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斜,站在庭院裏,聽見風吹樹葉沙沙搖動的聲音,不疾不徐,不緊不慢。

園子裏的農官們都已離去,我打算先出去吃點東西,然後再一次到前門大街去碰一碰運氣。

踏出萬翠園的大門,發現外麵的天空已成青碧一色。靠近西麵的皇城上空,明星熒熒,似在昭示著,明天又將是一片晴朗。

我慢慢地走著,沿途人聲嘈雜。

這兩天《農學雜著》的編纂工作已近尾聲,我在高興之餘,也有一些憂心。因為從那些農官們的口中,我又得知了另一個關於藍池的消息:似乎當朝宰相於青山有意納他為婿。

那些農官們在談到藍翰林時,不無豔羨。因為藍翰林是當今天子最得寵幸的藍妃的親弟弟,又是兩年前的狀元郎,除此之外,他性情溫和,樣貌俊美,據說京城裏許多家有千金的官員都有意招他為婿。不過當朝宰相曾向外揚言,他的女兒非狀元不嫁,而放眼後秦國,如今最為春風得意的狀元郎,當然是藍翰林了。所以京城許多的家有千金的官員們在聽到宰相的揚言之後,也不敢向藍翰林提起結親這類事情了。

不過,讓人奇怪的是,藍翰林在聽到宰相的暗示之後,似乎也並沒有任何表示。

朝堂之上,藍翰林與於相之間,也仍是不溫不火。既不是特別的親近,也沒有刻意的疏遠。也許百官們都在猜測,這個藍翰林到底在打什麽主意。要知道,於相在京城,那可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啊!即便是當今天子,在有些時候,也對這個親姑丈禮讓有加。再說那於家大小姐,可也是個數一數二的美人兒。若是藍翰林能攀上這樣的一門親事,他以後的仕途,當會更加的順利。

那些農官們談及這些的時候,也曾問過我:“曲修書,你與藍翰林既是舊識,可也猜猜,藍翰林究竟會不會向於府提親呢?”

會嗎?我想起在覓月農莊的那會兒,我無意中偷聽到的於家大小姐於倩與她貼身丫鬟的一段話。性情坦率的於大小姐,在她的貼身丫鬟麵前,毫不避諱地談起她對藍池的愛戀和傾慕。從那段對話中,我也發現,這位宰相府的千金並不是那種驕縱成性的女孩兒。相反,她坦誠聰慧,這樣的女孩兒是很受男人喜歡的。我又想起了娘親臨終前跟我說過的話,不禁躊躇了。

十五歲少年的誓言能當真麽!那樣青澀的愛,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麽!

我不禁幽幽歎息了。

一條黑色的人影攔在了我的麵前,我抬起頭,看見一個身著青色袍子的中年男人正立在我的麵前。見我注意到了他,他衝我微一點頭:“曲宏曲修書麽?”

我點點頭。

“我家主人請曲修書前去一聚!”男人不容置疑的語氣。

我微微皺起了眉頭:“敢問尊下的主人是誰?”

男人睨了我一眼:“去了便知道了。”

這樣居高臨下的口吻,這樣毫無轉圜的語氣,我強忍住心頭的不快,微一施禮:“對不起,在下尚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奉陪。”

男人既驚且訝地看著我,見我就要轉身離開,他忙道:“哎,等一等——”伸手緊握住了我的手臂。

我掙了一下,沒有掙開。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我張嘴便欲大叫。男人見狀,急忙鬆開了手,末了還輕聲對我道:“於相請你一聚。”

於相!我身形一震,果然來了。

跟在那個中年男人的身後,我來到了東市街上一個名叫“滿庭香”的茶樓。

推開三樓雅間的大門,一股清新細膩的茶香味撲鼻而來。接下來,嫋嫋茶霧中,我看見了後秦國位高權重的於青山於大宰相。

他此刻正坐在一張靠窗的椅子上,他身旁的小幾上,擺放著一些精致的茶點和兩杯正在冒熱氣的茶。

手輕輕一揮,引我而來的中年男人便退了出去。臨去前,他小心地將門掩上了。

“坐吧。”於大宰相的聲音柔緩,似乎我是他一個相熟已久的好友。

我略一點頭,便依言在小幾的另一邊坐下了。

“曲修書在萬翠園可還習慣?”於大宰相端起茶杯,貌似關心地問。

我是不是該表現得受寵若驚呢!我有點失笑了。

接下來,就如普通朋友一般,他問起我在萬翠園的一些事情來。他的語氣隨意而又和緩,這讓我產生一種幻覺,似乎他今晚找到我,確實隻是

偶然中的一聚。

茶是好茶,香氣濃鬱,甘醇爽口。我小小地抿上一口,就聽於大宰相隨口問道:“曲修書家中高堂可還在?”

