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黃龍番外(下)

清晨時分就又上了路。跟團就是早出晚歸,但這條線路險又不熟,他們自己走確實不太方便。

再抵達的時候是傍晚。汽車停駐的院落裏,也有那樣一盞小燈依偎在黃昏牆頭。

眼前的光景讓張起靈想起那一晚一身疲憊地回到房間,提筆在那組“城市懸崖”最右端的畫幅上方染上的一抹暖色。——又是暖色。

無論如何,“沉睡”的城市中,又起了一盞燈。

入住時當然給的是標間,吳邪先洗了澡,然後窩上床準備躺著休息一會兒。他現在幾乎與張起靈齊肩,仔細看看,還要略高一點。兩人的衣服已經可以互穿,吳邪找了他的一件襯衫隨意套上,倒是方便。

張起靈等他換好衣服才進了淋浴間,直到吳邪昏昏欲睡才濕著發梢走了出來。(望天)

腳步聲被控製得很輕,張起靈無意擾他,但吳邪自己清醒了過來。(

其餘遊客也聽了這消息,自然是抓緊時間外出自由活動一下,賓館走廊裏很快一陣熱鬧。兩人想了想,也打算出去走走逛逛。吳邪等張起靈拿主意,既是出門旅遊張師兄當然不忘采風,於是商量了下,定了去當地居民家庭中參觀一番。

進了門,有些藏傳佛教的供像正迎著廳堂。主人引著他們走過側屋時,牆麵還有唐卡。不過其餘許多擺置並不精致,看得出那臨時性。大概也是他們沒挑對地方的緣故,特色並不足夠鮮明,連吳邪都略帶了失望。

告別主人從門庭出來,前方的曠地上是成排的轉經筒,不遠處經幡疊疊。然而路過時也就是反複看一看,沒試著碰。

原本向往著的,眼下卻不需要了。大概這就是寄托之所以為寄托,當終於不再缺席,妄執也就煙消雲散。

抬眼望過去,經幡下的身影正矗立在夕陽前方。吳邪笑了下,這才是執念。(

晚飯後,導遊又敲了門來推銷自費的篝火烤羊或表演晚會。

張師兄思忖片刻,覺得還是去看看——反正晚上也不能做什麽。

集結出發的時候團裏的人差不多去了一半。看著走在人群中間的張起靈,吳邪心說到了這地界還就是不一樣,難得小哥也這麽合群。

台上歌舞熱鬧始終,仔細聽聽,確實有幾把好嗓子。雖與婉約的江南小調不同,聽得久了也並不覺得逆耳。

席間贈了一人一碗青稞酒,說是品嚐品嚐。托盤裏是秘色瓷碗,然而酒的色澤被杯盞和燈光映襯,實難分辨。

待送酒的姑娘走了,張起靈挨過來問喝不喝得慣。

震天的樂聲中,吳邪仔細分辨了下嗓音,不由笑起來,端了碗揚揚手:小哥,幹。(

結束返回時路過夜市,兩人順大溜捎帶了條羊絨毯子。暫時無用,但或許過冬時就鋪上了。

回到賓館,室外的冷度和喧囂很快被驅散。吳邪將拎在手裏的毯子丟在座椅間,回身坐了下來。

這類青稞酒應該是低度的,然而空調一吹還是渾身都熱了起來。吳邪謹慎地坐在床側,這幾日他的尷尬不比張起靈少。

有些勇氣試過一次就不想再試。也或者還在適應——雖然張起靈這兩年沒離開過心間,但那種想象而來的陌生感並不是一朝一夕就足以消弭。

再留意到對麵時,張起靈已經沉默著打開畫板坐到了窗前。

他們的房間麵向山巒,夜間借著燈火隱約能夠看到連綿的黛色。吳邪瞥向畫板,素色間寥寥幾筆,卻不是眼前景致。仔細又看幾眼,橋上是一片模糊的身影。

然而還是認出來了——是他自己。(

吳邪眨眨眼,他還是不能習慣小哥畫自己。說不出原因,一直不喜歡拍照。當然兩者也不全是一回事,然而又多少有點關係。常年居於閉塞的鎮子,他也慣於隱藏自己。

醒來的時候天色微亮,躲在被窩裏的人揉了揉眼,很快手頓住了——身邊似乎躺了個人。

吳邪輕轉過頭,“小哥…早。”

昨晚張起靈不知什麽時候摸了過來,大概那個時候他已經睡熟了。但對方隻是像以往那樣擁著他睡了一晚,當然無法說什麽。

吃早餐的時候吳邪心不在焉,看著窗外,有一口沒一口。

近來九寨天清氣朗,風吹淨遍,偶有一縷雲絲,像被塗抹的棉絮。抹開的紋路蔓延,有時看著天上傾覆的雲濤,會覺得那是另一片海洋。

昨晚半夢半醒,卻見著回程時汽車拋錨了。大霧漫山,雪海中公路幾乎不見,輪胎上所有防滑鏈都脫落了。然而還是要苦中作樂。他笑著道,幸虧買了條毯子。說著裹住了他們緊挨的肩膀。兩人在狹窄的空間內相擁,直到最後的黎明降臨。

張起靈慢條斯理地動著筷子,不時瞥向對麵神遊的人。

一直想帶眼前這個人去看最好的風景。甚至異國的夢裏也曾見到他們一起去了,或者說,回了那裏。

那畫麵後來成了心底倒影,不能看,也抹不去。那座藍色流水的,有著木質樓閣的小城。

朦朦朧朧牽著從景區門口出來,街道忽然接至眼前,然而縱深感有些弱。走了進去,一拐彎真的就是寬窄巷子。

明明那一瞬間已經知道不過是己心對於那片境地的幻化,卻還是想要賦予一個獨自溫存的意象,借此可以相攜走下去。

清明夢是捉不到的心被捕捉。張起靈安靜注視著視野中的人。

他的人間天堂,隻是他。

進入峽穀腹地,天空愈發湛藍起來。

山穀間滿目金林緋葉,吳邪站在驚人清澈的瀑布前,感歎不已。

這份心思難以描摹。遠不同於張起靈帶給自己的一切,可以說是對他的情感之外的一種補充。曾經覺得或許總有路不需要懂,而今回看,果然還是要走過才能知悉個中滋味。

而即使經曆,其實也無法論斷。仍然是,就隻是——不需要了。

走上橋欄,吳邪一直往水邊靠。張起靈不想拘束他,隻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以保證自己能隨時伸手拽住他。

孔雀藍的水層下,沉澱的礦物質泛出熠熠的光,碧水金睛一般。吳邪繞開身後的人,獨自坐到對麵的淺灘邊低垂著頭凝神。

風過間一陣陣波痕,他摸了摸,說不出的感覺。

——如果不是天光太耀眼,那麽必是身邊這個人的緣故。無法回避那種心情,目之所及,身意所觸,都不一樣了。如果說真有醍醐灌頂,如果真的。

他於是轉過眼,熟悉的身影正從木橋流水的對岸一步一步走過來。簡單,堅定。

背著畫板的人安靜回望著他。

秋季的長空映在瑩澈水流的脈動中。涼風徐過,不自覺被帶彎了眉眼。

或許仍然需要時間。——當然他們還有很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