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大梁。
尹府後院的池塘波光粼粼,一位佐吏走過長廊,來到發絲盡白的尹昭麵前。
秋風再起,三年已過。
尹昭獨步青雲,如今身至卿位,執掌整個司空府,同時,雀門的青宮、白宮、星宮三分支也各自發展壯大,不僅沒有和魏國一起衰敗下去,反而還變得更強。
佐吏抬起眼,看見池塘旁邊被綁在柱子上,渾身血淋淋,連半塊完整皮肉都找不見的那個人正是自己的前任,而尹昭坐在石頭上,專注地垂釣,一動不動。
佐吏深吸口氣,垂首行禮:“尹司空,屬下獲悉,垣郡申俞今晨已到大梁。”
“申俞見了誰?”尹昭道。
“惠相。”
魚竿動了一下。
“此事,先生怎麽看?”尹昭眼中頓亮,持住魚竿,任線在池中左右擺動。
“不敢稱先生,何時本是一介布衣。”佐吏說道,“依我看,本次王上派遣使團,名為慶賀秦君稱王,但真實目的是請犀首回國主政,惠相臨時調申俞至大梁任職,必為安插他進入使團,以便能夠先於公子嗣和昂將軍,爭取犀首的立場。”
尹昭道:“那麽,犀首會不會放棄秦國大良造之爵位,回魏國收拾爛攤子呢。”
何時頓了一頓。
“會。”
尹昭道:“為何?”
“其一,秦君已建成各地新軍,北設義渠郡,他沒有可以用得著犀首的地方了,其二,犀首是良士卻不是忠臣,本質上說,他是以撥弄國家命運為樂趣的人。”
尹昭道:“繼續。”
“犀首歸國,必然會帶回一批人才,甚至是一些秦地的製度。”話到此處,何時的態度又變得謹慎,“恕我直言,三年來秦國冶鑄技術突飛猛進,天下有目共睹,萬一犀首把那位大匠帶了回來,他與你師出同門,將對你非常不利……”
嘩地,尹昭大笑著,拖出了那條藏在水麵之下,與他鬥智鬥勇了許久的鯉魚。
何時俯身拍了拍衣袍。
“司空,屬下不喜歡濕鞋。”
“何先生啊。”尹昭抓緊肥魚,去掉魚鉤,說道,“說的對,我一定會盯緊使團的動向,隻不過你放心,那破罐子,哦不,我的師弟,秦鬱,他不會回來的。”
何時道:“司空不要掉以輕心,秦鬱燭子真傳的名聲還在,其弟子遍布……”
“好了,先生莫再說。”尹昭笑了笑,“秦鬱喜歡玩泥巴,不喜歡下棋,他的那套方法隻適合在秦國用,在中原無法長久,中原都是聰明人,泥範管不住。”
“是,屬下告退。”
“去請荊士師和雲姬。”
何時及時緘口,並要走了鯉魚。
風中夾雜微弱的紳吟。
尹昭收起笑容,轉身看向那一位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曾經效力於他的下屬。
周遭無人,血腥味彌漫。
“三年前,我是整座司空府唯一敢提出把黑金之劍編入武庫的人,甚至,為爭取先機,我不惜血染垣郡,對,那時你們都阻撓我,可誰又料到,後來昂將軍憑著黑金之劍在河東大敗秦軍,王上高興,竟把掌管黑金庫的差事交給了公子嗣,而公子身嬌體貴,不會用鍋爐,又實在找不出心腹,就隻好求我雀門替他執事。”
“河東之戰,天下皆知是秦人的退讓……”士子艱難地抬起頭,“若非公子嗣和中府昂昆有意欺瞞,王,王上怎會相信!你雀門,掏空國庫,人神共誅……”
“此話不錯,我喜歡趁火打劫,因為火能燒焦一切的虛偽,讓世人看到真相,你不信,我就再說一說,三個月前,我是怎麽攻破齊、趙的國門,拿下邯鄲的。”
“唔……”士子被一條麻繩勒死嘴巴,隻能一句句聽著尹昭如淩遲般的話語。
“你也知道,咱們的王上雖年逾七十,但牙口還算湊合,記性也很好,秦國這塊硬骨頭是啃不動了,可那趙君剛上位,又香又軟呐,我讓王上想起了五年前,楚王新立之時趁機奪得城池的甜頭,誒,王上就去找齊將田氏,要聯合攻趙國了。”
“齊魯的生意人多以名士自居,兩國交好,我招攬他們,推薦他們做魏國客卿,也就給了他們在齊國的進身之階,而我手裏畢竟還掌控著大部分黑金的采權和冶權,養著他們,既能染指齊國的新礦,還能栽培出所謂名士,也算是不虧。”
