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的習武場和書房之間,有一道爬滿藤蔓的長廊,簷下,藏著幾處燕巢。

晨練過後,公孫予令人在此擺席,一邊看春燕銜泥,一邊把公孫邈叫到跟前。

“父親。”公孫邈起得更早,已和幾兄弟在武場過完招式,換了嶄新的衣甲。

邈抬起頭,留意坐氈後擺放漆夔的幾,菖蒲席上還鋪設了一層編有雲紋的藻。藻席是家中難得用到的,自他記事以來,也就隻有長兄成年拜別祖母時有幸見過。

然而,最令他驚訝的不是藻席,而是擺在藻席之上的不起眼的陳舊的紅木箱。

公孫邈皺了皺眉。

因三日前桃氏門中弟子來過,所以他知道,這是公孫予為了說服秦鬱讓石狐子參軍而做的準備:“父親,秦先生固然聲名遠揚,可,這是先君所賜的星宿。”

公孫予笑了笑。

閱兵後,他的兒子時時刻刻把鎧甲穿在身上,整齊鋥亮,似迫不及待要出征。

“看來,能佩戴此徽章,你很自豪。”公孫予拿劍柄抵在兒子胸前的銅獸上。

邈不知是何意,突然,身體被猛地拽向前,隻聞啪嗒一聲,徽章被劍格勾落。“我的章!”邈閃身去撿,刹那,公孫予的劍鋒又從他的指縫穿過,刺透了獸口。

“三郎啊,在敵人的眼中,你所佩戴的徽章越多,隻能說明你的頭顱越值錢。”

“父親……”公孫邈攥緊手心。

長廊的藤蔓是過世十年的夫人親手栽種的,邈隻是想用這種方式告慰母親。

而這些,公孫予不知道。

一對春燕撲扇翅膀鑽進簷下,公孫予等它們吐完草泥,徐徐卷起自己的袖子。

由於多次因被擊中而脫臼,腕骨的畸突比去年更嚴重,每次轉動都會滲血。

公孫予揉著手腕,說道:“寸功未立,已任百將,這是君上對你的恩寵,為父不能拒絕,但你千萬不可輕心,軍營之中沒有父子,隻有將軍與士兵,作戰,為父不會給你任何優待,行軍,如果你犯錯,為父用的也不再是家法,而是軍法。”

“邈謹記在心。”

“方才,你還問了星宿,問為父為何把先君所賜的傳世寶物示以外人,其實,為父一直都沒有把石狐當外人,在意的也不是秦先生的聲名……”公孫予說道。

“我不是那意思,”公孫邈毅然道,“我視石狐為摯友,我希望與他成袍澤。”

“……而是他們還改善了劍格細節,如此,你將來在交刃的時候就不會因劍格脆裂而被對手去劍,你的手腕也不至於反複扭傷,像為父這樣,痛苦後半輩子。”

公孫邈又怔著。公孫予說完,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把損毀的徽章送還其懷中。

“去練習號令,一會別輸給石狐。”

“是,父親。”

父親二字,深沉而溫熱。

這時,長廊盡頭飛出幾隻燕子。

管家報,秦鬱已至前門。

※※※※※※※※

秦鬱坐著石狐子的推車一路穿過前庭,在管家指引下,來到正對武場的坐席。

因為他以舊疾複發為理由拒絕了秦君,所以接連幾天,他都得裝成病懨懨的。

與之對比,武場中的身影越發鮮活。

麵前的公孫予,一襲軟甲,姿態清雅,竟是早就備好了最周詳的禮數迎接他。

“先生,別來無恙。”公孫予道。

秦鬱一陣劇烈的咳嗽。

“將軍恕罪,先生在北郊受了寒。”

石狐子不敢造次,立即把身披廣袖的秦鬱從車裏托抱起來,放到坐氈,一手給擺齊兩條腿的位置,一手將腰身扶正,然後拉過木幾,好讓秦鬱的手臂能靠著。

如此孱弱,石狐子也覺得誇張,但秦鬱這兩天盡是悶在齋中讀軍法和律令,根本沒向他透露過心意,以至於,他已認定秦鬱是代表師門來正式拒絕公孫予的。

公孫予笑了笑,坐下道:“秦先生,以往石狐子來府上,就在這武場習劍術。”

“將軍不說,看不出是劍術。”秦鬱順下一口氣,“我還以為他們在打野架。”

“先,先生。”

石狐子無所適從。

公孫予斟酒:“先生話裏有怨氣。”

“公孫將軍。”秦鬱說道,“將軍既知周禮,更當知中原人尊師重道,但像將軍這樣,不打一聲招呼,蹲在人家院子外頭挖牆腳的,我還真是頭一回遇見。”

“唉,誤會,天大的誤會。”公孫予斟完酒,一飲而盡,“然無論怎麽說,先生是客,我先以此酒賠罪,再敬先生以殘疾之軀為三軍將士鑄造良劍的精神。”

秦鬱道:“將軍,你處心積慮,三番五次勾引我的弟子,這也能算是誤會嗎?”

