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狐子拿著初定劑坊工師的名單穿過南院小樹林,卻發覺秦鬱不在菁齋內。

一陣陣水漿聲傳來,他順著清香尋去,看見秦鬱在後院一處僻靜園子裏揉泥。

十七八隻擱泥桶被按照五正色的順序整齊地擺放在這裏,秦鬱卷著袖子,把手臂伸進一個白泥桶中,將底部泥漿撈起,均勻糊在內壁上,動作連貫而溫柔。

“先生,這是……”

“名單你且放在旁邊,待我伺候完這幾隻桶,明早仔細看。”秦鬱平常說道。

這批泥料是東城區陶土作坊製作的,按常理本應該直接去範坊,然而,秦鬱對泥料有較高要求,所以特意讓小匠按五色分類送幾桶陳腐前的樣品供他檢查。

“先生何必親自打稠。”石狐子趕緊打水洗了手,站到秦鬱身邊,幫他掏揉下一桶白泥,“你如果不放心旁人,叫我做就行,總是這麽彎腰,如何受得了。”

秦鬱卻糊得很盡興,似在作畫,一次又一次把白泥勻開,將水擠弄到桶中間。

“青狐,自從接受詔事府的工程,我的腰就不疼了,你別擔心,我不露麵,並非因為身體難受,而是覺得這件事由你姒大哥操持更合適,他看人準,心也正。”

石狐子觸著秦鬱的神情,才知道自己確實多慮了,他從未見秦鬱這麽輕鬆暢快,甚至連一呼一吸都滿載著希望,就像一株從枯井裏爬出的青藤迎住了陽光。

“先生,那我現在能學用火了麽。”

“當然可以,合金冷卻我就教你,不過這次的難關不在工期,不在火候,而在於渾鑄的劍長,你得先試著做出範片,看是不是想象的那樣,再來找我討論,好麽。”秦鬱的這隻擱泥桶倒是先揉幹了,他拔出手臂,指尖掐帶出一小團白泥。

石狐子道:“是,這段時間我會去找狄寺工要原有的三段範,把它合為一體。”

秦鬱道:“嗯。”

石狐子領完任務,繼續掏揉。

他卻無法避開秦鬱。秦鬱正借著月光檢查泥團。秦鬱的皮膚實在太白淨,以至於在那條浸過白泥漿的手臂上根本尋不見漬跡色差,本就一具陶體似的,很美。

“先生,我聽姒大哥提過,”石狐子頓了頓,說道,“你是從小喜歡玩泥巴。”

“也就這點嗜好,還被說得如此不堪。”秦鬱笑了笑,“可是青狐你記著,無論將來你去哪裏,做什麽事,想紮根,必須先熟悉當地的泥土的味道。”

石狐子連著打過好幾桶的稠,胳膊有點酸,他擦了擦汗,目光始終不離秦鬱。

“先生,你想讓我去哪裏,我就去哪裏,我不會離開你,你把我當成泥好了。”

“我讓你嚐泥,沒讓你當泥。”秦鬱看石狐子一眼,順手把剩下的泥料塞進石狐子的嘴裏,“白泥的口感似池鹽,但這個呢,偏鹹又偏粗,你得學會判斷。”

“謝先生教誨。”

