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冶區是鹹陽城中最遲迎接日光的地方,然而,隻有當日光照耀到這裏,喚醒木火,讓金屬的聲音響起,芸芸二十萬人才會覺得,日子安全而又充滿希望。

邦工室與寺工府之間有一座廊橋,橋身如彩虹,從最高的橋亭往東望去,一條渭水流過的地方,行宮別館的地基錯落有致,北邊是百餘座金坊,從長陵、灘毛、孫家村的礦區連至河畔,劑坊則在各礦區的中央,成千上萬的工人在城內外穿梭,城內,範坊與合金熔煉坊交替分布,滾滾濃煙伴著紅日升起,隨風卷動。

卯時,出工。

公冉秋站在橋亭的正中,看著寺工府、詔事府的各位得匠朝他的邦工室走來。

得匠是邦工室目前級別最高的工匠,有招工和用工的權力,在軍械工程方麵,是地方官府與國家軍隊之間的紐帶,領到任務後,他們會各自在所屬的機構中開展工作,譬如設計流程,聯絡官府,整合地方資源,布置工時,直至任務完成。

今日是三月十五,按照國家計劃,全年,邦工室統共需要完成五萬套銳士甲。這個數字相比於去年並未有增加,然而,邦府撥動的錢款卻比去年多了將近一倍。

多的錢款,既是用於改良軍械的,也是用於聘請來自中原各國的能工巧匠的。

公冉秋今日要做的事,就是照舊例把五萬工量分配各得匠,同時,麵見新人,聽取並確認各項改進計劃,布置新工程,宣布工程的質量列入“大匠”考核標準。

關於這一手,各工室都是很佩服的,在自己地位即將受到挑戰的情況下,公冉秋仍然恪盡職守,非但不回避,還以積極配合的態度參入其中,幫大良造選人。

狄允最是感動。

“公冉,你且放心,白廿說,他會去迎秦工師,此外,阿葁也跟著安年來了。”

公冉秋捋著胡子,一邊讓狄允把秦地的工程輿圖鋪在案前,一邊把公孫予從前線送回的武卒圖掛起,道:“秦鬱入住以來,同為得匠,白廿是否有為難過他?”

狄允想了想,撓著頭,憨厚笑道:“那倒沒有,白工師隻是從幾位將軍府中搜羅出一口融鐵坩堝給秦工師送了去,再就沒別的,昨晚還吃著酒,說不在乎呢。”

公冉秋唉了一聲:“他這個人,對自己狠卻不願叫人看見,為追趕雀門的鍛術,練打鐵,明明把自己的手指甲都打得再無法生長,在大家麵前,卻還是裝得滿不在乎,無所謂,就好像已經丟棄了隴西人的血性,忘記了舊都的恩與怨。”

狄允若有所思。

白廿確實是第一個到的得匠。

大院,人頭攢動。

石上的劍被朝陽燒得通紅。

眾工師議論紛紛。

“傳說,今天,秦鬱會來……”

“秦鬱?劍石上那個秦鬱?”

“該不會是冒充的吧。”

石狐子推著秦鬱剛來時,並未引起太大的動靜,他們衣著樸素,麻衣草鞋,夾在眾多的工匠之中,無非被大家看做是,一個老師傅帶著小徒弟,攬工程來了。

“先生,這是我們的劍。”

劍石麵前,石狐子攥緊手心。

秦鬱莞爾。

因為腰部還在恢複之中,所以暫時隻能坐推車,然而,這並不影響他的決斷。身為桃氏,在攬工和交工時,除了按銘文必須出麵,否則,他絕對不會多帶任何一個弟子。昔日在垣郡交劍時如此,今日,為應大匠之位而來,亦是如此。

“青狐,去,把它**。”

石狐子沒有猶豫。

“是,先生。”

石狐子三兩下飛到那石頭之上,手握劍柄,一橫眉,將劍身從石縫拽了出來。

金屬摩擦石塊,發出尖銳的嘯音。

“放肆!”

周圍的工師紛紛捂住耳朵,其中,有幾個老寺工受不住,破口便大罵,這豈是隨隨便便的破爛劍?這是公冉畢生恥辱,隻能由公冉本人來洗清,此舉,放肆。

老寺工逼問道:“你們是誰?!”

秦鬱道:“我就是秦鬱。”

五個字,又叫老寺工聽怔了。

冥冥之中,似有天命。

“我知道,你們會在俘獲的兵器上加刻地名,重新編入府庫。”秦鬱抬手,行了一個禮,“隻是,她嫁來秦地也有大半年了,挨盡風塵,不該再做恥辱標記。”

萬眾矚目之下,石狐子把劍掛在腰間,推著秦鬱,朝邦工室的青灰樓闕走去。

“先生,我覺得,公冉秋如此受工人的尊重,一定有更深的原因,否則……”

不想,剛上坡道,又有個人從廊柱後閃出來,手執木鞘,擋在了他們的麵前。

“秦工師,在下白廿。”

秦鬱還尋思著石狐子的話語,聽見白廿這個耳熟的名字,恁地打了個噴嚏。

“你就是那口坩堝。”

石狐子險些笑出聲來。

然而,當他看見,白廿的指甲蓋灰白殘損,幾乎已經從肉裏分離出來,他又咽下了笑。白廿雖穿著絲綢的衣裳,但其手臂和胸腹的肌肉線條依然能被看見,似是在宣告其打鐵之人的身份。白廿的舉止儒雅,可,眼神之中卻蘊藏著怒火。

石狐子準備繞開白廿,還沒動,白廿卻先行側過身,笑著對他們說道:“請。”

一路同登樓。

“不知道,秦工師對坩堝有何看法?”

