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觀鄂城,舊楚國別都, 可謂江邊有山, 山下有城, 城中有湖, 湖又連江,其水陸貨運直通全國各地, 鐵、銅、金、銀異常豐富, 是魚龍混雜的咽喉之地。

安頓之後, 秦鬱親自去冶署登記私營的戶頭, 與遠近聞名的餘冶令見了一麵。

餘冶令為官蠻有意思,政令不通幾條,卻極其好客, 且對坊間奇談無所不知。

是日,參觀完冶署, 秦鬱還沒開口,餘冶令先提議, 繞城中的壽湖欣賞風光。

二人乘舟同行。

“秦先生, 咱是南北交接之地, 十幾家弄劍的作坊, 半數是淨水弟子,半數是亮石弟子, 按常理,私營作坊必須定期向冶署交單,匯報劍器的去向, 畢竟楚地也有王法,刑徒奴隸之流不得佩劍,但,這王法管不到的地方,就歸江湖幫派管,而左宗主為所有的幫派提供劍器,包括墨家,冶署也就不敢過問其門下的作坊。相反,有時候冶署裏有攻克不了的工藝,還得找左宗主的弟子,讓他們幫忙。”

壽湖畔,一座座木頭作坊藏在茂密的林間,偶爾冒出點火星,撲朔迷離的。

“想不到。”秦鬱笑道。

秦鬱聽著餘冶令用抑揚頓挫的口氣,敘述江湖故事,進一步確認了其中關係。

左千的龍泉劍宗的皮囊之下,其實是楚國的頭號軍火販子,而雀門收買郡守的行為,表麵隻牽連其門下的一名弟子,實質卻是觸動了劍宗在荊山以北的威望。

“餘冶令,既然我與左宗主有約,蓋作坊,應該不會受到排擠吧?”秦鬱道,“我隻鑄十八劍,劍成,隻為傳授道理,普及工藝,絕不是為了賣給別的勢力。”

“那是的。”餘冶令搖動舟槳,動作靈活,絲毫不為其渾圓的身材而阻撓,“左宗主並不排外,隻要中原的鑄劍師願意按照他的規矩比,他從來是歡迎的。”

秦鬱道:“如此我便安心了,另還有一事得請教餘冶令,鑄劍總得需要……”

“知道,你問哪裏取金石。”餘冶令道,“這有兩個渠道,你可以在我冶署買,也可以問冶商買,區別在於遠近。本地的礦種呢,冶商要向冶署交稅,所以貴些;而外地的礦種呢,冶署也會轉運,但說句實話,官府走公文,效率比商賈低得多,所以一般也就是朝廷工程所用,不外賣。綜上,我給先生的建議是,如果你看中的是鄂城本地的礦,就直接跟我交易,如果需要別處的,去找冶商。”

秦鬱道:“敢問左宗主平時都買哪家冶商的貨呢?我不懂地況,想有個參照。”

話及此處,舟槳啪地拍在水麵。

“先生啊,我說這麽多,已經很有誠意。”餘冶令道,“你別再問這種問題。你必須時刻記著,如果沒有左宗主把持冶業,那麽,楚國早已成為第二個魏國。”

秦鬱道:“冒昧了,多謝餘冶令。”

不久,秦鬱領著桃氏弟子,也在壽湖畔辟出一片園地,劃出一座小巧的作坊。

這次,他們要挑戰最完美的劍,並不是要快,也不是要長,而是要橫縱均衡。

秦鬱沒有將手掌的傷口放在心上,隻草草處理,不再去管。他問木蓮要來沿江的礦產及作坊的輿圖,不僅藍田、鄂城二處,還又標記出十五六處新的“桂舟”。

東至廣陵。

南至汨羅江。

北至壽春。

楚地物藏豐富,可取之材甚多,所以這次,秦鬱判斷必須攻克的難關是,其一,挖掘不同金屬的特性,其二,設計卯榫範形,使劍體堅固且不露出劍從表麵。

至於刃部的鍛煉,秦鬱交給石狐子,不再過問,隻首先把甘棠和敏叫到跟前。

“先生,這畫的是什麽?”