石狐子一口咽了下去。

秦鬱唉了聲,也不好再教唆什麽,隻令石狐子把打好稠的泥桶搬入了地窖。

他並沒有在石狐子麵前胡謅。

秦國產的陶土與魏國不同。

秦國陶土多偏栗褐土,質地粗糙,必須經過特殊的稠化和陳腐才能變成陶泥。

秦鬱及時發現了這個問題,他讓作坊小匠往泥漿底層加入腐植碎以做改進,並把陳腐工序的時間由原來的兩個月增長至八十日,一切要合格才能入他範坊。

不久,桃氏招工完成。

秦鬱沒有改動姒妤的名單。

十六位劑坊工匠加入之後,桃氏師門與詔事寺工本土的血脈交融在了一起。

秦鬱不僅對隴西、關中、漢中、河西四處平等待遇,且對新舊也一視同仁。

他令姒妤把新人的家眷從全國各地接到鹹陽,由師門出資在城中尋處安置,他還在詔事府俸祿的基礎上設立多達五成的浮動工餉,用於酬勞門中立功之人。

一度,劑坊幾位老工師對新人有芥蒂,各用各的衡器互不交流,秦鬱便讓石狐子用赤金失蠟鑄出兩把鏤空山水紋的扇子,叫秦亞鐫了字,送給荀三和敏。

荀三搖著鏤空扇四處吃酒,逢人就問這山是哪裏的山,水是哪裏的水,才發覺全是幾位老工師的鄉裏,聊著聊著,都是漂泊的人,也就分不清誰的衡器好了。

再到配金的時候,師門中的新人和舊人已然和平相處,隻是放眼冶區,大部分工師仍把栗氏陳平新造的衡器和權環擱置一邊,說是異地人的騙術,堅決不用。

於是,荀三立的首功,便是在諸工室沆瀣一氣,拒絕使用新式衡器時,替栗氏陳平還原出了亡友竹狸設計的那套“歪秤”。歪秤法簡單又易行,僅是在原有衡器之上設計一個活動的支點和標尺,卻使工匠既可利用原有的權環稱量“寽”,也能保全多年的習慣和麵子,省去大量的物力和人力,終是讓兩邊各自歡喜。

陳平感激不盡,說荀三是解鈴人。

多年來,他為冶令計量上計,偶也做輕權環,以求一石能多報一鈞,他為寺工府結算糧餉,偶也做大方升,以求一鬥能多出兩管,秦律嚴苛,責任往往追查到人,陳家為把水端得平,就連七八個子女也是師從不同門派以求萬全,然而這回,輕重由秦鬱的律管支配著,他再沒有餘地,自覺若非荀三出麵幫忙,恐怕光是隴西和關中的“玄武”就能把栗氏大堂掀翻,更別提按時完成詔事府的任務。

秦鬱則回說,法與律不問對錯,既已製定就必須執行,所以他翻不了過去將作府邦工室判過的舊案,然,真理也不容蒙塵,他現能做到的,是去偽而存真。

暮春時節,冶區衡製落成。

荀三受姒妤推薦,任為劑坊坊主。

金、劑、煉、礪四坊在黃鍾之律的基礎之上相繼製定出工序,開始培訓工師。

詔事府另邊,白廿征召巧匠,遇著了工師疾。原來,疾被擋在桃氏門外之後,發誓要讓姒妤後悔,便把滿腔熱情轉向了白廿和安年。他們在鐵兵工室定下鍛造流程,五月,搶先秦鬱占用城中二十餘座舊煉坊,點燃了舉國矚目的銅鐵的角逐。

一雙雙明亮的眼睛全都盯著秦鬱和白廿,原本清幽的詔事府如今門庭若市。

秦鬱正式提出,青銅劍取勝中原諸國的關鍵在於成批鑄造的速度,青銅雖不如白鐵堅硬,但它形製穩定且程式可控,與律法相得益彰,正適用秦國這片土地。

他絲毫不怠慢,一麵與甘棠設計新式煉坊的工圖,一麵又與寧嬰、荀三、敏等人去長陵、灘毛、孫家三大礦區視察綠青提純赤金的過程,甚至親自指導工藝。

從冶令口中,秦鬱得知遏製劍器生產的首要問題不是綠青的提純,而是錫金的匱乏,為開辟新天地,他決定從楚國銅綠山進口錫金,並令寧嬰提前疏通渠道。

在這片土地上,秦鬱展開了手腳。

※※※※※※※※

五月中旬,山林間傳出斧鑿之聲。

邦司空府應詔事府的要求在小陀山建造新爐房。小陀山距渭水十裏,雖與冶區遠些,但,煉坊最易受氣流的影響,甘棠看中的正是山腳之下無風沙的土地,接連十多天,工人在他的指導下夯起土基,將柱礎石標定完畢,便等候滾石上道。

然而,正當萬事俱備,誰也沒想,柱礎石遲遲沒有到來,一個小矛盾發生了。

柱礎石也被工人稱為基卵石,是埋在土基之中,用於承受木頭柱子的石料。

甘棠沒料到,他設計的尺寸逾越了邦司空府使用的等級,如此,邦司空隻能往宮司空借,而宮司空說他們的離宮大廈都造不完,事就耽擱著,沒人敢運石料。

甘棠雖啞,卻是軍人的性子,施工講究紀律,絕不容忍與工圖有一絲偏差。

秦鬱聽說之後,也認為柱礎石是煉坊能穩定運轉的關鍵,決定出麵解決問題。

是日,渭水河畔,小陀山下。

秦鬱和幾個邦司空小匠圍坐在樹下,勸說道:“我不知你們分工如此細致,一時問公冉大監要錯了人,是有些失妥,可夯土也並非難事,你們不要怕,工圖是詔事府畫的,律令在上,有了功勞歸你們,出了問題詔事府承擔,可以嗎?”

