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小魚吃蝦米

任何行業的原始積累階段,都是野蠻生長的,血腥的,肮髒的。

不管東甌皮具業發展到多大,出多少康奈紅蜻蜓之類的國內名牌,甚至隨便逮個上遊供應商都有資格欠三點五個億,但國人始終會記得當年白手起家時賣的紙皮鞋。

不管某些品牌電子業發展到多大,也掩飾不了早期擴張時為了成本優勢、打開局麵,代工廠血腥壓榨之下,十幾連跳樓的工人。

不管電商產業發展得多麽蓬勃,依然有人記得最早期還沒形成規模優勢、成本控製艱難時,物流配送環節基層的血腥。

當然,手腕高明一些的企業家,會把流著肮髒的血錢環節外包出去。比如蘋果可以絲毫不沾生產的肮髒,全部找富士康。

電商巨頭可以不自建物流。

而快遞公司更可以把基層攬件/派件環節整體打包,承包給分包商。自己隻抓容易管控、容易規模化標準化管理降本的航空/鐵運/汽運環節。

以2006年的市場現狀,淘寶才出現3年。除了順豐這種90年代就建立起來、立足於“快捷/安全”、主攬商務件的快遞公司之外,其他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來的草頭快遞公司,都還在蒙昧野蠻生長的階段。

為了便宜,為了大量攬淘寶件,這些快遞公司隻能打價格戰,把人力成本密集的攬件派件承包出去,公司隻管到物流站點一層。

所以那些體驗過早年網購的朋友,應該都有一個印象——那時候除了順豐的小哥之外,其他的幾乎都特麽沒有統一製服。因為這些人根本和快遞公司沒有直接雇傭關係。

申通還算好,圓痛更次之。至於腫痛、運達這些,當年隻能算是嗬嗬。

……

張大龍開的龍運物流有限公司,明麵上就是錢塘城北兩個區的腫痛、運達快遞承包商,偶爾圓痛忙不過來的時候,也客串一下。

當然背地裏,他還把他的黑車隊也遮掩在這家公司的皮子底下,加以掩護。

所有的件離開或到達這幾大快遞公司的站點之外,就都是張大龍的業務範圍。快遞公司會按照每件每公斤2塊錢包給他,至於他怎麽去完成派件和收件的任務,快遞公司就不管了。

要想把生意做下來,還確保自己個人有得大賺,張大龍自然有自己的辦法,那就是瘋狂壓低人力成本。

正常的良家子要社保?五險一金?還嫌底薪低?(幸好還沒人失心瘋到要公積金,《勞動合同法》要08年才頒布,06年正規單位交公積金的也不多)

行,那爺就不用良家子。

找不到活兒的刑滿釋放人員、被廢了手指頭沒法再操持老本行的退役慣偷。偏遠貧困省份出來沿海富庶地區當兵、退伍後沒有一技之長又賴著舍不得回老家……這些人都不敢要太高的要求,那就統統錄用進來吧。

那年頭淘寶個手機,偶爾都有被快遞員黑了貨,然後人間蒸發的例子,其實就是因為很多快遞小哥不正規。便是張大龍自己麾下,也不乏周末給住宅區的野路子公司送貨,然後因為沒發票產生糾纏,鬧到和客戶鬥毆的。

這也是市場規律,自然法則。任何一個行業剛剛產生,外人看不分明其前途時,第一批進來賺泥淖裏的錢的,往往都不是良家子。而良家子總要慢人一拍,等看清楚前途之後,才會進來。(澄清一下,所以我不是黑小哥們,現在的大多數是好的了,但是上點年紀的,十幾年前用開始淘寶,或者在公司裏要經快遞發文件的,應該都能理解我說的當年的業態。就跟80年代初剛允許有個體戶,其實真的都是沒檔案沒編製沒學曆啥都沒,什麽正規單位都進不了的,才去“鋌而走險”當個體戶。後來大家看著成熟了,才是有學問有技能的人也下海。)

正如1700年移民北美的,大多是英夷賤種流放犯;1848年再移民美國的,就多半是有榮譽感的德意誌良民了。

錢塘是淘寶模式的老巢,開網店的人最多。張大龍占據著城北兩個區的幾大快遞公司分包站,這兩年也是搭著淘寶模式的順風車,家業更顯豐厚。

細算下來,城北每個淘寶店每賣出一件貨,他張大龍都可以躺著抽成到幾毛錢,攢起來也不是個小數了。

漸漸地,他甚至有一種錯覺,認為自己不再是個道上混的了,而是成功洗白的正經企業家。

他不讀書,但案頭也開始放起一部《唐延傳》,崇拜起那個混道出身、拿過砍刀看過地盤,最後卻成功去黃易丁三石那兒當了門戶總編的楷模。

可惜張大龍不是穿越者。不然要是讓他知道再過五年,這個唐延能離開黃易、單幹創辦“陌陌”,完成“一個早年給足浴街看場拉條子的大哥,成功華麗轉身為全天下炮男炮女拉條子”,那張大龍肯定會把唐延崇拜到骨髓裏去的吧。