嗯,終於問到正題上來了。想到娘親此刻已經久眠於地下,我的心頭一酸,卻又不得不強作笑顏:“家父在曲宏年幼時便已辭世,家母、、、三年前亦因重病、、、離開了曲宏。”

於大宰相握茶杯的手僵了一僵,好一會兒,他才道:“本相、、、太唐突了。”

我勉強笑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相爺毋需多慮。”

一刻的靜默。

茶香清清,一種莫名的氣氛在兩人間縈繞。終於,又是他打破了沉默:“曲修書身上佩戴的荷包,可否容本相再過目一看?”

我取下那繡有青山明月的舊荷包,遞給了身旁那個男人。

接過荷包後,於大宰相輕輕摩挲著那荷包上的針線,眼睛裏有一種感傷在彌漫。

“曲修書前日曾說這荷包是故人所贈,本相可否打聽一下,曲修書的故人到底是誰?”

我狀似無意地回答:“是我在李家村的鄰居。”

“鄰居?”猶疑的聲音。

“是啊,”我笑道:“那是一對母女,母親針線做得好,女兒天真活潑,與我關係一直很好。不過、、、”我頓了一頓,就見於大宰相急切問道:“不過什麽?”

我隨口答道:“三年前,那對母女突然離開了李家村。”

通過眼角的餘光,我看見對麵男人的手握緊了荷包:“她們、、、為何要離開李家村?”

我有心試探一下,便道:“聽說,有人在追殺她們,她們、、、不得不離開!”

“咣當”一聲,杯蓋重重地磕在杯沿上,男人掩飾著笑道:“茶太燙了。”然而他眼底的憤怒卻讓我看了個實實在在。怎麽會這樣呢,他不是該慌張麽!我百思不得其解,便假裝隨意地問道:“相爺莫非認識那對母女?”

男人神色有點狼狽,他將荷包遞還給我,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曲修書可知那對母女的消息?”

我在心底冷笑一聲,搖了搖頭——

夜晚的上京城,景色獨特而又迷人。分布在城北的居民區,漸漸地安靜下來。而分布在城市西北角的上京九市,卻是燈火通明。一些特殊的行業,如妓院、賭場,酒樓等,到了晚上,客人比白天還要多。

位於東市中的李記酒樓,生意尤其火爆。不管是樓上的雅間,還是樓下的大廳,俱是燈火輝煌,高朋滿座。在這裏,客人們可以一邊吃著匯聚江南江北的各色名菜,一邊聽著歌姬們柔迷動人的曲子,將白天的煩惱憂心皆拋之腦後。

位於二樓的“水雲間”是一個雅間,裏麵擺了滿滿的兩桌菜。那金黃酥脆的是荷包裏脊,色彩豔麗的是王柳活魚,紅潤油亮的是醬爆雞丁,鮮嫩爽口的是金魚鴨掌、、、

今晚訂下這水雲間的是萬翠園的眾位農官們。

經過三周時間的校正勘誤,我的那半本《農學雜著》終於被送往吳伯的書肆,準備正式印刷成書了。有感於大家這一段時間的努力,關尚書決定從自己的荷包裏掏出一些銀兩,請眾人在李記酒樓裏好好吃一餐。

就這樣,下午辦完工後,眾人便相偕來到了李記酒樓。

聽同行的同伴們講,李記酒樓在上京城的生意好的驚人。許多有身份的人請客辦事,都喜歡訂在這個酒樓裏。不過,這酒樓的主人並不常在酒樓露麵,隻是聽說他與當朝許多大員過往甚密,所以平時也甚少有人敢在這裏尋釁鬧事的。

恐怕偌大的一個上京城,也隻有於府的人敢在這裏鬧事了。我想起見到李家大公子的那個晚上,剛好碰見於二公子在酒樓鬧事的情景。也不知道這麽多年以來,李慕文是以什麽方法在得罪於府之後,仍然能在上京城混得風生水起的。

我這麽剛想著事兒呢,有人敲響了門。在座的眾人停止了笑鬧,我連忙上前一步,將門打開。

站在門口的正是那個叫小鬆的跑堂,看見了我,他衝我微微一笑,算是跟我打了個招呼。

“眾位大人,我們少爺說了,今天晚上有貴賓在席,少爺特地讓我們免費為大人們加兩道菜。”小鬆說著,將托在手上的四碗熱氣騰騰的菜端了進來。

“這一碗是清湯燕菜,”小鬆左手托著木托盤,右手靈活地將兩碗菜一一送到

兩張大桌子上:“這碗清湯燕菜是燕翅席中的一道大菜。眾位大人可以看見,此道菜中的燕窩潔白,質地軟滑,湯色淺黃,清澈見底,味道極其鮮美,營養價值也很高。”

