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尤利斯知道如果剛剛不是騎士先生的幫忙,就算他反應及時,肩膀也絕對會挨上一刀。

索帝裏亞沒有回答,他仿佛在用沉默表示著自己的不讚同。

身旁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尤利斯雙腳小幅度向斜前方擰去,身體角度隨之偏轉。想要偷襲的追擊士一擊不成,急忙用盾牌擋住自己的後背,但已經晚了。

尤利斯的身體白鴿一般原地輕盈起跳,他的雙腳踩在追擊士的肩膀,膝蓋夾住對手的頭盔,勁瘦的腰在空中如新月一般彎起,隻聽“嗤”的一聲,卷刃的匕首刺進了追擊士的脊椎。

觀眾們已經放開嗓門歡呼著“死亡使者”,二層看台的貴婦們,矜持地將手中的玫瑰花扔進鬥獸場中。

黃色的沙地上,現在除了赤紅的血,就是遍地的紅色花瓣。而現在能夠站在這紅色海洋之中的,就隻有尤利斯和烏爾蘭了。

“尤利斯。”索帝裏亞的聲音依然溫柔,但已經明顯帶著焦急,“這個野蠻人能夠徒手將人撕成兩半,你的敏捷在他麵前不值一提。讓我幫你。”

尤利斯看著烏爾蘭腳下的屍體碎塊。

上場的一共十人,除去他殺死的三名角鬥士,其餘的五人竟然都被烏爾蘭撕成了兩半。

尤利斯拿起死去的追擊士手中的盾牌掂了掂,又重新放下,轉而把屍體背後已經卷刃的匕首,以及少年的武器都拿在手中。

他的眼睛緊緊鎖定了那個渾身浴血的敵人。雖然角鬥比賽可以主動認輸,但尤利斯知道,烏爾蘭,刀尖舔血者,不會讓他活著走出角鬥場。

“尤利斯……”

“索帝裏亞,我需要你的幫助。”尤利斯不再猶豫,對著站在自己身邊的虛影說道。

“如你所願,我的尤利斯。” 索帝裏亞右手攥拳,輕輕貼在胸口那本該是心髒跳動的地方,他優雅地略微低著頭,清澈的藍眼睛裏映著他的小王子。

當一位遊魂向人類宣誓效忠,維係兩人的,不僅是名義上的主仆契約,更有靈魂上的無形枷鎖——當然索帝裏亞更願意稱之為羈絆——在尤利斯放鬆戒備全身心接納他的時候,他能夠直接讀取尤利斯的想法。

所以,就在尤利斯接受他幫助的刹那,索帝裏亞已經明白尤利斯的計劃。

觀眾的歡呼聲仍在繼續,索帝裏亞有片刻的恍惚,若不是這環形的鬥獸場是露天的設計,恐怕單是這呼喊聲,就足以震塌穹頂了吧。

野蠻人烏爾蘭炫耀似的張開雙臂,不住捶打著他肥厚的胸肌,就算隔著半個比賽場地,也能聽到那“咚咚”的敲打聲。

從他的喉嚨裏發出嗚嗚的低吼,像極了索帝裏亞曾經在祭品堆裏見過的長滿長毛的怪物,那時的信民怎麽稱呼來著?古猿?黑猩猩?

但索帝裏亞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去重溫那久遠的記憶,因為那個野蠻人已經吼叫著,雙手高舉著盾牌向他的尤利斯衝了過來。

等人高的盾牌,尤利斯單臂拿起一個都覺得吃力,可烏爾蘭竟然能夠拿起兩隻,而且健步如飛,這讓尤利斯對敵人的力量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如果按照尤利斯的習慣打法,他絕對不會硬拚。

但現在有了騎士先生的幫助。

尤利斯握緊匕首,算準烏爾蘭的行動路線,原地蜷起身體,雙腿緊繃,就連流暢的背部都能看出清晰的肌肉線條。他的身體蓄滿了力量,像蟄伏的豹子,等待獵物踏進自己的陷阱。

烏爾蘭的左腳踩到了距離尤利斯十米處。他的身體忽然小幅度的向左側傾倒,像是踩到了什麽東西。

就是現在!