“哈哈哈,秦先生真是,真是言辭犀利。”公孫予大笑道,“我不辯解了,一片好心還要被冤枉,這樣,讓石狐和邈各自指揮百人去鬥陣,我們在這裏慢談。”

“那也得先賠禮。”秦鬱道。

公孫予看著秦鬱那張精致蒼白卻又無賴的麵孔,熱情的笑容僵硬在空氣中。

石狐子已經快要喘不過氣來了,他從未見過秦鬱對人這麽尖酸刻薄地說話。

“好,賠禮。”

一陣沉默,公孫予終於認栽,長歎口氣,抬出了案旁的那沉甸甸的紅木箱子。

“秦先生,百年前天火墜於雍城,煉化金石,人言,它與洛邑枯礦同宗同源,處於二十八星宿之東,我祖輩以死士之功得先君賞賜一鈞,現在,敢請先生鑒賞。”

秦鬱打開。

箱子裏是幾塊銀灰色的金屬。

秦鬱撥弄幾下,臉色漸漸轉暖。

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難得這塊黑金的質地與青龍的無異,可以用於補養劍身,實實在在滿足了他的欲望,他抬起眼睛,淡定地看向公孫予,準備開始談判。

“青狐,你去玩。”

“那,我再與邈練一回。”

石狐子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

等石狐子走遠,秦鬱才意猶未盡地放開了手中的黑金錠子,合起紅木箱蓋。

公孫予眯了眯眼。

管家退下。

“將軍,方才對不住。”秦鬱正色道,“事實上,我深為將軍所動,所以,這三天我仔細研讀了律法,在隨軍監冶的相關規定上,想請教將軍三個問題。”

“秦先生。”公孫予也捋平了衣袍,認真道,“聽你的語氣,難道是同意讓石狐子歸入河西軍籍,聽我調度,隨部隊北遷去最危險的前線做軍事工程了?”

“他已成年,將來學成什麽樣,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得。”秦鬱說道,“但,如果將軍今日願意回答我的三個疑惑,那麽,不僅是青狐會隨你去上郡,將來,將作府也會分出一條支流,源源不斷為河西軍右部提供具備優良素質的工兵。”

話到這裏,對立成為合作。

公孫予醒一醒神,忙倒出酒,連追七八杯,湊近說道:“先生,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工兵對於軍營而言太重要,同批長劍,在我手裏隻能用一年,在老範玄武軍手裏就能用一年半,還有挖溝築寨這些都得拚速度……你說,什麽條件。”

“首先是工兵的歸屬。”秦鬱道,“工兵,既然兵字在後,那麽理應歸屬軍籍,服從軍隊調配,但,本質上他們又隻是在戰地做工的匠人,不可能像士兵那樣衝鋒陷陣,斬獲人頭,所以他們的軍功應該如何計算?這點,並無公文說明。”

公孫予道:“這也正是我那日去找石狐子的原因,放心,北上練兵之前,我定會向大良造請示工兵的軍功折算製度,按照工時或工件來,我們年後就試行。”

“其二,工程的錢款。”秦鬱道,“我沒有記錯的話,戰地臨時開工,征用的多為當地林木礦石,但這項開支的明細完全由軍營操作,司空和將作府看不見,我自然擔心,工兵在做事的時候會因觸碰什麽不相幹的人的利益而受到威脅。”

“秦鬱,你這可是太厲害,如此錙銖必較,我有點難受。”公孫予會心一笑。

“我知道將軍難受,所以,將作府願意承擔三分的款項,使用圜錢,換取對河西軍右部工程的知情監督權。”秦鬱道,“工兵絕不幹涉,隻需做兩份賬而已。”

公孫予道:“其三呢。”

“三,其實是不情之請。我希望兵役服滿之後,將軍能讓我門下的工兵自己決定去留,就譬如……”秦鬱頓了一頓,“如果青狐還想回我身邊,將軍就放手。”

“先生果然是明白人,好,你所說的三件事情,從我河西軍右部開始試行。”

公孫予爽朗回道。

秦鬱揖禮。

他們的燕巢已築完。

陽光下,鼓令哨音交替,少年們手持木棒和藤盾互攻要害,一個個英姿勃發。

黃塵朝著長廊彌散。

石狐子發揮得很盡興,因為他自認為,這是他最後一次來將軍府練武。他們打的是群架,拿的是木棒,所以公孫邈不是對手。打到最後隻剩下一個人,別的陪練不敢上,而石狐子不知哪來的委屈,硬把公孫邈騎在身下,狠狠揍了一頓。

挨完揍,公孫邈倒甚是不舍,他擦掉鼻血,也忘了說,自己其實讓著石狐子。

石狐子自洗手去。

武場恢複空曠。

“先生,我贏了,我們走罷。”

公孫予唉了一聲。

石狐子對公孫予行過禮,去扶秦鬱。

“青狐。”秦鬱溫和說道,“你先拜過公孫將軍,回去,我為你收拾行囊。”

石狐子道:“什麽?”

秦鬱捏了一下石狐子的臉,笑道:“你看,這麽快就開始不聽先生的使喚了。”

“先生。”

石狐子笑不出來。

“青狐,跟將軍殺敵去。”

“先生!”

