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剛剛還有人想要為角鬥士這樣窩囊的死亡而出頭,但在看清尤利斯的真麵目之前,所有人的想法都是——盡快從這魔鬼麵前逃走。

傳說地獄的烈火就是紅色,而魔王的寶座則是以黑色的岩漿鑄成,所以信教的人們總是把這兩種顏色與魔鬼聯係起來——

在這一點上,無論是奧神教、多神教,還是其他教派都異常的統一。

甚至於,當發現新生兒的胎發是紅色,一家之主很有可能把嬰兒扼死在繈褓中。

而追隨魔鬼的墮落者則理所當然地把紅色與黑色奉為不可玷汙的“神聖”。

所以當在場眾人發現這個兜帽少年的頭發與眼珠的顏色,竟然與帕索大殿中祭祀的魔鬼一模一樣,就連罪惡之都的墮落者們,腦海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也都是:

快逃!

當天使降臨人間,信民會歡欣鼓舞。但如果惡魔出現在世人麵前,貪婪的人們卻隻想躲避終將到來的死亡。

角鬥士帶來的妓.女與仆從亂作一團,圍觀的酒客則縮在燭光的陰影裏,企圖減少自己的存在感,酒館老板哆哆嗦嗦著從酒館後門跑了出去。

“魔鬼殺人啦!衛兵,治安官老爺……”等他跑出去很久,尤利斯才聽到外麵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叫嚷。

尤利斯環視一圈,被他目光掃過的人,臉色全都開始發青,他們似乎已經看到了魔鬼揮舞著鐮刀削斷他們脖頸的死亡圖景。

可沒人敢反抗,如果這個鬥篷少年真的是地獄爬上來的惡魔,那為了活命而背棄信仰、把靈魂許諾給欲.望深淵的他們,又有什麽立場求魔鬼饒恕?

尤利斯動了。

所有人都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在這一刻,他們終於想起曾經的信仰。似乎,神殿尚未被國王摧毀時,斯坦尼的夜空並不像現在這般豔紅如血。

當酒客們引頸就戮時,尤利斯隻是抬起手,把鬥篷從死去的角鬥士手中扯了出來。

那上麵已經染滿鮮血,他想了想,還是用已經變成赤紅色的鬥篷把自己的頭發罩上了。

一聲不合時宜的口哨聲打破這讓人窒息的沉靜:“勇敢的少年,為了拯救無辜的少女,竟然敢於挑戰醉酒的角鬥士,最終戰勝了他。親愛的朋友,我想要把它寫成一首歌!”

尤利斯回頭看去,吟遊詩人正仰著頭把最後一滴葡萄酒晃進嘴裏,那形容舉止,已經像是醉了。

他沒有和詩人搭話,慢慢地坐回之前的位置,把手中的鏽劍放到木凳上。

沉默著坐在一旁的騎士先生主動把鏽劍收起來。

於是在眾人眼中,那把殺死角鬥士的劍又神奇地消失了。

果然是魔鬼……

圍觀的群眾隻覺得自己心跳再次停止。

“來一口酒嗎?”索帝裏亞的聲音這時響起。

一股說不出的帶著酸味和辣意的氣味鑽到鼻子裏,嘴唇碰到了冰涼的杯子口,像是被蠱惑了一般,尤利斯張開嘴,咕咚一口咽下這澄黃的、冒著氣泡的**。

泡沫在喉嚨中破碎,舌根後知後覺地品嚐出苦澀,尤利斯下意識地想找水喝,但他剛剛抓起水壺,卻看見了手上殘留的血跡,五指立刻比剛剛更為劇烈地顫抖起來。

“咚”的一聲,水壺碰倒,然後是“啪”的一下,瓷罐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尤利斯垂下頭。

地上的那灘水裏,映出了半張臉都浸染著鮮血的他。

他疲憊地閉上了他那雙被詛咒的黑眼睛。

全知的奧神啊,您會原諒一個罪人為了贖罪而剝奪他人的性命嗎?

尤其是……

尤利斯近乎自殘地掐住自己仍在顫抖的手心,殘留的角鬥士的血直到現在還帶著灼熱的溫度炙烤著他的皮膚,這熱度像無孔不入的毒藥,滲進了身體裏,他甚至感覺連血液都因此而開始沸騰。

尤利斯感覺到一雙冰涼的手溫柔地覆在他的手腕上。

“索帝裏亞……”他低聲喃喃著。

“你受傷了。”騎士先生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尤利斯順從地讓索帝裏亞為他檢查傷口。

和角鬥士的戰鬥雖然結束得很快,但尤利斯並非毫發無傷。就在他的左手劍與鐵錘相碰的瞬間,尤利斯聽到自己的手腕腕骨發出清脆的折斷聲。

這也讓他對於力量型的角鬥士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為什麽不躲?”