尤利斯助跑起跳,身體舒展如白鴿,他雙手攥著的匕首在空中劃出寒光,正好反射在烏爾蘭的瞳仁裏。在對手眨眼的刹那,尤利斯收緊雙腿,身體彎曲如弓,借著這股前推的力量,雙腳踩在烏爾蘭傾斜的盾牌上,同時掉轉刀柄,隻聽“當當”兩聲的巨響,他的匕首柄,狠狠敲在了那隻防護精密的頭盔上。

烏爾蘭瞬間失去平衡,連退幾步,但他不愧為身經百戰的角鬥士,就算被那巨大的聲音震得頭腦發懵,仍然記得用盾牌護住自己的身體。

尤利斯一擊得手,立刻踩著盾牌向後翻去,在索帝裏亞的幫助下,他的身體輕盈得像隻飛鳥,在雙腳沾地的瞬間,他再次跳起,躍過烏爾蘭盾牌的阻擋,準確敲擊在他雙耳的位置。

烏爾蘭痛苦嚎叫著,透過防護罩,能夠看到他的眼角不斷往下淌著鮮血。而頭盔邊緣,脖子下方,也洇出了血跡。

尤利斯急促地喘息。

這兩下攻擊耗盡了他大半的力氣,雖然匕首上附加的騎士先生的力量的確對烏爾蘭造成了傷害,但這對於一般人來說一下也受不住的攻擊,烏爾蘭扛過了四次,而且依舊沒有倒下。

他的對手,很強。

“尤利斯,我的力量還沒有完全恢複,這四擊已經是我目前的極限。但那隻黑猩猩也撐不了多久了,你隻需要等他倒下就可以了。”

感覺到索帝裏亞的聲音有些飄渺,就連那一向冰涼的氣息也開始變淡,尤利斯緊緊皺起了眉頭:“我不該……”

“這是騎士的誓言,你難道要剝奪一隻遊魂僅存的榮耀嗎?”

尤利斯的臉上傳來柔軟的觸感,他知道這是索帝裏亞在撫摸他。

“記住,不要硬拚。”說完這句話後,索帝裏亞的身影完全消失了。

“就這樣嗎,小鳥!”烏爾蘭踉蹌了兩步,盾牌被他狠狠插在地上,他摘掉頭盔,七竅流血,赤紅的眼睛已經瞪得凸了出來,“就這樣嗎!小鳥,你按摩的力氣,還不如我的女人帶勁!”

“瘋子……”尤利斯盯著烏爾蘭已經開始失焦的眼睛。

對手顯然還處於眩暈中,但他竟然能夠清楚捕捉到自己站立的方位,還向尤利斯吐了一口帶血的口水。

尤利斯謹慎地向後撤了一步,他的腳跟踩在了一個柔軟的東西上。他猛然想起這是那位奧東角鬥士死去的方位,心中一驚,想要換個方向,也就是這時,烏爾蘭那熊一樣的身軀,忽然出現在他麵前。

尤利斯立即向後躍去,卻聽烏爾蘭一聲爆喝,那等人高的盾牌,竟像標槍一樣,被烏爾蘭擲了出來!

身體仍然在半空中,無處借力,尤利斯別無他法,隻能咬著牙硬捱一記盾擊。

“哢嚓”一聲,那是他斷裂的大腿骨的哀鳴。

尤利斯就地一滾,沙地上,一個山一般的黑影將他完全籠罩住,烏爾蘭鐵鉗似的手在他不自然彎曲的左腿上用力一捏——

尤利斯終於發出了沙啞的呻.吟。

“漂亮的小鳥,折斷你的羽翼,打斷你的雙腳,你還能飛得起來嗎?”

