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狐子不僅穿著河西軍的甲衣,胸前還佩戴著禽章, 馬上的身姿輕盈而矯健。

公冉秋跌了一口湯藥。

石狐子在西冶區已有威信, 誰都敬佩他的合歸之術, 誰又都有些怕他的霸道。

公冉秋回憶初次見麵也是在這座廊橋, 石狐子跪在他麵前,雙手奉上桃花刃。

一時感慨頗多。

“公冉大監見諒, 先生在獄中染疾, 恐怕, 將要去南方休養。”石狐子走上廊橋, 對阿葁笑笑,繼而對公冉秋行揖,正色道, “今日我來,是替先生辭行的。”

公冉秋點點頭, 扶阿葁起來,還過陶碗, 再次拍了拍她的手背:“回家吧。”

阿葁道:“太翁, 鹹陽城就是我的家, 不過三裏之距, 阿葁日後常回來盡孝。”

“好。”公冉秋目光慈愛。

阿葁不久之前隨石狐子去了一趟公乘的食邑,食邑在鹹陽以東, 七宅九百畝。

石狐子已成年,可以行使邑主的權力,兄妹兩個就主張著, 把先前被公冉收養的鄉人請來,幫忙他們打理事務,又選了一塊風水不錯的墳地,祭拜亡故父母。

對於此事,鄉人比他們倆都熱情。

“石裏正對咱們是真好,記得那次公田的牛病了,他跑幾十裏山路去縣城找人來治,一路打雷下雨,他不小心滑到溝裏,回來的時候整條腿都是血漿……”

阿葁跪在那塊石碑之前,燒了弓,說不出什麽滋味,默默地抹了一天的眼淚。

兄妹兩個從未與旁人說過,之所以不約而同地對弓弩有執念,是因為當時躲在草垛後麵,看著那把醜陋的劍刺穿父母的胸膛時,他們最想要的就是一支箭矢。

到了黃昏時分,石狐子去墳地拜過一次,把阿葁從鄉人中拉出來,帶她回食邑看一片柘木。石狐子道:“過幾年,你可以用這木頭做弓幹!”阿葁破涕為笑,她在大事上爭不過石狐子,答應他,不再在鐵兵工室做女工,搬進食邑做主人。

柘和楠都是名貴的棟梁之材,平民不準栽種,所以先前,他們隻能飽飽眼福。

現在,石狐子讓疾照看這片林木。

他的食邑和範忱的類似,不能世襲,所以他幹脆又劃出一片土地,用來招待袍澤兄弟,但凡是河西出來的工兵都可以到此討酒喝,他名此處園地為——短短

便算是安了家,立了業。

石狐子的口中始終留有秦國泥土的味道,他身屬河西戶籍,自知原本也就是在黃河以西的山林中出生。他感謝公冉和秦鬱讓他耕耘這個律法殘酷,卻生生不息的國家,他現在要把自己的種子灑下,因為他想回報這片給過他榮耀的土地。

他知道,或許中原有璀璨的詩書與禮樂,或許楚地有旖旎風光和優美歌舞,卻隻有在這片土地上,一個平民才有機會靠效忠國家去爭取與貴族同樣的待遇。

石狐子更不想辜負公冉秋,他心中,公冉秋永遠是那個引領秦國工室前行的無私長者,而現在,為了能讓這位長者安心放秦鬱離開,他還有三件事情要交代。

“公冉大監,敢請移步鐵兵工室。”

一行人路過範坊,大牛和小哭包一邊鏟炭,一邊親切地喊叫著石狐子的名字。

“公冉大監,我昨日與白得匠商量,聘用了他們。”進入工坊,趙悝穿著齊整的褐衣已經在等待,石狐子向公冉秋推薦他們,並取來上郡長劍和雀門長劍。

造型各有千秋。

公冉秋琢磨道:“誰會贏?”