敏看著麵前的黃舊的絹帛,從右至左畫的都是奇形怪狀的石頭和金屬,其實他也分不清二者,隻是石頭看似更敦厚,而金屬的周圍,會有墨點,表示在發光。

秦鬱笑了笑:“這發光的墨點,是我添的,礦石的顏色,也是我抹上去的。”

敏:“……”

“這是楚地之前進貢王畿的礦石圖冊,原本自有顏色,隻可惜,我沒保存好。”秦鬱把卷軸鄭重地交給敏,捂著敏的手背,說道,“論劍之時,見同派同係的劍器呈色單一,想來,他們大多隻能駕馭當地熟悉的金屬,但,現既有水匠,運輸方便,咱們的作坊大可不拘一格,散布於江湖各處,采集當地英靈,融於一方爐火,定能出新物。我劃出了幾種綠石、錫石和鐵石,希望在年前讓大家見識一下。”

敏點了點頭,明白秦鬱的意思是,讓他率領水匠在年前把這些礦石采集回來。

秦鬱又一次打破了規矩,他要撇開冶商,用自己的團隊從各地冶署運輸礦石。

“先生,我定小心行事。”敏素來安靜恭順,退至門邊,才忽地反應到什麽。

三年在漢中,他的身邊都有甘棠協助,而這回,是秦鬱頭一次讓他獨挑大梁。

“先生,甘坊主他……”

秦鬱道:“他另有要務。”

敏深吸了一口氣。

“謝先生信任。”

甘棠旁聽,亦有些興奮。

他看見,在秦鬱所列的單子之中,鐵石最為細致,不僅是常見的赤鐵石、褐鐵石、黃鐵石、磁鐵石,甚至連片狀或塊狀都標明,幾乎涵蓋所有他聽過的名目。

“先生,這回用鐵?”

“對,我會教你們如何煉鑄不同的鐵,但,我得先看到它們藏在地底的模樣。”

鐵與銅錫木炭等物截然不同,鐵在熔煉之時沒有爐火顏色,而桃氏師門的規矩是,成劍必按範式,這就意味著,煉坊又有挑戰,他們得更換判斷火候的方法。

秦鬱鑄鐵,和別處隨意把鐵英倒入坩堝熔煉是完全不同的,秦鬱既然說了要鑄鐵,就是要用範術的思想,征服這種在楚地和中原分布極廣卻桀驁不馴的金屬。

“甘棠,年前敏把礦石取來,年後我與你一起試火候,詳細記錄各地之所長。”

甘棠應承。

秦鬱布置完各坊的任務,在鄂城桂舟的門前立起圓木,高掛起那張龍泉劍圖。

誰都不知圖是真是假,但覺其工藝太過苛刻,即使是神仙下凡也未必能完成。

秦鬱就這麽坦**的開始了工事。

他每日都用木頭切削出不同的卯榫相契的脊和刃,叫阿莆去當柴火劈。阿莆見秦鬱的心血就這麽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毀掉,很是心疼,問秦鬱何時才算是合格。

秦鬱道:“直到你那一斧頭下去,劈不動它,就算是合格。”這話嚇得阿莆不淺,哪有斧頭劈不動木頭的道理,他隻好親自劈,一直劈,劈完送去與秦鬱。

百餘次,阿莆依然沒有等到那根足夠堅強的柴火,但,秦鬱找到了他的規律。

當那劍脊和劍刃拆開時,阿莆難以置信,無論他是從哪個角度砍下去,所有的榫頭皆斷在一條垂線上,斷麵均勻平齊,就像是承受著同樣的力,不分你我。

秦鬱擼起袖子,笑了。

“就叫它,龍鱗榫!”

※※※※※※※※

楚國,荊北,西陽郡。

客棧樓梯驟然顫動,一個秀氣的布衣儒生跌跌撞撞扶著欄杆,推開廂房木門。

他姓何,名念。

何念在郡守府中做講書的先生,期間,他以此身份行賄,初步弄清了荊山以北的冶金製度,立功不淺,卻在這個清晨,夢中呢喃之際,他聽見院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女子的尖叫:“不好了!主人死了!”何念隻抿了抿嘴,突然嚐著腥味。

他倏地坐起,驚聞西陽郡守遇刺身亡——頸處有傷口,頭皮還被削去了一塊

“怎會……”未問完,喉嚨作嘔,他又從自己的口中掏出了一團沾血的頭發。

刺客不僅取了郡守性命,還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郡守的頭發塞進了何念嘴裏。

何念睡熟,全然不知。

何念接著吐了滿地,旋即帶著鐵青的臉色逃離郡守府,奔往荊如風住的客棧。

“荊士師,郡守遇刺……”何念關好門,一轉身就癱倒在地上,牙齒直打顫。

荊如風正經曆過一番雲雨,手才從女子肩窩鬆開,聞到一股子尿騷味。“哪個讓你尿!”女子嗚咽:“不是奴尿的。”荊如風丟開那團玉脂,笑著掀開紗帳。

“難道何小先生尿了?”