“不過,我真正得意的是邯鄲的攻堅之戰,趙人有血性,那冶鐵的趙氏,明知自己的君上已被迫開放國門,卻寧肯把鐵器拋在大街,一子不賺,也不願讓我門下的工師插手,如此,我隻能私下與他們的司空談了談,先選另外一個有威望的趙人擔任白宮門主,使百姓相信我雀門不是魏國的狗,而後再反過來撲咬趙氏,誣陷他早就和魏國暗中勾連,要借此機會排擠別家,事後再平分獨斷的好處。”
話到此處,士子口角流涎,印堂紫黑,無意識踢著腿,像死後被挑筋的青蛙。
尹昭道:“明白了?你之所以死,不是因為三年前勸諫王上收歸冶權,也不是因為此番向惠相告發我與趙人的往來,而僅僅是因為,你行經司空府門前時,朝著我的朱雀屏風吐了一口痰,好,你既然如此不喜歡火,那就隻能水中乘涼去。”
尹昭連根砍斷柱子。
噗通一聲,池塘**起漣漪。
木柱本是能夠浮在水麵的,可,那上頭還拴著沉重的石塊,不時就徹底消失。
三年來,尹昭養成了對將死之人掏心掏肺的嗜好,因為他沒有別的傾訴對象。
※※※※※※※※
“門主。”
荊如風和雲姬雙雙進入後院的畫廊,塘麵已經恢複平靜,隻偶爾會冒個泡泡。
荊如風依然任青宮掌門,不同的是,雲姬在星宮已經成為僅次於掌門的骨幹。
她的風華絲毫未減,她的茅花卻隨風飄散至天涯海角,日日夜夜為她送消息。
“門主,你讓何先生清閑,卻把我們叫來,何意?”雲姬就在斷裂的木樁旁邊坐下,嘴角含著一絲玩味的笑容,“明白了,門主要讓玩泥巴的和玩泥巴的鬥。”
尹昭道:“劍帶來了嗎。”
荊如風頓了一頓,立即示意侍從把物樣端來,五把長劍,在案頭擺成一個※。
“門主請看,鹹陽、櫟陽、漢中、雍城,全部在此,對,還有這一把,上郡。”
尹昭拿起其中之一,揮了幾下。
“為何這樣看我?”
“沒什麽。”荊如風道。
自從聽說秦鬱擔任大匠,主持普及桃氏工藝之事,尹昭再不用“破罐子”稱呼秦鬱,甚至還重新燃起了對技術細節的興趣。荊如風隱約明白,那是遇到對手的愉悅,然而,尹昭畢竟常年忙於政治,單純就鑄劍而言,已很久沒有動手實踐。
“門主,我們量過,五劍之中,前四把完全一致,這本身就很難做到。”荊如風解釋道,“更難的是,雖然他們隻有五個冶鑄點,但如果同時開工,據說,每年可產十萬以上,就算劍器隻能用兩年,那麽他們……也已經實現自給自足。”
尹昭點頭。
他清楚範術的優勢所在,但他並不害怕,因為中原的冶鐵之術也在漸漸成熟。白宮進步頗大,用黑金鍛造兵器,已經不必像三年前那樣要用活人的鮮血去獻祭。
唯一讓他覺得不適的是,那最後一把劍之上,落著一個記號,似朱雀的雙翅。
尹昭後背發涼,連忙伸手摸了一下,就像是有人折走他的翅膀,霸道又詭異。
“這個‘狐’是什麽人?”尹昭道,“為什麽,他的銘文和其他人的不同。”
呼,呼,呼,荊如風忽感一支冷箭從臉邊飛過,不自覺捂住耳朵,退了半步。
雲姬掩袖一笑。
“門主,荊士師耳朵疼。”
“狐是誰。”尹昭重複道。
“他叫石狐子,秦鬱在垣郡收的關門弟子,就是……”荊如風醒了醒神,回道,“門主可能已忘了,五年前,他拿弩機射過我,門主還讓司寇府下過通緝令。”
尹昭若有所思。
他眼皮之下,雲姬的絲袍如流波,那細雙手摸上了銘文,豔紅指甲閃閃發亮。
“門主既然問石狐子,那得從秦軍如何平定義渠說起,他們夏進冬退,十餘次反複,上郡是據守要塞之一,石狐子提前半年參軍,可在工兵之中威望不亞於部將,他會使一種合歸之術,三年不到使整個北方軍隊的兵器運轉自如,且據說,他的履曆還很豐富,被義渠人俘虜過,被鐵器割傷得過七日風,搶修哨樓摔下來過,但,都大難不死,甚至有一回冬天,義渠斷了上郡的水源,全城的士兵幾乎渴死,他硬靠擠馬糞裏的水,把幾個將士救活,還做了幾排可以聯動的木架子,把玄青旗幟舞得滿城牆都是,嚇退了義渠兵。仔細想想,也就隻有秦人能這樣打仗,若是他們突然出現在大梁,那可就全都亂了。”一番話下來,未錯半字。
