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裏,在索帝裏亞的保護下,尤利斯真正做到了與世隔絕。

因為有魔法屏障的隔絕,世界邊緣與黑澤大陸全無往來,就算天上的星星墜落地麵,將大陸毀去十之七八,亦或是海嘯洪災,淨世業火,世界邊緣依舊能夠歡歌不斷。

正因如此,對於六大王國連年不斷的戰爭,聖庭坐視不理的默認態度,以及派駐在各大王國的神使的推波助瀾、煽風點火,尤利斯一無所知。

波賽爾將近幾年的大戰役粗略講述一番,並未在孰勝孰負上多費唇舌,因為無論暫時取得勝利的究竟是哪一方,唯一壯大的卻隻有亡靈軍團。

“我從未見過如此狂熱的‘信仰’。那些愚蠢的人類,就算是有魔法的迷惑,他們怎麽會察覺不到那些亡靈的異常?我通過水鏡,甚至看見有些男人在死去已久的女人屍骨上發泄獸欲!”波賽爾眉頭緊皺,滿麵失望,“他們親切地呼喚那些骷髏與行屍為自己的家人、親戚、朋友,還將腐爛得僅剩骨頭架子的鎧甲尊稱為將軍。”

“不過好在……”說到這裏,波賽爾欣慰地歎了口氣,“人類不愧為黑澤大陸至今誕生的最聰明的種族,有一小部分人總算掙脫了托特對他們的精神控製,其中一個叫做亞伯·瓦登的人類甚至還偷偷組建起了反抗軍。拉沸爾那小子靠耍滑頭坐上了那所謂帝國的王位,卻根本不懂如何指揮軍隊。如果他有凱爾·穆德哪怕百分之一的才能……”

波賽爾的聲音漸漸遠去,尤利斯垂頭不語。

就算他明白“奧神”是個徹頭徹尾的政.治騙局,但他曾真心實意地為奧神博愛的教義信服過,因此當他聽到六國君主舉著奧神旗幟,以正義為名發起的這些不義戰役時,依舊難免痛苦。

信仰,不該是這些統治者挑起爭端,鞏固政權的工具。

“托特神使到底為什麽能夠使用黑魔法?”尤利斯想起自己被凱爾洗腦,成為烏圖爾的那段時間,杜克公爵曾經提起的“奧神教崛起的陰謀”。

他被父親、被索帝裏亞保護得太好,遠離了這片大陸的所有陰謀,也同樣遠離了所有真相。

“索帝裏亞,你曾經與神使近距離接觸過,你能感受到他體內的魔法到底來自哪裏嗎?”

“他刻意將自己的力量掩飾為光明魔法,而那道白色的龍焰也的確對我造成了傷害。”索帝裏亞答道,“當時在聖庭我就已經察覺到,托特身上的魔力,很像是我曾經最寄予厚望的繼承者……”

尤利斯敏銳地察覺到索帝裏亞平靜的音調裏那一絲惋惜與後悔。

“最寵愛的繼承者,是指愛神……薩波爾?”他問。

“薩波爾”,索帝裏亞曾經的化身,以“色與欲之魔”的假身份與塔托斯稱兄道弟,而他所對應的愛與欲之神,正是尤利斯回歸到世界邊緣之後的身份。

難道托特神使竟然是……

“不。愛與欲之神——Eros,一直為你留著,Miar Ulysses。”索帝裏亞聲音裏的脆弱稍縱即逝,聽見他的問話,又很快恢複笑意,“凱爾·穆德沒有說錯,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力量衰退,而那時世界之樹仍舊在沉眠,世界邊緣不能沒有神族的管理,因此我將力量一分為四,賜福給當時的精靈王,分別為生命、光明,與希望。他們能夠在我消失後,繼承我的力量。而隻有那份名為‘愛’的力量由我保存,並且親自凝聚出精靈形態,以‘薩波爾’之名,行愛神之事。”

“我記得你說過,塔托斯是生命之子。”尤利斯回憶道。

惡魔消失的四年後,終於再次提到這個名字,索帝裏亞一聲慨歎:“塔托斯,曾是三名精靈王裏最忠誠於我的。”

雖然沒有目睹惡魔的消逝,但如果繼承者死去,曾經賜福的力量本該回歸到索帝裏亞身體中。可當那原本已經潰散的魔法卻又在瞬間凝聚成更為強大的信仰之力,被人類所吸收時,索帝裏亞知道,這個在汙泥裏掙紮了數百年的靈魂,終於在那一刻完成了自我救贖。

“俄尼接受了光明之力,赫博利則象征著希望。”

仿佛又回到了獅堡那個本該分享彼此秘密卻被意外打斷的冷夜,尤利斯看著索帝裏亞,終於問出了早就盤桓在心的疑惑:“如果托特神使能夠使用黑魔法,他難道是赫博利?”