甘棠拿出工圖。

小匠紅了臉,回道:“我們並非怕事,早就催著宮司空王玹要石料了,可……”

秦鬱道:“不至於吧,王司空手下好幾座宮殿正在修造,還吝嗇這幾塊石頭?”

小匠諾諾道:“他,他祖上是北邊逃荒來的,整座鹹陽城都知道他吝嗇至極。”

這便是秦鬱第一次領略這位隻進不出,一毛不拔,身殘而誌堅的閹人的手段。

甘棠正要展開工圖,秦鬱按住卷軸。

“那怎麽辦呢。”

小匠道:“先例,先例也是有的,譬如之前,宮司空替‘玄武’的工事造庫,為保證進度,‘玄武’就是先結清工錢,而後,等邦工室的款項下達再轉的賬。”

秦鬱聽說這個辦法之後,謝過幾位小匠,喝一口水,讓他們去請宮司空王玹。

不久,小陀山下又駛來了一列馬車。

“秦得匠,久仰,久仰。”王玹坐下,從袖邊拈去花瓣,“詔事府今年的動靜比驚蟄天的響雷還大,鄙人早有耳聞,你門下可不簡單,姒相師賢惠識大體,收羅走了寺工府所有的能人,寧坊師眼光長遠,借河西通商的契機,已經頂著詔事府名義跑起了錫金的生意,確實厲害,隻不知鄙人一個夯土匠,能幫什麽?”

秦鬱苦笑道:“王司空,快別裝糊塗,我都快趕不完工了,你還要訛我的錢。”

“誒,豈敢。”王玹把手攢進袖子裏,想了一想,“秦得匠說的是這二十座爐房的石料,小陀山土壤鬆軟,打地基確實該比平時多用功夫,不巧的是,這事往大了說可為僭越,秦法嚴明,即便你請來‘玄武’,鄙人也不得不過問。”

“王司空,你這就是欺負我異鄉人。”秦鬱道,“你們總是提起‘玄武’,可我根本就不知道‘玄武’是何方神聖,我隻知道,眼下,我沒有他們那麽有錢。”

王玹看了秦鬱一眼。

秦鬱目光楚楚,不給錢。

錢幣是最靈活的資產,秦鬱隻堅持一點,即,桃氏師門絕不會花圜錢買路。

針尖對麥芒。

王玹道:“那麽,依秦得匠看,難道要讓司空府白白給你石料,賠本做買賣?”

秦鬱道:“怎麽能說是賠本呢。”

王玹道:“那就是欺人。”

諸位小匠不能甘心,碎碎地數落起來,正是此刻,秦鬱展開那卷爐房的工圖。

一盞盞四孔坩堝排列在爐坑之中。

王玹挑起眉毛:“四孔的坩堝?誒,我們平時都用蓋式坩堝,你有什麽講究?”

秦鬱道:“王司空,我的二十座新式煉坊並非隻能鑄劍,它空餘時還可以產出用於裝飾宮殿的鬥拱和瓦當,你也知道,金液在坩堝內分層,四孔引鑄的那肯定比你們開蓋澆鑄的精美。就在剛才,邦司空的幾個小匠問我要物件,我還說,我連鑄劍都來不及,哪裏有那閑功夫!?誒,我是有心,替王司空你留著好處。”

“哦?”

王玹聽過這番話,眼睛一亮,這才變了臉色。都說詔事府頭批工程,為王公貴胄探虛實的幕僚不少,他知道秦鬱也是有料在手的,得此機會,他無法拒絕。

“秦得匠,你還懂得造鬥拱?”

秦鬱指著圖中的爐坑,說道:“我不會造鬥拱,可有句話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王司空如果派工來觀摩,甘坊主可以教他們如何使用新式的四孔坩堝,如何更加精確地調整火候,我想,無論造什麽,隻要是澆鑄合金,都用得著此理。”

王玹揉捏著自己光潔的下巴,勾起薄唇:“秦得匠,方才多有得罪,柱礎石改日就送來,可你也得諒解,秦國窮,大家的工事呢,都是這麽一木一石爭來的。”

秦鬱欠身回禮。

“多謝王司空,領教了。”

商談方得開始。

風掠過黃土地,人聲錚錚不絕。

十六套鬥拱,八十副瓦當,最終,這就是秦鬱打動王玹的籌碼,雙方議定之後,秦鬱當眾把這批單子加入序列,讓甘棠年後協助帶工生產,擺平了司空府。

接著幾天,秦鬱就陪甘棠住在山腳,拿車軲轆一圈圈測量二十座煉坊的地基,就這麽賴到司空府加緊為他們送來全部的石料,方才留下甘棠監督,返身回菁齋。看小說,就來! 速度飛快哦,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