雲姬說完,荊如風有些異樣地看了她一眼,他不知道她為回答尹昭,竟還做了如此多的準備,最關鍵的是,他不能肯定她的話中有幾分是真的,幾分是假的。
“門主。”荊如風接過話道,“這把劍不同之處,其實並不是銘文,而是重量,同樣的尺寸,石狐子鑄的劍普遍比秦鬱輕,而鋒利程度則相當。在秦地,渾鑄三尺半長度不容易,我斷定他沒有更改合金比例,而是在鑄造方法上有突破,這應當不是秦鬱教給他的,或許,是他在戰場上收撿兵器的過程中得到的啟發。”
“知道了。”尹昭道。
尹昭在心中畫出一幅像。
石狐子,一個野人。
“門主,為防萬一,何不寫封信讓申俞捎給秦先生?”雲姬說道,“如此,依秦先生的性情,見了信反倒不會來,而惠相那邊興許還覺得,我們不計前嫌。”
尹昭道:“申俞可是我的老對手了,他和秦鬱的關係十分好,怎肯幫我帶信。”
雲姬語氣慵懶:“我在垣郡那麽些年,和申郡守說不上知己,交情還是有的。”
尹昭笑了笑,一把將雲姬拉起來:“姑娘有見地,堪比謀士,別坐髒了衣裙。”
荊如風的喉結動了一下。
下晌,尹昭在案前端坐,提起筆,靜靜思考一時辰,給秦鬱寫了一封邀請信。
二人拿到信,離開尹府。
一路,在馬車中,雲姬躺在荊如風的大腿上,拿胭脂拍麵,咯吱咯吱亂笑。
“荊士師,你身上酸。”
荊如風歪了歪嘴。
雲姬一咕嚕又坐起來,把懷裏紅木漆盒取出,拿刀直接砰地撬了開:“你看,我取了門主的緘。”荊如風神色一變。雲姬挑起柳眉,示意她不需要尹昭的信任。
她朗朗讀信,仿佛那是她的忠貞。
“秦鬱,洛邑鹿宴,兄弟三人有諸多誤會,但,那都是陳年舊事,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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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陽,西冶區,南院菁齋。
光影斑駁,秋葉似火。
秦鬱坐在樹蔭下,端詳手中的箭鏃。
石狐子第一次寄回箭簇的那天,秦鬱想用鏡子聚光看銘文,一湊近,才發現自己發髻中閃著一條銀絲。秦鬱苦苦笑了笑,未曾進神社捉鬼,怎也早早生了白發?他沒有放心上,很快就忘了這一絲白發,然而不久之後,神奇的事接連發生。
石狐子每寄一個箭鏃回來,他就多一根白發,而且位置都在原來的那根附近。
秦鬱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的身體怎麽回事呢。
石狐子的銘文每次都不一樣,有時陰刻,有時陽紋,有時又陰陽兼具,用固定的模板打斷,每次秦鬱都會耐心解讀,然而,答案或長或短,都是同個意思。
“先生,我想你。”
後來,不知道哪裏學得了修辭手法:“先生,我每天都和你看同一輪月亮。”
陰晴圓缺,三年如一日。
箭鏃已掛滿床頭。
秦鬱依然孜孜不倦地收藏著各地的箭鏃、劍器和錢幣,從中窺探整個天下。
桃氏各路子弟相繼在公冉秋建造的爐房之上壘砌起新一代的技術,秦鬱早就兌現了對範雍的承諾,然而,他是閑不下來的人,便和冶氏一起把石狐子在“日遲遲”中與他討論的機關用在弩機之上,並把原來的扁平式箭頭改為了三棱狀。
“亞父。”
正這時,秦亞抱著一張七弦走來。
“誒,怎麽沒去上學?”秦鬱笑道。
“亞父,我彈支曲子,你幫我聽有沒有錯,不然,姬先生又要問我為何換琴。”
不久之前,秦鬱給秦亞請了一位魯國先生教六藝。秦亞很懂事,學得非常快,但就不通音律,秦鬱隻好幫秦亞在琴弦旁邊刻記號,刻著刻著,壞了好幾張琴。
卻直到此刻,秦鬱才明白。
秦亞並非不通音律,而是有話問他。看小說,就來! 速度飛快哦,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