“是,是,是我。”一灘濁黃的水,從何念的褲子下麵泛開,無聲漫在席間。

荊如風戲謔道:“你的兄長常年在門主身邊走動,或是垂釣,或是狩獵,談笑之間撥弄千百條人命,萬萬石金石,連踉蹌都未曾有過,你卻是怎麽回事?”

帳中女子也輕輕笑。

語罷,荊如風走到何念身邊,踢了他那條濡濕在尿液中的腿:“不過才見到郡守的幾滴血,連刺客的影子都沒遇到,就嚇破了膽,躲到我這裏,白叫人笑話?”

“來時,兄長他……他對我說,要以西陽郡為切入口,試探錫金渠道,可他低估了楚國人……我,我不幹了,我要回去……”何念醒了一把鼻涕,“我怕死。”

荊如風歎了口氣。

“你兄長說得不錯,你就隻有這點做誘餌的價值,既然怕死,那就滾回去吧。”

“什,什麽?”

何念還沒有來得及換一身幹淨的衣裳,便被荊如風的手下塞進了一駕馬車。

出城門,他從窗戶縫隙往外探,見幾麵正紅的旗幟遮雲蔽日,與他擦肩而過。

是日,魏國使團過荊山。

山丘盛滿野菊,亭下溫酒。

荊如風替那位風塵女子贖身之後,一人騎馬來此地,等候著與杜子彬的會麵。

使團奉魏國相邦犀首之命,前來遊說楚王反秦助魏,何時勸尹昭抓住機會,向犀首表明支持的立場,並舉薦了一位友人,以司空府官員的名義隨使團同行。

故而,荊如風很明白,這位自號杜子彬的縱橫家,才是自己之後真正的搭檔。

杜子彬姍姍來遲。

“你應當對何念客氣一些,他畢竟是何先生的堂弟。”杜子彬看了荊如風一眼,跽坐在軟氈,“而且,他已經做得很好,說實話,我沒有料到西陽郡守會死。”

“死了不是更好麽。”荊如風撇了一撇嘴,盡量對這個文人保持恭敬的態度,“楚國人就像綿羊,你不讓他們看到些尖銳的,他們就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

杜子彬從囊中取出一幅字。

荊如風道:“山。”

杜子彬道:“若把楚國的朝堂比作這座山,那麽中間的棟梁便是他們的上國柱,令尹昭陽,十年前,這個人率兵攻打越國,殺死國君無疆,使興化並入楚地,可謂戰功顯赫,名揚四海,然而,也就是這個人,他力主秦楚聯盟,合力攻魏。”

荊如風道:“隻要扭轉此人的立場,那麽,切斷秦楚錫金渠道隻是順水推舟。”

杜子彬笑了笑:“不,我希望昭陽的立場越硬越好,因為越硬的東西往往越容易脆裂,而何先生已經把權環全部押在‘山’字的另外兩頭,就等著昭陽脆裂。”

荊如風道:“怎講?”

杜子彬道:“‘山’字另外兩頭,一是他的政敵,上官大夫,二尚且還不能說,隻是荊士師或許不知,西陽郡守的另一個身份,正正是上官大夫的得意門生。”

見荊如風仍沒有反應,杜子彬接著道:“所以,郡守的死,為我麵見上官大夫做了一個極好的鋪墊,眾所周知,昭陽征越時在雲夢澤留過很多江湖勢力,而這次無論是不是昭陽指使,我都要讓上官大夫相信,這是反擊昭陽的最好機會。”

“畢竟,即使站在楚王的角度來看,昭陽也是最有嫌疑的。”荊如風補充道。

“不錯,越是令人忌憚,就越容易遭人懷疑,我們還要在衡器之上添點分量。”

一壺酒過後,二人開始談分工。

杜子彬挑起與上官大夫談判的任務,荊如風決定深入南境,探查錫金的體量。

“說起這,尹司空倒念念不忘,秦先生在做什麽?”杜子彬笑道,“據說,他離開秦國後,秦地的各工室仍然在按照他留下的標準製造兵器,他們的那位將作大監,公冉秋,把雀門的工師統統拒在函穀關外,尹司空氣得都犯了頭風。”

“我聽白宮舒妲、舒葦那幾位工師說,秦鬱要挑戰龍泉正宗,在鄂城鑄劍。”荊如風想了想,如是回道,“除了他的大弟子相師姒妤在郢都相劍,另外,坊師寧嬰在和文澤旗下的玉器商人做貿易,其餘人等都跟他留在鄂城,正搭蓋作坊。”