秦鬱笑了笑,說道:“鑄鐵的火候極高,用赤金做支足,雖然好看,但是損耗得太大,不很實用,且,耳環雖圓,卻貼不住堝壁,起不到調節作用,虛浮了。”

白廿道:“看來,秦工師到底是洛邑人,還算知道,什麽叫做,好看不中用,”

秦鬱沒有立時回答,隻是支起身子,看了一眼坡道之下的,清幽的詔事府。

他意識到,這個人,他必須說服。

“白工師,你送我這個坩堝,不光為炫耀,而且是在嘲諷中原器具華而不實。”

白廿道:“是,就拿衡製而言,魏國分得多細呐?穀物牲畜按斤兩、金石按爰寽、錢幣按鎰釿,天天變動,可是管理起來實在太麻煩,還不如我們的黃鍾定衡,二鎰二十四兩,用了二十年,誒,既簡單,又恒久,從邦府到郡縣一律通行。”

秦鬱道:“道理不錯,可,白工師知不知道,為什麽你們鑽破了天,連煉鐵坩堝都做出來了,卻依然沒能把劍由分鑄改為渾鑄?中原,二十年前就做到了。”

白廿道:“秦工師寡聞了。秦地的赤金雜質多,錫金的所有的比例,我們都試過,充型時,金液仍通不過劍身三分之二,所以隻能分鑄焊接,這是天命。”

秦鬱道:“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使金液貫通泥範的比例一定存在,且不止一個,隻不過,用你們的衡器和權環根本秤不出,因為,它介於鎰與兩之間。”

白廿站在原地,久久不前。

秦鬱道:“白工師,秦國想東出,閉門鑽研不行,必須有與中原相通的衡製。”

小推車吱吱呀呀,登上了廊橋。

石狐子推著秦鬱,手把車柄捏得緊緊的,生怕脫落了。他現在才明白,秦鬱讓他權衡銘“釿”圜幣,不僅是要揣摩各工室之間的關係,還暗含著這麽層意思。

廊橋的兩側,侍衛林立。

橋亭頂上棲息著一隻丹青夔獸,它睜著細長鳳眼,行於雲澤,獨角刺破火焰。

秦鬱聽見一聲滄桑的笑。

因為剛才拔劍,又與白廿鬥嘴,所以,他來得遲了。公冉秋沒有等他,而是先行按舊製,在隴西布置二萬工量、櫟陽和上郡各一萬,漢中無工,而鹹陽一萬。

“好了,沒意見就幹活去吧。”

公冉秋盤腿坐著,手裏握酒壺,胡須上也沾滿晶瑩的酒珠,笑聲似醉而非醉。

“來,來,接著說。”

接著,公冉秋又陸續聽過韓國、趙國的得匠的說詞,相應布置寺工府的工事。

秦鬱知道,將作府大監隻負責監督各工室,但,即使公冉秋以領袖的口吻在指揮,各工室依然對其畢恭畢敬,仿佛他們之間有著某種他尚且還看不透的默契。

秦鬱的目光又落在輿圖上。

不僅有冶鑄點和礦點,及至各郡縣人口、炭窯、水文、兵役及農時,全都有細致的標注。整圖筆畫的痕跡很鮮豔,可見是剛剛繪製的,前後不會超過半月。

隴西,二萬。

櫟陽,一萬。

上郡,一萬。

漢中,無工。

秦鬱在心中掂量了一下各地的權重,又開始思忖,那麽,剩下的一萬工量呢。

公冉秋與人談笑的聲音,順廊橋傳來。

“我今天當真是高興,你們看,學徒回來,還帶了這麽張工圖,說什麽呢,我們的劍可以改分鑄為渾鑄,我們的長戟可以改為矛,我們的盾和鎧甲可以分層淬火,我們的弩機可以變成連弩,當然啦,這要施行到地方,變為普製,還遠得很,可它不失為一個方向嘛,無論如何,我得好好和他談談,我想成就這學徒……”

“先生?”

石狐子見秦鬱又在發呆,俯身在秦鬱耳邊提醒道:“先生,他就是公冉秋。”

秦鬱笑了笑,張口道:“一會你……”

話還沒說完,一支箭矢飛來。

箭矢從二人之間竄過,紮進廊柱。

“誰人放肆!”石狐子轉過頭。

一個手持長弓,束發披甲的少女,亭亭玉立在橋廊之下,神采奕奕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