如何都抬不起來。而另一半,尤其是手腕處針紮似的疼著,像是傷口裂開了。

他慢慢睜開眼,看見屋中熟悉的陳設時愣了一下,繼而輕輕歎息一聲。

又沒死成……

那日他看見放在床頭沒被收走的瓷杯,於是借著這個絕佳的機會在櫃角將瓷杯磕碎,用碎片割了腕。

但不知是碎片不夠鋒利,還是他實在太虛弱,用的力氣太小,結果還是被救了回來。

江懿動了動左手的手腕,被刺痛紮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回縮了縮。

指尖因為血流不通暢而冰涼,整隻胳膊似乎從手腕處斷開了一樣。

他深吸一口氣,剛動了下身子,趴在自己身邊的人猛地被驚醒,一雙熬紅了的眼睛滿是戾氣,在看見他醒了時才猛地回過神。

“師父……”

裴向雲的頭發很亂,下巴上多了一圈憔悴的胡茬,聲音沙啞,顯得整個人相當狼狽:“你還難受嗎?要不要我叫大夫?”

江懿端詳了他半晌,有些惋惜道:“你又救我回來做什麽?”

裴向雲怔愣在原處,而後小心地靠過來,將他摟在了懷裏,似乎為了確認他是不是還活著一樣將耳朵貼在了他心口。

“裴向雲,你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吧。”

江懿垂下頭看著男人的發頂,覺得有些頭疼:“你皇兄是新的帝王,你是開國元勳。倘若沒有意外,差不多可以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偏偏要我陪在身邊算什麽?”

裴向雲沉默半晌後,低聲道:“我喜歡你。”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毫無遮攔地將如此跨越師生禁忌的情感宣之於口,聲音很輕,可落在江懿耳側卻猶如一道驚雷,震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縱然二人已有夫妻之名,甚至於夫妻之實,他也永遠無法接受抱著自己說「喜歡」這兩個字的是從小帶大的學生。

“你不喜歡我,你隻喜歡你自己。”

江懿被他的胳膊箍得生疼,動了動身子,將他的頭推開:“你若是喜歡我,就該給我我想要的,而不是你認為我需要的。”

裴向雲一雙眼緊緊地盯著他:“你想要什麽?想離開我麽?”

明知故問。

江懿聽他這麽問便知道狼崽子壓根就不會同意放過自己。

“沒有人會一直陪著你。”

或許是一切的不安都已經塵埃落定,所有的期盼都消失了,江懿的內心史無前例地平靜,竟有心思開始跟他講大道理:“我曾教過你李太白的一句詩,你可還記得?”

裴向雲先前從未用心聽過這些詩句與之乎者也,麵上表情一僵,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江懿管他記不記得,自顧自繼續道:“他說「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這世間合該是所有人的驛站,終究會化作萬古的塵埃。你好好聽了嗎?若好好聽了,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裴向雲動了動唇:“我以後會聽。”

“以後啊?”

江懿對他笑了下:“我拿什麽信你的以後?”

他用盡為數不多的力氣扣住裴向雲的手,從自己的身上撥下來,眉眼間很平靜:“你就是自私,你根本不是喜歡我,而是沒辦法接受我不要你了,你被別人扔掉了,是嗎?”

“不是的……”裴向雲慌忙辯解,“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喜歡我,逼我弄成這個樣子?”

江懿抬起左手的手腕在他麵前晃了下:“你若是真的喜歡,絕不會讓我這麽痛苦,對嗎?如今你救我回來,便是讓我在原本的疼痛上更難受,你覺得這樣就是喜歡嗎?”

他一連幾個問句,問得裴向雲啞口無言。

“不是的,師父……”

狼崽子的眸中泛起一片水光,似乎在克製著自己一觸即發的暴脾氣,再一次低下頭:“師父,先前是我不好。”

“不是你不好,是我……”江懿打斷了他的話,“當年就該放你死在隴西的風雪裏,倒也幫著世間處理了一個禍害。”

「禍害」二字的分量著實不輕,狠狠地砸在裴向雲的心口上。

原來自己在老師心中已經是這樣的存在了嗎?

他忽然清楚地意識到那些過去的日子似乎真的已經回不來了,兩人之間橫亙著一道巨大的溝壑,而溝壑之下則是一次次的欺騙與傷害,連綿的戰火與屍山血海。

可裴向雲不甘心。

“覆水難收,瓷器一旦摔裂了,無論多好的匠師來修補,終究會留下裂痕……”江懿說,“你我之間也是如此,不如給我個痛快,下輩子也別再見了。”

“不行……”

裴向雲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我不能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江懿聽了他這話倒是很新奇:“沒有我你活不下去?可是我愛的東西呢?我的故土,我的戰友都沒有了,我愛的東西早就沒了。可是你卻逼著我活到了現在,要我好好活在你身邊,你為什麽這麽自私?”