杜子彬笑歎口氣,收起‘山’字。

“一個人做事的方式能體現出他的格局,而一個人的格局,便決定他的成敗。”杜子彬拍了拍衣袖,“來之前,我還真不太明白,尹司空為何要與一個隻知玩泥巴的人為敵,不過現在,我隱約看出些究竟了,尹司空和秦先生,一個是自上而下,一個是自下而上,一縱一橫,一火一木,其實,誰離開了誰都不行。”

荊如風於是知道,杜子彬愛說話,而他自己卻最討厭此類人物,甩袖便走了。

“荊士師,南下當心。”

杜子彬笑道。

※※※※※※※※

鄂城,壽湖。

石狐子乘舟去找葵。

因與秦鬱已有分工,要負責鍛造劍刃,所以這些天,石狐子也跑了許多地方。他去了鎖匠鋪、陶匠鋪、車匠鋪等等,最終發現還是壽湖的各刀劍作坊有意趣。

這裏的工師做的劍床很奇特,工序也和他與疾在上郡設計的那般不同,在上郡,他讓工師先把生鐵煎熟,放入熾熱的木炭床底長期加熱,再提到床麵反複鍛打,而在楚地,他留意到江南江北都有種特殊的煉鋼方式,即,把熟鐵放在陶製或鐵製容器,按配方加入某些神奇粉末,然後密封加熱,使之成為可鍛的鋼材。

石狐子覺得這樣燜出的鋼似乎更不需要那麽多次的鍛打,所以,他想研究它。

不料,剛踏上岸,走到葵家的作坊附近,除了隔壁那家正在跳巫舞辦事,其餘人等一律作鳥獸散,葵更是在驚慌之中,撲通一聲,跳進了自家的大水缸裏。

“那個人來了!”

“快跑啊!”

“秦狼來了!”

石狐子:“……”

石狐子走到水缸旁邊,喂了一聲:“葵,你的傷口早該好了。彼時,我能打脫你的劍,並沒有用刃,而是用劍脊切中你的破綻,看銘文,你用的是摑刀手,和我從前一樣,所以,你每三寸留一個榫頭,隻要稍微計算就可以預判,如此解釋,能明白麽。”

水麵探出一隻手,往左右摸來一個木頭缸蓋子,哆哆嗦嗦往自己的頭頂罩去。

石狐子一把抓住那蓋子,拎起葵,拍了拍他的臉,笑道:“別怕,我來找你是為切磋手藝的,我想問你們,為何要把鐵塊燜在罐中滲碳,這裏麵是何講究?”

作者有話要說:楚劍專題

正如秦昭王所說:“吾聞楚之鐵劍利而倡優拙。夫鐵劍利則士勇,倡優拙則思慮遠,夫以遠思慮而禦勇士,恐楚之圖秦也。”秦昭王當時這樣讚揚楚國生產的鐵劍之鋒利,甚至成為“楚之圖秦”之威脅,說明當時楚國鑄造的鐵劍確是馳名天下的。

考古發現同樣也證明了楚國煉鋼技術的先進。1976年湖南長沙市楊家山65號墓出土的春秋末期的鋼劍,表麵雖已氧化,但是可以在劍身斷麵上看到反複鍛打的層次,約七至九層。在離劍鋒約3厘米處取樣觀察,金相鑒定為含有球狀碳化物的碳鋼,這是含碳0.5%左右的中碳鋼,是經過鍛造加工退火得到的。

1981年湖南益陽縣赫山廟出土的鋼劍,劍身表麵雖鏽蝕嚴重,但去鏽後仍具有金屬光澤。經湖南省鋼鐵研究所進行金相檢測,此劍硬度為HRC20-22,金相組織主要為鐵素體+珠光體,其製作方法係采用塊煉鐵反複鍛打而成塊煉鋼。這是戰國早期最長的鋼劍之一,也是楚國煉鋼技術的典型代表。

楚劍的科技閃光點之一是“複合劍”

複合劍是指采用不同的兩種合金鑄造而成的劍。由於兩種合金的外觀顏色有所不同,故又名“雙色劍”,采用先鑄劍脊,後鑄劍刃的順序兩次鑄造,其中,劍脊兩側伸出兩翼作為椎頭,權頭外側較厚,與劍脊連接處較薄,與劍刃鑄合後起到卡口作用,防止刃脊分離。《鄂州戰國兵刃器初步考察》(何堂坤)詳細介紹了複合劍的鑄造工藝,有興趣可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