索帝裏亞有些痛心地搖頭:“托特是人類。赫博利……我曾經的繼承者,早已全都墮落為惡魔。”

“舊曆549年,人族向精靈宣戰,阿波菲斯寵愛的精靈並不懂戰術謀略,縱使擁有強大的力量,卻依舊在人類的詭計中接連隕落。塔托斯、俄尼、赫博利,都在這場戰役中死去。”波賽爾平靜地接道。

接下來,就是尤利斯曾經以為是玩笑的,索帝裏亞曾以輕鬆的語調訴說的,無數精靈靈魂在不甘與憤怒中墮落為惡魔的結局。

黑澤大陸的種族,無論人類還是非人,死後靈魂都會重回自然之母的懷抱,經過淨化與孕育,再以另一種形式再次誕生,這是這個世界的運行方式,環環相扣,精妙而神秘。

但這種平衡卻在“惡魔”這一種族產生後被打破。

墮落的靈魂無法被自然回收,隻能在世間孤零零飄**,而壯大種族的本能又驅使著他們引誘其他種族,不斷吞噬那些剛剛離體的靈魂。

“那是自我們誕生後,所見證的最為黑暗的年代。不僅陸地生物,許多海族都在那些靈魂的**下墮落,利維坦、克拉肯……他們都曾經是我最喜愛的坐騎。”波賽爾雙手緊緊攥著珊瑚礁扶手,右手無名指上,一枚藍晶戒指隨著她急促的呼吸一明一滅。(*)

“人類與精靈,惡魔與人類,還有人類之間的鬥爭,無論多麽慘烈,神族都沒有插手。”尤利斯一句話點出關鍵。

“是我攔住了阿波菲斯。”波賽爾說道,“自然是這世界的唯一規則,神族的唯一職責是在它的運行出現偏差時出手糾正。”

索帝裏亞搖頭苦笑:“聽從你的勸導,正是我最後悔的一件事。”

“所以你後來才創造了‘歸途’!”“啪”的一聲,珊瑚礁扶手被海神掰掉,那張俊俏的臉上浮現出扭曲的憤怒,“阿波菲斯,陸地變成這個鬼樣子,全都是因為你一念之仁,想要給那些墮落靈魂一個‘同等’的救贖機會!自然之母之所以不願回收他們,就是因為……”

“波賽爾,如果‘歸途’不存在,那麽此時此刻的黑澤大陸,恐怕隻有遍地枯骨,包括你的海洋,也不會有生命的氣息。”索帝裏亞平靜地說道,“自然之母所謂的一視同仁,隻是優勝劣汰,就像六萬年前巨蜥的滅絕。你希望看到精靈的滅絕,還是人類的滅絕?”

似乎被戳到痛處,波賽爾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但你不該將自己視作創世神,你怎麽敢用自然之母給你的力量再去創造新的世界……”

“波賽爾,還記得我們從水晶球中窺探生命誕生奧秘的那個場景嗎?每個種族、每條生命都不應被漠視。如果因為我擁有神族最不該有的私心而被稱為自然之母最拙劣的創造,那我不會反駁,我無法放任任何種族對其他種族的傷害。”

“可你看看你現在做的!”

波賽爾還沒說完,索帝裏亞又接著自嘲道:“如果真的是我當初的一念之差,造成了現在的後果,那麽我被自然從這個世界徹底抹殺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在說什麽混賬話……”

索帝裏亞卻沒再接著解釋,反而食中兩指輕輕敲在海神的額頭上:“幾百年不見,我給你帶了禮物。”

說完,兩指輕輕一彈,海水中隨即漂浮起兩個拳頭大小的水泡,裏麵似乎包裹著什麽東西,在小幅度地蠕動,將水泡擠得一顫一顫。

水泡顫悠悠地遊到波賽爾麵前,“啵”“啵”兩聲,齊齊破裂。

“這是……”在看清水泡裏到底裝著什麽後,波賽爾忽然捂住嘴。她似乎不敢置信,顫抖地將手伸了過去,卻在距離那兩隻小生物一指的地方頓住。

但是,那兩隻小生物卻不肯給波賽爾猶豫的時間,漂浮在左麵的八爪軟體動物,率先用一條小指粗細的腕纏上波賽爾指尖,而右邊遊來遊去的白色鯨魚也不甘示弱,擺動著長有鱗片的長尾,啾聲長鳴。

“這不可能。克拉肯,利維坦,我親眼看著它們被……”

“被墮落的靈魂吞噬。”索帝裏亞笑著將手搭在波賽爾的頭頂,輕輕揉了兩下,“但是俄尼從墮落深淵中掙紮出來之後,用自己僅剩的力量,救活了它們。”

俄尼,精靈女王,光明之子,在與人族大戰後墮落成惡魔,卻又在幾百年後奇跡般地以遊魂形態重新回到了世界邊緣。

“這兩個小家夥一直在世界邊緣的核心沉睡,直到四年前,我才在Ulysses的幫助下喚醒了它們。”

幾顆剔透圓潤的珍珠從波賽爾眼角滾落,被克拉肯的觸足吸附住,揮舞著塞到了自己隱藏在扁圓型腦袋之中的,布滿利齒的嘴裏。

波賽爾破涕為笑,戳了戳克拉肯那軟乎乎滑溜溜的大腦袋,一旁的利維坦卻不滿地擺了擺尾,啾啾叫著,一口叼住章魚觸手,直將那條肉粉的觸手扯得甭成了白色,才“嗷”的一聲鬆口,慣性使然,克拉肯直接被彈出去老遠。

