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念君心 第叁拾柒卷 生離死別

武使瞪大了昏花的老眼,隻覺渾身無力動彈不得,維持著方才的姿勢。眼前三人,正是他做夢都想不到會出現在此的人。

爵次文使永期右手微微抬起,指尖像勾著什麽東西一般,輕輕一顫,隻見武使突然麵色一變,詭異的雙手緊緊掐住自己的咽喉,使力攥下去,眼看自己的脖子就要被自己親手掐斷,喉間哽咽卻說不出半句話。

“武使大人,還是放聰明點離那青花瓷瓶遠些,想來是你老眼昏花,看不清這花瓶價值?”永期唇角溢笑,故意俾默如斯場景竟然還有心思開開玩笑。

武使惡狠狠地瞪著眼前這絶雅調笑的白衣男子,其身後是一臉隱憂的蘊晗與爵次之王淩子歸,隻雙臂環胸,帝王威嚴之勢乍現:“朕看在武使為爵次鞠躬盡瘁一生,死罪可免,別再碰那花瓶。”

永期應聲鬆了鬆手,使得武使有片刻喘息的機會,當下大咳了起來:“想不到我一生千算萬算,終沒料到文使居然是大王派下潛伏到子。”武使得以自控的雙手緊緊攥著袖袍,生怕雙手再次被永期鬼使神差的控製,下手掐斷自己的脖子,“永期,你這個人,太可怕。”武使唇角溢血,顯然方才被勒得不輕。

想他一介布衣書生模樣,生得秀美如花,竟是城府極深,心首兩麵,詭異多變,既有那治國平天下的大略,又有那為禍亂世間的奸才。武使垂首咳出血來,喟歎自己平生,多半敗於其手,大喊出聲:“淩子歸啊淩子歸,你亦不是能駕馭得了此人的奇才,就算我今日一死,你也終將敗於此人之手!”

淩子歸身旁的蘊晗忽然搖歎了口氣,側首看向淩子歸,嗬氣如蘭,聲輕如飛:“大王……”

自大王從夕州城脫離假死設計以來,他們經曆了許多,又遇到了神僧無極聖師,就算大王靈性極深,慧根不淺,又是否當真放得下爵次天下,江山百姓?武使所言非虛,大王真能不為所動,心有感傷?

彼廂淩子歸似沒有聽到蘊晗那一聲極淡的哀傷之歎,隻望著半跪在地板之上的武使,麵無慍色毫不介意道:“難得武使為朕著想,朕不殺你,愛卿自行了斷吧。”

白衣男子回頭看了淩子歸一眼,眉目生笑,又回身輕移蓮步上前,一手攬了縷烏青黑發玩弄著,淡然向武使道:“過獎。”彎身準備將那隻動了分毫的機關青花瓷瓶搬回原處。

熟料武使雙眼微眯,眼角閃過一絲不甘與憤恨,搶在永期之前撲向那青花瓷瓶,使盡全身力氣將那原本隻挪動了一毫的機關死死抱住:“人生在世也不過一死,自我謀劃一切就已做好了必死的打算,你們這群娃娃,終沒有贏我!”

眾人一驚,全然來不及阻止,因那地宮機關一旦完全打開,再無封頓之法。

武使慘笑一聲,望向地板上那口深深的黑洞,縱身翻入無盡的黑暗,徒留渾厚的話音漸漸遙遠:“今日既是我死之時,也必是爾葬身之刻!”