有幾個人湊過來,細細一看,然後又伸出勺子品嚐了些許,最後才豎起大拇指,點點頭。

小鬆見狀,自豪地一笑,又將另兩盤也端到桌子上:“這一碗叫鹿茸三珍,是鹿茸片加魚翅、海參、幹貝等三種海味製作。鮮香濃鬱,極其美味。”

關尚書目注這上來的兩道菜,沉吟稍許,點頭道:“多謝你家少爺的款待。”

小鬆忙收起木托盤,衝關尚書行了一個禮:“不敢不敢,請各位大人慢用,小鬆先出去了。”說罷,他轉身往門外走去。臨關門時,他又抬起頭,衝我友好一笑。

我心下了然,必是李慕文看見我在這裏,特意加送了這兩道菜。

“來吧來吧,曲修書,快過來喝一杯。這下半本《農學雜著》若能印刷出來,曲修書可就是我們萬翠園的大功臣了。”有人端了酒杯過來邀我。

我剛要拒絕,不想那人端起我身前的酒杯,直接便送到了我的唇邊。

“大人,曲宏不會喝酒。”我隻得拿著那酒杯,卻不知該不該喝下去。

“有什麽關係,以後和我們喝多了自然就會了。”耳熱酒酣之際,最忌諱別人不喝酒,不給麵子。

我無奈,舉起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

天哪,喉嚨裏怎麽像吞進去了一把火,辣的我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沒事吧,曲修書?”關尚書正坐在我的旁邊,可能他看出了我的不適,便關切地問我。

我搖了搖頭,喉頭的不適過去之後,渾身是一片暖洋洋的。嗯,想不到喝酒的滋味並不是那麽難受呢!

“曲修書,來來來,再喝一口。”又有人過來了。

這一次我沒有拒絕,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尚書大人,不知道、、、這本書要多久才能印製出來?”呃,幾口酒下肚,舌頭怎麽有點不大聽使喚了。

關尚書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大概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

這個時代的印刷技術還很落後,隻存在著雕版印刷。印刷的方法就是將文字、圖像雕刻在平整的木板上,再在版麵上刷上油墨,然後在其上覆上紙張,用幹淨的刷子輕輕地刷過,使印版上的圖文清晰地轉印到紙張上的工藝方法。雕版工程浩大,要雕印一部書,需要耗費很長的時間。

“那,能不能多印製幾份,我們可以把這些書分放到各個城縣的農官們手裏,這樣也有利於他們指導平時的農作。”我雖然覺得有點頭暈,但是意識卻還是很清楚。

“這個,”關尚書看了看我,笑道:“倒是可行。書印製出來之後,我打算奏請皇上,封你做一個水衡怎麽樣?”

水衡掌管山林土壤,是從四品的官。關尚書的聲音雖然不大,在座的各位可聽得清清楚楚。一時眾人都停止了吃飯說笑,齊齊地把眼光投向了我。

我嘿嘿一笑,倒不是我有多清高,我自知自己是女孩兒,不敢上朝堂為官。於是我道:“我正想跟尚書大人說一件事呢,那半本《農學雜著》本是萬翠園眾位大人們辛辛苦苦撰寫出來的,我希望尚書大人將來出書之日,將作者名定為萬翠園。”

“什麽?”“為何?”話剛落音,質疑聲紛紛而起。

“這原本就是大家辛勤的結果,曲宏可不敢居功。再說,曲宏原本出生於鄉下,等書出來之後,我還希望尚書大人能答應我離開萬翠園。”我早就打算等書能派上用場之後,就能全身而退,所以關尚書的好意提拔我隻能婉言謝絕了。

關尚書目注我片刻,沉聲道:“此事,容後再說。”舉起手中的酒杯:“今日,我們隻是來慶功的,大家不醉不歸。”

“對,不醉不歸。”馬上有人附和。

接下來,勸酒的人全過來了。

我一口接一口地喝著,腳上似乎踩了棉花,沒著沒落的讓我飄飄然起來。喝下肚的酒全變成了水,清香甘甜的水。

我嗬嗬地傻笑著,就在這朦朦朧朧的狀態下,似乎有人敲響了門,走近了我的身前,然後我聽到了一聲驚訝的呼喚:“紅紅!”

抬起頭來,我看見了一對湛亮的鳳眼。

“藍池哥哥!”我脫口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