波賽爾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哈哈大笑。

兩隻小生物的出現,很快衝散了縈繞在海神殿上方的陰翳。

“‘歸途’……真的能拯救靈魂嗎?”波賽爾把馬上要打成一團的小家夥拆開,一手揉搓一隻,克拉肯很快變得軟趴趴,而利維坦白色的皮膚上也泛起粉紅。

尤利斯驚訝得連眼睛都忘了眨。

“克拉肯”,傳說中長有數十隻手臂,能夠輕而易舉掀出巨浪的巨型章魚,生吃活人;而“利維坦”,簡直就是裝甲鯨魚則擁有雙層牙齒,後背有如利劍,在它的衝擊下,連有鐵甲保護的帆船都不能幸免。

這兩隻海怪是人類對大海的所有恐懼,可是現在,竟然在海神的掌心撒著嬌。

不過,眼下更重要的問題是……

“‘歸途’到底是什麽?”眼見海神總算不那麽暴躁,尤利斯這才問道。

“是人類口中的地獄。”索帝裏亞平攤手掌,一副翻湧著赤紅色岩漿的畫麵在海水中抖動著浮現。

“我並非一名合格的神族。自然之母要求我們不偏不倚,時刻保持公正之心,但在與這些小生物長久的生活中,我卻對精靈族產生了偏愛。”

所以,在精靈墮落後,因不忍看著那些曾經天真的麵孔因不無法回歸自然的輪回而淪落為無所依附的喪家之犬,索帝裏亞甘願違背規則,以神劍提爾風——現在的契約之劍劈開肯特拉山脈,在火山內部、岩漿翻湧的無人絕境為那些四處飄**的亡靈創造了一個居所,取名歸途。(*)

自那之後,提爾風因自然之力的反噬,銀質劍身迅速腐朽,索帝裏亞再也無法揮舞這柄以自己本源之力打造的利劍,與此同時,銀器成為了他的致命弱點,而他的力量也加倍逸散,世界邊緣的通道搖搖欲墜,索帝裏亞隻能將其徹底封鎖,世界邊緣以及魔法的傳說,從此隱匿於迷霧中。

“地獄……”尤利斯搜刮著合適的措辭,“是你為安置那些墮落的靈魂創造的世界?”

索帝裏亞點頭:“我將他們封在歸途之中,他們的戾氣終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消散,雖然可能需要千萬年,但自然最不缺少的就是時間。不過,我未曾想到我的力量不足以同時支撐兩個世界,歸途因此而產生了裂隙。”

“受裂隙之中的魔氣影響,個別的人類產生了異變,因此對魔法氣息格外敏銳,被稱為‘魔法師’。也就是這些因小小的謬誤而產生的人類,創造了所謂的咒語,硬生生把那些墮落的靈魂從歸途的縫隙裏麵揪了出來……”波賽爾沒好氣地說道,克拉肯已經咕啾咕啾地爬到了她的頭頂,八條足腕高高卷起,像是神話中美杜莎的頭發。

“魔法師”,這已經不是尤利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作為烏圖爾公爵時,凱爾也曾提過這一類人的存在。

如果托特是魔法師,將赫博利從歸途中召喚而出,那麽一切就都說的過去了。

已經看懂了尤利斯心中所想的索帝裏亞卻遲疑著搖頭:“托特身上並沒有契約印記。赫博利……他的野心是無法被一個人類靈魂滿足的。”

可就在索帝裏亞話音剛落之時,一道陌生的、諷刺意味十足的笑聲突兀闖進了海神殿。

“就算被囚禁這麽長時間,神族的傲慢一如既往。高高在上的主神大人,您總是習慣性地低估人類的貪婪,就像您瞧不起他們的力量一樣。”

那笑聲如鳴鍾連敲,灌滿整座大殿,就連海水也被震出道道波紋。

波賽爾安坐的珊瑚礁王座,“嚓”的一聲從中裂開。

緊接著,這座矗立了數萬年的海神殿,見證了無數次滄海桑田的古老建築,發出一聲遠古巨獸垂死的鳴叫,像是被一柄巨斧從中劈裂,從錐形尖頂開始,一分為二,轟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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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克拉肯:Kraken,北海巨妖,挪威傳說,原型或許是大王烏賊

(2)利維坦:Leviathan,原型或許是鯨魚

兩個本不可能碰頭的海怪在這裏成為了好兄弟,這就是架空的好處。

(3)原譯為提爾鋒,是北歐神話中的魔劍,也翻譯作“斬裂劍”,有“Ripper”之意,即斬裂、撕裂。相傳其劍身閃耀如火,是一把必然擊中目標、削鐵如泥、不會生鏽的利劍,也因為受到詛咒,是一把出鞘必見血、會帶給持有者大量榮光、會使持有者陷入毀滅的魔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