那聲音中盤旋著的,是大誌不得的惋惜、是躊躇滿誌的悲壯、抑或師敗垂成的淒涼……沒有人說得清,隻最終消失在地底無盡的黑暗之中,一介梟雄,一頭撞在幽暗的石壁之上,鮮血四濺,死無全屍,可悲可歎。

頃刻間,爵次王宮上下轟隆一聲,地動天搖,大殿之上的房梁石柱紛紛坍塌倒下,地板之上那偌大的黑暗,竟由一塊其下的石頭緩緩平移,正要封死洞口。

永期大叫一聲不好,運起內力攜了淩子歸蘊晗二人就要向外飛去。

劍眉緊鎖的淩子歸用力一掙,飛身衝回殿內:“蘊卿還在地下!”,永期用力過猛,隻扯了淩子歸一塊寬袖布料,另一手又攬了蘊晗,行動不便,正是千鈞一發,此刻回頭隻怕自身難保,且白白搭了蘊晗一命,焦急道:“來不及了!洞口就要被封死了!不要自尋死路!”

一生威嚴的帝王不曾回頭,衝入搖搖欲墜的混亂之中,滿目的堅毅溫柔,一身的義無反顧,不斷坍塌而下的石塊激起茫茫煙塵。生平第一次,這位命運乖舛的帝王唇揭上了發自內心的微笑,眼角卻閃爍出晶瑩,長睫眨眼,便飛揚在漫漫塵土之中,消失不見了。薄唇輕顫,聲音雖小,卻飄飄搖搖,飛散在天地間,盤旋歌唱,扶搖繞梁,不知是說與永期,還是說與自己的心:

“朕這一生,隻戀過一人,又怎麽能丟他在黑暗的地下……”

這一次,他笑得那麽自在。人生大抵如此,怎麽可以灑脫到這種境界。

這一回,他哭得那麽隨心,情場不過如斯,怎麽可以得意到如此地步。

蘊晗驚見淩子歸衝回馬上就要坍塌的大殿,腰身被永期緊攬,無法運功提力,正全速向外飛去,眸中清淚漣漣,蒼白的手竭力地伸出去,像要抓住什麽東西:“不要!不要去!”

而此時情況緊急,永期也隻能義無反顧,回望一眼,咬了牙將蘊晗腰身收緊飛出殿去。

…………

與此同時,地下洞中的一行人也驚覺洞外發生了變化,抬頭見到洞口正漸漸合攏,照下的光束一點點隱去,眼看著唯一的一點光斑就要消失在黑暗之中,而腳下又開始慢慢滲水,水麵漸漲漸脯眼見就要沒過膝頭,亓官昭心頭隱隱作痛,喉間哽咽了一聲,似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輕柔拍了拍擁緊在懷中的蘊卿發間道:“卿,你看那邊……”

蘊卿已知機關開啟,再無生還可能,洞底不斷滲出的水是刺骨的冰涼,而他卻隻閉了眼緊靠在亓官昭懷中,現下聽到他輕聲低喚,還是抬起頭向他所指示的方向看去。

地洞搖晃,洞口漸封,亓官昭心急如焚,趁蘊卿失神看向別處之時,倏地自腰間抽出那條銀蛇鞭,鞭體在陰冷的黑暗中閃爍其華,卷住蘊卿孱弱的腰身,蘊卿回頭,驚見如此,正欲張口,卻聽到亓官昭左手鬆開他的腰沉下聲音:

“噓,不要說話。”談話間,亓官昭已是將全身真氣凝於蛇鞭之上,大喊一聲,右手發力,突甩蛇鞭,勁道直達蘊卿腰際,那力道並非傷人之氣,卻正是向上之力,蘊卿猛覺腳上一輕,眨眼間竟被銀蛇鞭所散發的氣道向上用力甩出,借由慣性,納強勁的力道逼得他毫無抵禦之法,渾渾噩噩直向那隻剩半邊的光亮洞口飛去。

蘊卿突然自洞底被迅速甩向上空,耳邊呼嘯而過的是洞內的陰風,失神的雙目緊緊盯著黑暗的那頭,隱隱傳來的是亓官昭漸行漸遠的聲音:“蘊卿!今生有你,我亓官昭生而無憾,死亦無悔!”之前他一直在思索三人全數脫身的方法,而現在洞口將合,情況急迫,隻容他有這一刻時間思考,他已是用盡內力,來甩出他畢生最重要的一鞭,