石狐子令趙悝道:“砍。”

火光閃爍,紋飾著應龍之翅的上郡三代長劍與朱雀大戰三百回合,將其斬下。

“好啊!”公冉秋的眼神頓亮。

“公冉大監或許不知,先生的先生,燭子,一向認為濫用鐵器是對周禮不敬,而先生亦與友人有約,不為邦府鍛造鐵劍,所以,我今日所說其實有忤逆之嫌。”

石狐子頓了一頓,閉眼撫摸過劍床的刻痕:“然而,我的身世畢竟與先生是雲泥之別,在我眼中,一樣東西隻要管用就是好的,對於現在稀缺鐵礦的秦國而言,範術最管用,所以它最好,可畢竟秦國不會永遠隻有兩片鐵礦,總有一天,秦國會把河東的鐵礦全部收入囊中,到那時,鋼鐵必然取代青銅,因為它更管用。”

公冉秋捏起鐵碎,長歎一口氣道:“可你就不怕,說完這些,我更舍不得你?”

石狐子道:“以秦人的立場論劍,現已完全可以把劍石上的那道黑金劈斷,但我知道你不會這麽做,因為鐵工還不能像使用範術那樣熟練地鍛造鋼鐵……”

公冉秋道:“還要研習幾年?”

石狐子道:“大約五年。”

公冉秋道:“五年之後?”

石狐子目光篤定:“我會回到秦地,協助邦府將上郡三代的工藝普及諸工室。”

公冉秋笑道:“小子莫再誆我!”

眾人退下,偌大的工坊剩下了兩個人。

“公冉大監還有什麽吩咐?”

石狐子的眼裏映著鐵水冒出的火星,他看它們,就像看著蒼生的命運在變幻。

公冉秋道:“此次你隨秦鬱赴楚,需時刻匯報他的行蹤,若有誤,家業不保。”

石狐子手中一緊。

公冉秋到底還是不會輕易放人,他們與秦國的羈絆,或許真的永遠無法解開。

“好。”石狐子回道,“但我的條件是以河西冶監的身份護送先生遊曆楚國。”

二人如此做了約定。

五月,鹹陽城遍插五色旗幟,萬民迎來楚羋氏,與此同時,將作府上報相邦的名單則悄悄劃去了曾叱吒風雲的大匠,六月,桃氏師門搬離西冶區,去往杜縣。

※※※※※※※※

是日,麥苗初青。

秦鬱關閉密室之門,把手掌放在玄武的背殼上,靜靜地感受了一整個時辰。

厚重,冰涼,漸轉為溫熱。

石狐子把歐冶的畫像收下,等了許久也沒見秦鬱動作,隔著屏風問道:“先生,寧師兄已經在杜縣等待,諸坊裏願意跟隨的約有百人,馬車已備好,走吧。”

秦鬱笑了笑:“不知為何,盡管楚地芳澤或許遠勝於此,我還是懷念這裏。”

石狐子勸慰道:“我記得,先生說過的,要留下丹心化入劍胚,傳承而守一。”

“是記在心裏,還是隨口說說?”

“刻骨銘心。”石狐子道。

“好,出發。”

秦鬱轉出屏風,把石狐子仿刻的那枚骨簪交在他的手中,往庭中的陽光而去:“江湖之遠,劍道之深,絕非百二十年的人生可參透,我秦鬱何等之幸,能與你風雨同程,共守世間的草木。”

秦鬱對石狐子的態度並未因二人有過歡愉而變化,盡管心中也新奇,但他還是以年長者自居,小心嗬護著與石狐子之間的那層微妙的關係,不至於烈火烹油。

石狐子卻完全不知道秦鬱那點存蓄的心思,隻把簪子塞回車廂,放在秦鬱的腳邊,彬彬有禮道:“當年不懂事,冒犯了先生,既然先生如此喜歡這支簪子,我不敢討要。”

“你不要了麽?”秦鬱唉一聲,隻好再拿出珍藏多年的幾卷帛書**石狐子。

幸好這回,石狐子甚有興致的樣子。秦鬱也跟著高興,彎起眼睛,說道:“寫這本劍譜的人,戲稱‘風壺’,入楚之前你好好看看這些劍,劍的排名不重要,重要的是劍為何而生,劍的工藝為何人所用,又還有何改進空間。”

“風胡子的劍譜?”石狐子道。

“你哪裏看不懂,再來問我。”

“好的,先生。”

一路,玄青旗幟遠離了渭水。

秦鬱自己琢磨龍泉,忽然聽見外麵人聲嘈雜,一卷簾,發現是隊伍路過西市。

“先生,是平栗氏!”

