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再次拉開,奴隸們訓練有素地進入角鬥場地,兩人一組把沙地上殘缺的屍塊搬走,其中有四個奴隸向尤利斯的方向走來,沉默著將他抬上擔架。

經過鐵門的時候,尤利斯感覺自己停了下來,在他的眼睛適應地下通道的昏暗光線之前,萊恩陰沉的聲音就率先響了起來:

“死亡使者,真是厲害的手段啊。你尚未舉手投降,觀眾們雖然向國王請求仁慈,但嚴格意義上講,這場角鬥仍舊沒有停止。

“勝負未分,你隨時可以殺死對手反敗為勝……”

尤利斯閉著眼睛。

從他的胸腔中發出拉扯風箱時的殘破聲響,喉嚨不斷往上湧著血腥氣,應該是被烏爾蘭扼傷了。

聽不見回答的萊恩似乎越發憤怒:

“奧神在上!你如果不殺死烏爾蘭,那麽獲得榮耀的將是兩個人!”

聽到奧神的名諱在這罪惡之都中,被一個以吸人血為營生的人輕飄飄的說出口,尤利斯猛地睜開眼睛:

“光憑這一句話,我就可以把你告發,明天你的屍體,就會在依諾廣場上跳舞!”

尤利斯沙啞的聲音因稍帶鄙夷而略顯尖銳,在這狹長幽暗的地下通道裏回**,像是魔鬼在耳邊竊竊私語。

萊恩的臉色立刻一變。

斯坦尼城的依諾廣場,在從前是焚燒女巫和瘋子的處決地,但是在神殿被推翻、國王凱爾叫喊著信奉惡魔之後,懸掛的屍體則變成了那些硬骨頭的奧神教——也就是所謂聖教的追捧者。

尤利斯審視著這個可悲的叛神者。

斯坦尼城中的大部分城民,或許都像這個萊恩一樣,都是曾經接受奧神祝福的自由子民。

可是在伽曼國王的常年壓迫下、在主動墮落者的威脅下,不得不屈辱地拋棄信仰,最終迷醉在欲念的深淵。

這些人,還有救。

尤利斯不得不感歎,神使派自己來到斯坦尼城的決定太過英明。

奧神的光芒隻是暫時被惡魔過於猖狂的力量遮蔽住了,隻要能夠找到凱爾國王與惡魔簽訂的契約種類,聖庭就可以因圖索驥,找出破解辦法。

而他,尤利斯,能夠成為這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能夠成為神手中劈開黑暗的劍,該是多麽大的榮耀!

萊恩不再說話,奴隸們一路把尤利斯抬到角鬥士們的休息室。

這間屋子在比賽開始前,還擠滿了二十九個壯漢,但是現在卻空空如也。

休息室除了有用於存儲衣物的木櫃、暫時歇腳的軟質長凳,還和一間能同時容納十個人沐浴的蓄水池相連接。

此刻,這間更衣室水汽蒸騰,顯然預先換好了水。

麵見國王與貴族,總不能一身的黃沙和鮮血。

萊恩拍拍手,最開始在野獸口中幸存的兩個女孩走了過來。

麗薩跪在水池邊,用沾濕的毛巾替尤利斯擦掉臉上的血汙,另一個女孩輕手輕腳地幫尤利斯卸掉鎧甲。

尤利斯想要自己擦洗,可他的大腿和手臂都骨折了,稍微一動就疼得眼前發黑。

他隻能仰躺在池子裏,聽憑這兩個少女擺弄自己**的身體。

“你就像是個謎語,死亡使者。”

萊恩在水池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他頗有興致地欣賞著尤利斯精壯修長的身體。

他敢下注,兩個小奴隸的耳朵一定不是被水汽蒸紅的,她們早被他迷得神魂顛倒。

要是尋常的角鬥士,恐怕早就把她們壓在身下盡情征服了。但死亡使者隻是閉目躺在水池裏,他兩腿間的家夥毫無動靜。

甚至對他親手救下的女孩也沒有半點心思。

信奉奇怪教義的禁.欲主義者,萊恩這樣斷定了。

“在你之前,從來沒有人能讓烏爾蘭受傷,也沒有人能讓觀眾如此狂熱,又如此唾棄。”

說著,萊恩笑了幾聲。

尤利斯聽出他的嘲諷,也咧開嘴角笑了笑:

“萊恩先生,如果我不殺烏爾蘭,您不會真的天真地以為我還能活著出現在您眼前吧?”

“國王會饒恕你的。觀眾的呼聲那麽高,他隻能順從。”

——烏爾蘭被騎士先生的力量所傷害,是必死無疑的。而他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以謀殺少女取樂的國王來決定。

尤利斯睜開眼睛,他黑黢黢的瞳孔盯著萊恩,嘴唇囁喏,但最終還是沒給自己分辯。

想要讓凱爾相信自己,不如先從讓身邊人懼怕他開始。

果然,在他的凝視下,萊恩的臉色開始變白:

“死亡使者……請饒恕我。”

萊恩幾乎跪倒在水池邊。

所有人,都懼怕著尤利斯這雙屬於地獄與黑暗的眼睛。

“國王在召見我。”尤利斯啞聲說著。

“當然。”

萊恩急忙把守在門外的醫官叫了進來。

簡單地正骨與固定枷板後,醫官讓尤利斯喝下一杯灰黑色聞起來像是泥土的水,說是可以促進骨頭的生長。

“草木灰?”尤利斯問。

“是的。”醫官垂著腦袋,不敢和尤利斯對視。

在尤利斯麵無表情地把這杯帶著泥漿味道的水喝光後,萊恩揮退了抱著盔甲的小女仆。

他抖了抖自己手臂上那件鑲有藍色底紋的煙紅色羊毛長袍:

“麵見國王與貴族,當然不能失禮。”

不知道為什麽,相比於笨重的盔甲,萊恩覺得這位靠偷襲取勝的卑鄙角鬥士更適合華貴的服飾。

當然,這句話他沒有告訴尤利斯。

這位美貌少年雖然傷的不輕,但萊恩敢肯定,聽到這句近乎於羞辱對方過於陰柔的話後,尤利斯一定會直接掐斷他的脖子。

尤利斯看著萊恩親手為他扣上鑲著紅寶石的腰帶。

“你一定會受到貴族夫人的喜愛。”

萊恩的臉上又掛起那個曖昧的笑容了。

事實證明,萊恩的確懂得如何討好斯坦尼的貴族。

尤其是那些用羽毛扇把自己的臉擋住,一邊口中討論著“偷襲”、“卑鄙”,一邊偷偷摸摸地透過縫隙觀察他的貴族小姐。

柔軟的紫色天鵝絨躺椅鋪著涼墊,年輕的國王無聊地看著鬥獸場內正在表演的歌劇,而尤利斯則靜悄悄地拄著拐杖,和國王的眾多侍臣站在一起。

這些侍臣都是十一二歲的男童,眉毛月牙一般彎著,細長多情的眼睛不時瞟一下國王,再瞥一眼尤利斯。

他們的身體纖瘦輕盈,交頭接耳時,動作會帶上點故作的柔媚。

尤利斯看著跪坐在年輕國王身邊的侍臣,他白皙的手在凱爾太陽穴上輕輕揉著。

國王不時搖搖頭,似乎很不耐煩,那金黃色的卷發隨之晃動,頭上戴的黃金打造的三尖王冠卻穩穩當當。

綠柱石、黃瑪瑙、紅榴石……所有尤利斯見過的寶石,都被工匠以絕佳的工藝磨得溜圓,鑲嵌在王冠上。

尤利斯的目光在侍臣手鐲鑲嵌的那顆圓潤的粉色珍珠上停留片刻,又飛快地移開。

長久的站立讓他受傷的手腳發麻,沉重地向下墜著,但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支撐不住摔倒時,從斷骨處慢慢地湧出一絲絲涼意,奇異地減緩了尤利斯的疼痛。

“索帝裏亞……”

他在心中輕輕念著騎士先生的名字。

心髒猛地突突跳動兩下,像是索帝裏亞的回應。

尤利斯捂著胸口,那裏似乎被蜂蜜堵得滿滿的,很甜,但密不透風,有些難受。

“不要露出這種表情,我的尤利斯。”

索帝裏亞顯然剛剛蘇醒,他的聲音飄忽如鬼魅,身體也淺淡得和霧一樣。

——就像他們簽訂契約前,尤利斯看到的那隻虛弱得快要消散的遊魂。

“那是奧東盛產的粉色珍珠嗎?”

索帝裏亞順著尤利斯的視線,一眼看見了國王身邊那侍童手上華美的飾品。

尤利斯垂下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氣。

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現在這副失落的模樣,包括索帝裏亞。

“你所希望的,終將實現,隻要你願意相信自己。”

索帝裏亞說著,用尚未凝成形體的手撫摸著他的嘴唇,“也請你相信我。”

尤利斯感到自己的臉有些燙,他的騎士先生總會不時對他做出這種親密的舉動。

雖然索帝裏亞說這在主人與誓約騎士之間再正常不過,但尤利斯從來沒有接受過母親的擁抱,父親菲諾國王平時也是個不苟言笑的君主,所以他一時難以習慣這樣的肢體接觸。

被索帝裏亞碰過的嘴唇開始發麻,這是一種與疼痛過後的麻木完全不同的感覺。

尤利斯覺得自己的指尖都在這觸碰中變得柔軟無力,他抬起眼看著麵前的騎士先生,索帝裏亞的神情專注地仿佛在愛撫一隻瑟瑟發抖的雛鳥。

已經過了十八歲生日,是個成年人的他,仍然被索帝裏亞當作幼童安慰,尤利斯難免有點難堪。

“一味逞強隻會讓別人覺得難以接近。”索帝裏亞說道,“適當的示弱可以迷惑對手。”

“雛鳥的武器是它的脆弱,嫩黃的喙,雜亂柔軟的羽毛,就算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對這樣的雛鳥露出笑容。所以,尤利斯,我的小白鴿,不要覺得不好意思,我是被你征服的。”

尤利斯這才想起來,他之前解除了契約的限製,現在的索帝裏亞,能夠讀懂他的想法。

他懊惱地瞪了一眼光明正大偷窺別人心思的“騎士”先生。

“收起你的利爪,讓國王以為你是唯命是從的蠢貨。他或許不會立刻信任你,但會覺得你是個能讓他高興的可憐蟲。”索帝裏亞說,“就像他寵愛的侍臣。”

“你是說,撒謊。”尤利斯說道。

聖庭戒律——

不可殺人。

不可撒謊。

索帝裏亞未置可否,隻是用食指點了點凱爾國王腳邊跪坐的男童。尤利斯順著騎士先生的手指方向,再次看過去。

侍童柔順地低著頭,把剝好的葡萄遞到國王嘴邊,甜蜜的汁水滑下他布滿了青紫傷痕的手腕,他的眼角抽搐一下,很快又恢複討好的、甜甜的笑意。

國王摸了摸他的頭頂作為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