這天夜裏,在張大龍眼中,不過又是一個尋常的燈紅酒綠夜晚。

就著不倫不類的象拔蝦滑潮汕牛肉火鍋,跟馬仔們吹逼小酌了幾瓶冰啤。

去自己的場子裏,點了兩個新來的小妹妹馬殺雞大保健了一番,正迷迷糊糊舒坦著呢,突然手機很掃興地響了。

張大龍一陣厭煩,不過這個鈴聲是給要客設置的,都是需要招呼的頭臉人物,張大龍也就沒有造次,很快接了起來。

“陳所,稀客呐,都多久沒給我打電話了。不是哪個小弟又給你添麻煩了吧。”張大龍說話之前,看號碼已經知道是北站派出所的陳副所長給他打電話。

若是三四年前,他的黑車隊生意還沒磨合正軌,他還是要怵幾分的,少不得逢年過節意思一下。

可是如今,他已經有了正規的物流公司,成了幾大快遞的分包商,明麵上洗白了不少,生意做大之後也開始結交分局的領導,跟陳所長打電話就沒那麽小心了。

陳所長也不計較這些屁事,直截了當放話:“張大龍,你小弟今天在北站惹了事兒了,最好管管,別鬧得不可收拾。他口花花冒犯了個女大學生,還把人打傷了,那女大學生背後有個人麵挺廣的黑律師撐腰,拿捏我們所裏,我也罩不住的。”

張大龍還有幾分腦子,虛心地問:“黑律師?什麽叫黑律師?沒證的麽?”

“沒證的,不過本事不小,沒證應該隻是因為他還沒畢業——看著可年輕了。”

“原來是個嘴上沒毛的小白臉……謝謝陳所提醒,中秋節都忘了去拜會,明天給你補上禮。”張大龍皮笑肉不笑地說,也不會真的承陳所的情。

他是社會上混出來的,聽了這個電話的時候,就第一時間預料到,陳所肯定是把他出賣了,把他的信息告訴了仇家。

對方現在來通風報信,無非是圖個兩頭不得罪。

這些基層的油條子,滾刀肉的程度一點不比混社會的差。

他喝了口解酒的養生茶,一揮手讓保健的小妹妹退下,然後門口立刻有個細佬很有眼色地進來:“大佬有咩吩咐?”

“去問問,今天誰特麽在北站惹事了。”

“是!”

大佬發話,辦事效率自然很高。

畢竟大佬不用和警察那樣講證據,誰敢欺瞞大佬那就是三刀六洞的下場。

沒五分鍾,細佬就來回報:“報告大佬,是綠毛,下午拉生意的時候看到個妞兒,說是長得很正,一時沒忍住多口花花了幾句……”

細佬也犯不著為同僚隱瞞,一五一十把細節全說了。

張大龍眼神一眯縫兒,追問道:“那男的開的是輛……就那個啥保時捷的新款?查查那車多錢。”

作為社會人,判斷對方實力的基本法,還是先看錢,然後再看別的細節。

有百度幫忙,他很快就知道那車也就200萬不到點兒,應該不是什麽狠紮的硬手。他自己開的賓利,都比對方那車翻倍還不止。

深思熟慮一番之後,張大龍就拿定了主意:“真正有政府影響力的律師,就算是黑律師,哪有開這種車的?開個奧迪A8,還沾點官氣,和上層好往來。這種輕佻的屁樣,就算有能耐,也就是鑽點法律空子,在官方不上台麵的。要是個富二代,我還掂量掂量,靠自己鑽營的,怕啥?”

他的思想,還是非常官本位的。或者說國朝沒什麽文化的人都容易強化官本位。

遇到開奧迪的,哪怕便宜點兒,都能狐假虎威,畢竟官車。

如果開超跑,最怕的是遇到富二代。但如果是一代,那肯定是體製內沒啥影響力的。

張大龍下意識把馮見雄定義成了一個“撈了點錢的暴發戶,打腫臉充胖子嚇唬住了陳所長”。

他摸了一下胡渣子,放話道:“去,給綠毛他們組執行家法,罰兩個月分成。北站那邊的車隊,把黑皮和陳三兒劃到刀疤那組。”

罰分成是孝敬大佬的,劃地盤是劃給同僚的。這樣的懲戒在幫裏很常見,有點由頭就行,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絕對不會有人幫被罰的人說話。