索帝裏亞冰涼的手捏在尤利斯的手腕,他痛苦地皺起眉毛,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戰鬥中受傷是在所難免的。”尤利斯嘴硬道。

他感覺到騎士先生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那眼神裏還帶著一絲自責。

“我對角鬥士的了解太少了,我想趁著這次機會,預估一下他們的力量會對我的身體造成什麽樣的衝擊。”尤利斯解釋。

他不可能按部就班地按照最初的計劃,從角鬥學員做起,但這卻不代表整個任務的失敗。比起從底層一步步爬上去,獲得三天後角鬥比賽的出場資格,爭取以突出的表現吸引國王的注意似乎更為高效。

雖然等待他的可能是死亡。

但願運氣垂憐於他,使他不至於辜負托特神使的信任。

“為什麽不躲?”索帝裏亞固執地問他。

“好吧。”尤利斯最終屈服了,藏在兜帽下的頭低低垂著,誰也不看,“我是故意的。”

他本可以躲過那緩慢的一錘,可是他卻故意地用短劍和鐵錘相碰。

沒有別的原因,他隻覺得他掠奪了一個人的生命,不論那個人是否該死,自己都不應該毫發無傷。

吟遊詩人不知不覺也從對麵挪到了他們身邊:

“膽小的酒鬼們終於走幹淨了,現在能否告訴我,你是如何讓一個……不明生物宣誓為你效勞的?”

“哢嚓”一聲,尤利斯的左手手腕被索帝裏亞向後狠狠彎折,他全身用力抽搐了一下,倒在索帝裏亞的懷中,猛烈地喘息。

尤利斯感覺自己錯位的骨頭已經被索帝裏亞捏回了原位,小幅度地轉著手腕,低聲說了句“謝謝”。

“索帝裏亞隻是個孤單的遊魂……”

尤利斯剛想解釋幾句,卻被索帝裏亞打斷了:“我為他的善良與真誠所打動,自願跟隨在他身邊。”

吟遊詩人卻晃了晃他亞麻色的卷發:

“誓約騎士要保護自己宣誓效忠的主人,這是自然。可是作為沒有實體的生物,您要如何才能保護這位少年的安全?剛剛的那場戰鬥,若是真正的騎士,早就在角鬥士羞辱主人前,向他發起決鬥了。”

索帝裏亞的嘴抿成一條線,不知道他是在組織回擊的語言,還是不屑與年輕的人類多做糾纏。

“不。”

尤利斯終於逮到了說話的空隙。他的嗓音仍然低啞難聽:

“我在與索帝裏亞結伴同行的時候就已經和他說明了,我需要的僅僅是他的陪伴。若他為了保護我而無謂地犧牲,那才是對誓言的背叛。”

吟遊詩人的嘴角翹起奇妙的弧度:

“你絕對不是魔鬼的信徒。罪惡的子民隻會對剛剛的暴行視如不見。如果你把你的信仰告訴我,我一定會舉薦你作為角鬥士的第一候選人。”

這回輪到尤利斯閉口不談了。

奧神的信條不允許說謊,他現在寧可自己變成啞巴,也不想再破第二條戒律。

“阿波菲斯,毀滅。”

索帝裏亞這時候主動開口為他解圍,說著無傷大雅的謊話,“這也是我要為你講的故事。那是一個即將消失的存在,而尤利斯作為信徒,挽救了阿波菲斯的滅亡。”

黑澤大陸廣闊的土地上,並沒有處於絕對統治地位的信仰。

同一個國家的不同區域供奉不同的神明這都是有可能的。隻看斯坦尼城供奉魔鬼,而與其相鄰的德洛克城信仰戰鬥女神就知道了。

當然,奧神的信民占據了信仰的大多數,他們甚至把極北的苔爾冰原作為基地,建立聖域,修建神在人間的居所。

而所有宣講奧神教義的人員全都自稱為神使,最出名的就是那位叫“托特”的神使牧首,聽說經他的手一碰,死人都能立刻從棺材裏蹦出來奔跑。

不過……

既不信神也不信鬼的吟遊詩人隨手撥著琴弦。

一直將奧神教奉為國教的奧東王國覆滅時,他們的子民哭啞了嗓子哭瞎了眼睛,卻也沒有什麽神跡出現,解救他們。

他們的神,鐵石心腸呐。

就在吟遊詩人想要繼續詢問這位他此前從未聽過的“毀滅之神”時,紅磚酒館的木門被人踹開了。

尤利斯回過頭去,正對上了一行怒氣衝衝的彪形大漢。衣著和地上躺著的角鬥士相似。

治安官沒來拘人,角鬥學院的人倒是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