一看到秦鬱的眼神,石狐子就知道意味著什麽,他自由了,他可以去北方那片疆土馳騁縱橫,他會結交更多的朋友,學習更多的本領,甚至走上另外的道路。可他突然又難以接受,他低頭看著紅木箱子,反複勸自己,秦鬱其實就是為了那塊黑金而把他賣給公孫予而已,他所要做的,不過服完三年的兵役,再回師門。

可惜,他知道不是這樣。

穡宴說的話,記憶猶新。

“我隻鑄劍。”

他想去北方鑄劍,是為掙脫桎梏,打磨自己的翅膀,是為能與秦鬱並肩飛翔。

他堅信自己會回來,他沒有一絲憂慮。

可,秦鬱為他鋪路,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抉擇,就像沙漠中孤獨的旅人把皮袋裏僅存的那點水傾出,去澆灌一顆不知會不會發芽的種子——那是孤注一擲

“將軍,請受石狐此拜。”

石狐子跪拜於地,公孫予扶他起。

一切程式如流水。

素色的絹帛,摁了紅指印。

月內,三項提議由將作府和河西軍右部將領共同草擬而出,得大良造批準,包括石狐子在內,將作府選派詔事府百名工師作為冶監,編入河西軍右部戶籍。

年中,各路即將出工。

石狐子在諸坊裏又轉了幾圈,將失蠟鑄扇子的秘訣告訴荀三和敏,把保護秦亞的光榮任務交給阿葁和大牛,再去拜別公冉秋,才覺得在鹹陽有如此多的回憶。

是夜,銀河浩瀚。

石狐子路過菁齋時,見密室狹縫依然火光閃爍,很想進去問話——秦鬱已經閉關兩個月,除了送吃食衣物的,沒旁人進去過,都說,秦鬱在用天火修補青龍

石狐子醒一醒神,忍住摳挖青苔的衝動,穿過曲橋和樹林,來到姒妤的院子。

“姒大哥在寫什麽?”

姒妤抬起頭,笑了笑道:“寫什麽,自己看,還不是你在北地的護命錦囊。”

“啊?”石狐子湊近。

姒妤和寧嬰托邦司空府問到上郡郡守和冶令的根底,給石狐子列了一份氏族名單:“你要去北地,我沒有什麽可以幫忙,就盡量勸你別闖禍,喏,這個帶著。”

“這麽亂啊,我記不過來,多謝姒大哥。”石狐子打開竹簡,手臂都不夠長。

姒妤笑道:“如果上麵沒有,你就看他平時的行為,看他和什麽樣的人交往。”

石狐子點了點頭。

姒妤在百忙之中還能替他考慮得如此周全,他心裏暖,一時竟也說不出想法。

窗外蟬鳴不絕。

“姒大哥,這事我必須和你商量,我……”石狐子收起名單,還是下了決心。

“我知道你想的。”姒妤拔了下燈芯,“你想帶走上郡那個廢人,怕我芥蒂。”

人影飄忽。

“我覺得,我能與疾交往。”石狐子斜靠著窗軒,輕道,“我對他充滿好奇。”

“那就帶他走。”姒妤道。

“姒大哥,你不要擔心。”石狐子看不清姒妤的神情,“我定會把握分寸的。”

姒妤不著痕跡歎口氣,拄拐杖走到石狐子麵前,敲了敲他的腿。石狐子這才發覺姒妤是讓他站直。“姒大哥!”石狐子喉嚨裏幹澀,憋了許久,迸出一句話。

“我的命是你撿回的,如果將來你想讓我死,隻需給我七天時間交代後事。”

姒妤差點沒把拐杖砸過去,一回味,又覺得甘甜,隻是淡淡說了句:“犯傻。”

石狐子走回自己的屋子,一路星輝伴著菁齋的火光,在他的步伐邊鬼祟作舞。

日子飛快,師門漸漸空出,大家都為新的工程而奔忙去,石狐子也將要動身。

臨行了,秦鬱卻仍未出關。

是日清晨,露水灑滿西郊。

號角響起,石狐子身披皮甲,發髻戴皮冠,夾在眾多工兵之中徒步朝西進發。

這時,他才守得那追來的馬蹄。

“青狐!”秦鬱算得分毫不差。

“先生小心。”石狐子揉了揉眼,見雲氣在秦鬱身後湧動,沿途,青草飛濺。

一把劍握在秦鬱手中。

劍刃泛出的寒氣,從近劍格的兩道翼翅流出,順著紋飾龍鱗的劍脊奔襲,直到劍鋒,四麵光束匯聚於兩條弧線相交之處,劍轉動,光影錯動,行雲致雨。

石狐子仰望著劍,唇齒顫抖。

秦鬱用了三個月,重塑劍床,親手將那塊絕無僅有的黑金鍛成了一把新的劍。

“先生,那青龍怎麽辦?”

“青狐,跪下。”

石狐子三拜,雙手承劍。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日,秦鬱賜了他屬於自己的劍,劍的名字是應龍。看小說,就來! 速度飛快哦,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