隻要不把自己人交給外人處置,隊伍就能一直帶好,這也是大佬多半對外護短的原因。

張大龍覺得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

“所以,任何行業爆發式增長的階段,就是這麽亂的。”

必勝客裏,馮見雄也幾乎是有如目睹一樣,把那番見解和田海茉徹底剖析了一遍,直到意麵端上桌。

田海茉用濕巾摁了一下嘴唇,拿起叉子卷著意麵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偶爾叉一片鮭魚卷。

她對於報複其實沒什麽興趣,性情也挺恬淡。主要是那些社會渣滓實在是不值得讓她掛心,最多看到那些人被關進看守所,也就消氣了。

聽了馮見雄天南海北地剖析,她更多考慮到的是如今電商的混亂原罪。

她悲天憫人地說:“照你這麽說,國內物流業如此亂象,豈不是馬總也有責任?要不是淘寶店都拚命隻圖便宜不圖服務質量,這些新生的快遞公司也不至於被逼得用前科累累的人當廉價勞動力吧?”

馮見雄一愣,調侃道:“怎麽關心起這些了?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聖母了?”

田海茉臉一紅,不依地打了一下馮見雄的手。她也是很不喜歡被人說聖母的,何況她並不是聖母。

“說啥呢,我是站在一個電商從業者的角度,思考行業前途。物流太亂,最後傷害的肯定是行業平台的聲譽。”

馮見雄不由失笑:“得,三觀這麽正,明天麵試肯定高分通過——不是我說,馬風這人最喜歡用你這種天天想著行業前途的有責任心妹子。你演技太好了,不會是專門做功課揣摩過吧。”

田海茉嘟著嘴,愈發生氣了:“你說啥呢!你當人人都跟你一樣焉壞焉壞的,啊!氣死我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哎呦,疼,停,聽不出我開玩笑呢。”馮見雄格擋了一下憤怒的妹子。

田海茉也不是真想揍馮見雄,見對方服軟討饒,她也就不為已甚,傲嬌地討教:“那你說,這種事情隻能順其自然麽?或者說,除了讓阿狸巴巴自建物流之外,就沒有折衷的、各方共贏的辦法了麽?”

馮見雄稍微想了想,便想到了策略——其實也不是想到的,而是未來這些年,電商行業自身就摸索出了不少規範物流的管理優化策略。

他侃侃而談地說:“這個麽,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兩三年內有兩三年的優化辦法,十年八年有十年八年的優化辦法。

要讓阿狸這種巨頭自建物流,五年之內影兒都沒有,十年之內也不可能建成。而且起碼得先自建B2C的品牌網上商城,然後才能考慮自建物流。

不過,就算沒有自建物流,也不是不能局部優化這個問題——比如,兩三年之內就能做的,利用目前崛起的大數據分析業這個趨勢,阿狸利用自己的行業地位優勢,把那些中小型、低價型的快遞公司手上的數據整合起來。

把控到快遞公司每個單子的情況,至少在後台可以查詢每個快遞配送員是誰——現在連配送員都查不到,隻能追溯到在哪個站,這麽不詳細的數據,怎麽可能沒人偷網購手機?

有了這些數據,阿狸就可以越級考評各個快遞分揀點乃至個人的信用度,給快遞公司打分,然後利用阿狸的權限,給那些和優質、誠信快遞合作的店麵,以平台搜索顯示優先級的提升。對那些貪便宜、屢屢和近期出事比較多的快遞合作的網店,就把他們的關鍵詞搜索評級、信用星數評級略作懲罰……

總之,久而久之隻要一碗水端平,敦促所有快遞公司注意服務質量,總能有所幫助的吧。雖然快遞公司有可能被逼漲價,所有淘寶店都有可能為此每個件平均增加幾毛錢快遞費。但隻要這種漲價是公平的,店家也不用怕因為自家的物流費比同行高而流失客戶……”

馮見雄侃侃而談,說的其實很多都是後世眾所周知的阿狸“菜鳥物流”早期發展經驗。在不自建物流的情況下,也能盡量把控到物流風險,杜絕三教九流社會人在電商物流業的亂象。

雖然這裏麵,隻有一兩招可以在2007年立刻著手做起來。

而其他估計要到08~09年阿狸大數據中心建設完備、馮見雄上個月給馬風的第一份戰略調研報告被實際執行落地後,才能施展。

但是,聽在學電商專業的田海茉耳中,馮見雄的很多看法卻是振聾發聵,非常有啟發。

“我……我能整理小雄的這些觀點麽?這會不會太卑鄙?算不算剽竊?”田海茉的內心掙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