烏爾蘭碩大的身軀壓製著尤利斯,他粗糙的手掌在尤利斯**的胸膛惡劣地撫摸,像是在刻意羞辱,“紅色的頭發,多麽罕見,你這樣的尤物死在鬥獸場太可惜了。如果你現在向我投降,我不會殺死你,隻是我希望你今晚能夠出現在我的**。”

烏爾蘭狂笑著,血液染紅了他的牙,就像地獄食人的惡魔。

“見鬼去吧。”

尤利斯迅速抽出壓在身下的右手,將匕首自肋骨處斜向上刺進烏爾蘭的身體。

可是,尤利斯睜大了眼,他看著僅僅插進一半就怎麽也不再向前的匕首——人類的肌肉到底是如何鍛煉到連匕首都無法刺進去的地步的?

“不識好歹的小子!”

隨著烏爾蘭的一聲爆吼,在幾乎讓他暈厥過去的劇痛中,尤利斯看到自己的小臂以根本不可能的角度翻折了過去,他的手背軟軟貼在胳膊上,皮肉被尖銳的斷骨刺穿,赤紅的血像地獄之火,灼燒著他的皮膚。

緊接著,一雙大手掐住了尤利斯的喉嚨,他甚至已經聽到了頸骨的哀鳴。

但是,角鬥場中忽然響起震耳欲聾的驚叫,由無數男人女人統一自發發出的“boo——”的長聲占據了角鬥場。

尤利斯感覺到掐著他的那雙手稍稍鬆開了點,他劇烈地咳嗽著,茫然看向觀眾席裏那無數張陌生麵孔向他投來的憐憫與惋惜,以及他們伸出的向上的拇指。

那是求情的手勢。

一對一的生死決鬥,如果落敗的角鬥士得到了觀眾或者王公貴族的偏愛,那麽這名角鬥士的確有可能獲得活命的機會——隻要國王同意。

“漂亮的小鳥,這還是我頭一次看到所有觀眾都在祈求著讓角鬥士活下來的場麵。”

烏爾蘭低聲說著,他的眼睛裏仍然閃著仇恨之火,但角鬥士若是違背了觀眾的意願,就不會再有人想要欣賞他的比賽。而沒有觀眾喜愛的角鬥士,對於學院來說那還不如直接死掉。

烏爾蘭不敢冒這個險。

觀眾們仍然在祈求著,數萬人的目光都向二樓看台那個高貴的白色身影匯聚而去。

此時隻需要國王一聲“仁慈”,他們喜愛的角鬥士就能撿回一條小命。

尤利斯單膝跪在沙地上,他並非在跪拜國王,而是在向奧神祈求原諒——為他即將要做的事。

年輕的國王享受著他的子民的希冀目光,慵懶而優雅地從天鵝絨躺椅上坐了起來,心不在焉地理了理捎帶褶皺的披風,而後將右臂平伸向前方。

拇指向上,則敗者活,拇指向下,則身首異處。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著國王的決定,就連烏爾蘭也抬起了頭。他已經打定主意,如果國王饒他活命,那麽他將在晚上用武力再次征服這隻小鳥,讓他徹夜歌唱——小鳥低沉沙啞的嗓音別有一番趣味。

尤利斯猛地一咬牙,扭頭叼起掉在地上的匕首,左手迅速抬起,寒光閃過,烏爾蘭暴露在空氣中的喉嚨,裂開了鮮紅的縫隙。

烏爾蘭雙眼圓瞪,不可置信地看著偷襲他的尤利斯。尤利斯抬起右腿狠踹在他的胸膛,把這熊一樣的角鬥士掀翻在沙塵裏。

單膝跪在地上,尤利斯並沒有抬頭看向國王,他的嘴唇仍在囁嚅,那是他在念誦贖罪的禱語。

“哈哈哈!”一片靜寂中,看台上的國王發出刺耳的爆笑。

隨之而來的,則是觀眾越來越大的嗡嗡聲,“背信者”、“偷襲者”的唾罵不絕於耳,有些激憤的,忍不住把吐出來的葡萄皮扔進了場內。

“角鬥場最英勇的戰士,當之無愧的死亡使者,這真是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

紛亂嘈雜的謾罵裏,國王飽含興奮的聲音格外突出,“負責人在哪裏?把他帶過來,我要獎賞他。”

尤利斯的身體晃了晃,他看著自己被鮮血染紅的手臂,疲憊地扯開嘴角。

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