陳平提著一套青銅權器,似乎正在和一位市吏討價還價,兩個人爭得麵紅耳赤的,就這麽遇見秦鬱南下的隊伍。陳平眼尖,一聲叫住秦鬱:“秦先生,今日要走?!”聽他喊出這麽一句,市吏轉過身,怔了怔,立即停止爭吵,躬身行禮。

“打擾了。”秦鬱微笑,放下簾子。

他倒是沒想到,自己走的時候,鹹陽的宮殿用上了四孔坩堝澆鑄成的瓦當,而這一條長街的權器,因通商方便,全被栗氏和市吏換為了與洛邑相同的黃鍾律。

秦鬱感到很知足。

※※※※※※※※

“秦鬱,他又去了楚國?”

尹昭鬆開扳指,箭矢嗖地離弦。

遠方的樹林傳出一聲哀嚎。

侍衛爭相去撿獵物。

何時的衣袍被風吹起。

“是,秦鬱師門百人,於六月離開鹹陽,帶著一批漢中出身的水匠,由寧嬰的晉郢商會供給用度,還有石狐子以秦河西冶監名義帶隊護送,現已經過武關。”

尹昭悶悶應了一聲。

他現在正借著魏王赴韓的機會,敲打著鄰近的新鄭鑄幣區,至於楚國,一片南蠻之地,他感到很陌生,他不知道秦鬱為何總是喜歡躲著他,四處去種花種草。

一封情真意切的邀約信,看來並沒能傷到秦鬱的根係,又或許,人生來就有自己的嗜好,秦鬱壓根就沒有與他相爭的意思,隻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玩泥巴。

尹昭受不得這。

他寧可秦鬱來中原與他大戰三百回合,也無法容忍秦鬱如此不把他當對手。

他妒的正是秦鬱的這份驕傲。

那是在骨子裏的驕傲,無論穿什麽樣的衣裳,吃什麽樣的糧食,都無法改變。

尹昭一直想要把這份驕傲從秦鬱的骨髓裏吸出來,接到自己的身體裏,所以,當他聽說秦鬱被施以墨刑刺青相柳,他很興奮,他覺得自己做到了,可,時隔十五六年,他突然發現秦鬱竟馴服了那隻凶獸,又開始驕傲地周遊列國,他憤怒了。

“他要去找文澤!”尹昭忽地冷笑起來,“他以為,文澤和他就是一類人麽!?”

何時緘口不言。

“傳我的命令,讓白宮在西陽的那幾個人,舒妲,舒葦……直赴郢都,去問,問他們的冶署究竟是誰人說了算,然後把名單列出來,一個一個的談判……”

尹昭訓斥了許久,見何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尹昭又道:“你難道聾了?!”

何時道:“尹司空,雀門的事情,你應該找荊如風去,我說過,不喜歡濕鞋。”

尹昭才覺失態。

“何先生有何良策?”

何時接過尹昭手中的紅木弓,有些吃力地放回木架之上,休息片刻,徐徐說道:“尹司空,犀首如今主張聯合五國合縱攻秦,而楚國的立場曖昧,是必爭之地,如果尹司空能夠遊說楚人,切斷大部分向秦國運送錫金的路子,那麽,一來秦鬱師門必然首尾難顧,二來,在犀首眼中,尹司空將不再是對手,而是功臣。”

侍衛抬回一隻梅花鹿。

尹昭看著他的獵物,才恢複平靜:“若不是何先生,我差點重蹈垣郡的覆轍。”

何時道:“但尹司空要想好,這是一場硬仗,楚地廣闊,陷入很可能出不來。”

尹昭道:“我不怕,比起在中原無休無止的征服,我更想要一個真正的對手。”

何時道:“屬下這就去準備。”

語罷,走了。

下晌,尹昭親自持刀解剖鹿身,又喚來荊如風,分了他一塊肉,讓他跟隨何時選派的士子共同去楚國,一邊協助,一邊監視,就這麽開始了一場新的秋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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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秋意正濃,丹楓似火。

“先生,看,這是藍田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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