兩人間再度陷入沉默。

這是他們分道揚鑣後第一次如此心平氣和地談話,沒有爭吵也沒有動手,可江懿卻比先前任何一次都累。

裴向雲垂下眼從床邊站起身,端走了放在床頭的托盤:“師父,你好好休息。馬上就過春節了,到時候我陪你去看燈會,你的心情也能好一些。”

他執拗地認為江懿仍隻是心情不好,講話說完,幫江懿掖了掖被子,而後把一個吻落在那人眉心。

江懿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末了長歎一聲。

又是這樣……

從小到大,每次說到裴向雲不想麵對的事,他總是會以這種方式逃避,選擇不聽不看,似乎隻要這麽做討厭的事就不會發生。

自己到底是教出來了一個劊子手,還是個膽小鬼?

江懿有些困倦,靠著床頭眯了一會兒,聽見臥房的門微微響動,撩起眼皮,發現是那個之前見過的烏斯大夫。

裴向雲跟在大夫身後,一雙眼不住地往他身上瞥,顯得有些蔫頭耷腦。

江懿順從地抬手,任由大夫將包紮解開,結了痂的傷口徑直暴露在空氣中。

裴向雲的目光觸到傷口便迅速地躲閃開,小聲說:“師父,往後別這樣對自己了。你好好的,等春天了,我帶你去看桃花。”

他的語氣如常,就好像兩人的關係一如從前那般親密,沒有亡國之仇,沒有欺騙背叛,這死了千百人的都城明日依舊姓燕,自己落下的這一身傷能不治而愈。

江懿勾了勾唇角,心說自己真是全天下最失敗的老師。

十三歲殿試奪魁,十四歲官拜丞相,隻比那秦朝十二歲的上卿甘羅大了兩歲,被世人交口稱讚為一代奇才。

可能是前半生過得太順風順水,他自大到覺得萬事萬物必然會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可如今的確結實地栽了個大跟頭。

那大夫似乎知道和江懿多說沒用,直接去跟裴向雲交代他的傷勢。

江懿側過頭出神地望向窗外,看著一隻黃雀落在枯樹枝頭蹦蹦跳跳,抖落了一捧又一捧的雪。

身側的被褥忽地陷下去一塊,他的目光頓了下,眉頭微蹙,不著痕跡地向床邊挪了挪。

那人恬不知恥地繼續向他靠來,繼而不再繼續動了。

江懿側眸,看見裴向雲穿著他那身玄黑色的蟒袍蜷縮在自己身側,好像是睡著了。

這麽幾日折騰下來,裴向雲也跟著憔悴了不少。

可這都是他活該。

江懿心中沒有半分惻隱之心,冷漠地看著那人熟睡的麵容,隻恨自己現在身邊沒有利器能一刀捅死他。

既然這麽想將他留在身邊,那一起死不是更好?死了之後去下頭喝了孟婆湯,前世恩怨和情愫一筆勾銷,來世再也不相見。

他這麽想著,慢慢抬手,箍住了裴向雲的脖頸。

這是他第二次對自己曾心悅過的人動殺心。

手上的力氣慢慢變大,裴向雲驀地從夢中驚醒,剛要反擊,發現是江懿時卻生生止住了動作。

兩人就這樣緘默而固執地互相看著,直到江懿垂下眼,慢慢鬆開了手。

裴向雲悶咳了一會兒,用一把沙啞的嗓音道:“你就這麽恨我嗎?”

江懿一句話也不說,甚至不屑於看他一眼。

裴向雲輕輕攥住他的手,輕輕摩挲著他掌心的紋路,輕聲道:“師父,你真的這麽恨我嗎?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明白為什麽。你要是想要自由我也不是不能給你,隻是……”

隻是偌大一片江山,如今全歸了烏斯。你這樣離開我的保護,你又能去哪呢?會不會有人要害你呢?

他心中想的很多,卻一句都沒說出來。

“你過去不曾明白,現在不明白,將來也不會明白……”江懿說,“你所要的和我所要的不同,這就注定了我們從來不會是一路人。”

裴向雲用唇輕輕磨蹭著他的手:“你對我……真的沒有感情了嗎?那為什麽方才不掐死我呢?先前那麽多機會,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

那是因為你醒了。

江懿現在身體大不如從前,一身病骨支離,能苟延殘喘到現在都算個奇跡。

若是剛剛裴向雲不醒來,他怕是已經將這欺師滅祖殺人放火的小狼崽子掐死了。

可裴向雲似乎將他的沉默當成了默認,眉眼間露出幾分小心翼翼,又親了親他的手:“師父,好好休息吧,明晚帶你去看燈會,好不好?你還記得嗎,之前你答應過我的。”

作者有話說:

重生倒計時;

My home people,偉大的勞動婦女們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