聲嘶力竭的聲音和蘊卿耳際呼嘯而過的風參雜在一起,叫他有種分辨不清真假的感覺,眼前所見隻是一片無盡的黑暗,那黑暗裏,望不見他心中的人兒,而洞底之人,卻在洞口光束的照耀下看得到蘊卿飛速上升。

“昭!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此一時生離,就是下一刻死別,絕美的人兒哭喊著,執著地要向那片黑暗要一個答案。

“原諒我!我亓官昭願與你齊享富貴榮華,卻不忍你陪我共赴黃泉,因為我要你好好活下去!”

“你若有事,我怎能獨活!”

“傻瓜!你一人出去,或許能想到救人之法!”洞底的水已浸過亓官昭的腰間,淒迷的笑綻放在他那秀雅絕倫的麵容之上,他已心知必死無疑,否則不到生死關頭,他又怎會放手,離開他至愛的蘊卿?隻希望蘊卿那個小傻瓜能將此話當真,才能一心堅強地活下去,不辜負他一片苦心。

聽聞此言的蘊卿心口猛地一顫,飛速上升越來越接近洞口,亓官昭傾盡全力,才保他一命,天真的他著實信了他的話,咬緊下唇,惑世魅人的眼角,落下兩滴清淚,砸向無盡的洞底:“昭!等我!我還沒有對你說……”

“我、愛、你。”

“我……愛……你。”

怎樣的詞語可以形容此刻的心有靈犀,下一刻他已打斷他的聲音,徐徐道出他心中所想,亦是他終生所盼。

兩滴水珠自上飛落在亓官昭的嘴爆他伸舌輕舐,是冰涼苦極的鹹澀味道,是蘊卿悲痛欲絕的味道……冰涼的水已浸過亓官昭的頸子,他艱難地移動水中的身體,退至恩聿身旁,同他一道背靠冰冷的石壁,頭頂上方的光斑漸漸隱去了,洞口已被封住,一片漆黑,水麵仍舊在漫漫上升,勢要淹沒整個黑暗的空間。好在亓官昭掐算及時,蘊卿如願飛出洞去,此刻的他似乎如釋重負,溢出一笑,麵對死亡,他竟不覺恐懼,隻那三個字,他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

“恩聿,你追隨我一生,現下可悔?”

話音未落,隻聽恩聿放聲大笑道:“正如武使所說,人生的終點不過一死,末將隨將軍幾征沙場,這命是將軍救的,早就交由將軍了,能一同死在這爵次帝王墓中,盡換盡興,何來悔字之說。”恩聿亦知以方才他們所處的情境,亓官昭隻有時間和力氣救出一人,如果換作是他,對於深愛之人,大抵也會如此。

“一直有句話想跟你說……”亓官昭頓了一下道,“謝謝。”自他追隨他以來,一直精心照料,也隻有他,最曉他不分方向的缺點,形影不離,有將如此,覆又何求,亓官昭嘴角輕揚,抬頭靠在石壁之上,任由冷冽的水慢慢浸過他的口鼻,他隻麵帶微笑感歎著,自己終究是個幸運之至的人……

恩聿似是十分驚訝,想來主子一生霸道邪佞,口中從不曾吐出這兩個字,今日第一次,竟然是說與他聽,心中暖烘烘一片,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慢慢合了眼睛,沉沉睡去……

人悄悄,月朗朗,

莫想昔年歡笑,未恨今日生離。

幾多心事,暗地思量。

洌水中,寒洞底,誌不忘。

……

————————————————————————

其實寫到這裏,我很想就這麽完結的,

生離死別的時刻,才是說出真心話的時候

平日裏那些悱惻的話都不舍得說

到了那緊急的時候,才發現不說不可

想跟諸位說,愛了,就說出來,別等到下一刻想要說的時候

那人已再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