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一壇酒換來的天下(上)

現在已經過了用晚飯的時辰,但宮裏總還有許多禦廚沒有休息,因為他們知道皇帝陛下每天批完奏折後有用膳的習慣,雖然今天要做的不是點心,時間也提早了一些。

沒過多久,一道接一道的菜肴被端進了大殿,整齊擺放在用一大塊白玉做成的長桌上。

桌子上的這些菜很精致,看上去便讓人有食欲,也不斷的往空氣中散出誘人的香味,但很快便被另一道更加濃鬱的氣味給掩蓋。

蘇先生將酒壇提上桌,又叫人把酒杯換成了大碗,才拍開了封泥。

南宮天聖也聞到了這股酒香,當即稱讚道:“好酒!”

蘇先生沒有應話,臉上的神情極為端重,像是馬上要去做一件大事一般。

他的手很穩,酒壇被他單手捧住,沒有一絲的顫抖,甚至那些誘人的**上連一道漣漪都沒有激起。

他沒有第一時間給南宮天聖將酒倒滿,而是熟練地撥開了酒壺的木塞,便看見壇中的酒水化成了一條十分纖細的水龍,絲毫不差落入了酒壺中。

這一過程中,蘇先生的視線始終落在兩手間,無比專注。

南宮天聖也是愛酒之人,所以他也覺得這一過程很漫長,隻是顧及著風度和君王的形象,始終沒有開口打擾。

這個過程確實很長,因為蘇先生手中的那個看上去普通的酒壺其實並不普通,持續了很久才停了下來。

蘇先生重新將按下塞子,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才別在腰間,給南宮天聖倒酒。

“還好我這酒壺隻是自己動了些手腳,不如老師的那個酒壺,不然再來十壇也不夠他裝。”

南宮天聖笑著問道:“莫非令師的酒壺還有特殊的來曆?”

“那是自然。”

說完後,蘇先生給蘇怡也倒上少許酒,拿起一根筷子蘸了蘸,伸到了蘇怡的麵前。

“來,伸出舌頭。”

蘇怡今年已經六歲,在道明寺的這一年的時間長高了不少,所以坐在座椅上倒也不會顯得矮很多,隻是因為第一次來皇宮這種地方,很好奇又不敢一直打量,大多時候是低著腦袋一言不發。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終於確信了這位師兄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要帶自己破戒。

蘇怡兩道沒有長完全的眉毛皺在了一起,樣子顯得十分委屈,兩眼求饒般看著蘇先生許久沒有結果後,才緩緩伸出了舌頭。

“這才對,我是你師兄自然不會害你。”蘇先生顯得很開心,將筷子蘸了酒水的一端戳在了蘇怡的舌尖。

沒錯,就是戳上去,一點也不溫柔,甚至還使勁按了下去。

他這個動作,就像是上完茅房後發現手指頭上沾了屎尿,立即用黃紙擦上數十遍,最後唯恐有殘留,還要湊過鼻尖聞聞,看有沒有異味。

蘇先生兩隻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像是欣慰又像是得逞了什麽值得慶幸的事,問道:“第一次喝酒不能喝太多,因為這個時候的味覺是最為敏感,要細心品嚐。”

“用心。”蘇先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接著問道:“怎麽樣,味道如何?”

蘇怡閉著的眼睛也成了一條縫,額頭緊緊蹙在一起,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因為他隻嚐了不到一滴的酒,所以喉嚨中並沒有火辣的疼痛,但他還是很難受,很久後才緩解過來。

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味道,這麽難喝的東西?

蘇先生接著問道:“味道如何?”

這個時候的蘇怡沒有先前那般膽怯,也不懂皇宮裏那些複雜的禮儀,伸手夾了離得最近的幾片菜葉嚼入嘴中。

皇帝陛下的那些禦廚都是手藝一流,並且桌上這簡單的一盤青菜也有複雜的數十道工藝,那麽做出來後口味自然比尋常吃的要好上不少。

蘇怡點頭,不敢去看蘇先生的眼睛,說道:“好吃。”

蘇先生很高興,哪會去在意到底是稱讚的菜還是酒,隻是給自己倒滿一大碗後一口飲盡,長歎一聲。

白梅笑僅剩不多,但當今世上再無人能釀出,每喝一口便少一口,蘇先生這種喝法若是讓迂腐的酒客看見了,說不定會不顧兩人之間巨大的實力差距,破口大罵一句暴殄天物。

“是有些可惜,但喝酒就是要大口喝才能盡興。”

蘇先生安慰完自己,心中又盤算著離開長安的時候再去偷三壇出來,一壇給師傅一壇給自己,還有一壇就找個地方早個地方埋起來,當做傳家寶貝。

南宮天聖見狀,也小飲了一口,再次讚道:“好酒。”

蘇先生回過神,問道:“比起陛下宮裏的酒,如何?”

南宮天聖大笑,似乎也極為開心,說道:“朕飲酒無數,自以為也稱得上是一位懂酒之人,今日才知目光何其短淺。”

“沒有飲過此酒,哪能言懂酒?宮內的貢酒都乃糠糟,哪能相比?”南宮天聖接著說道:“依我言,先生的酒,堪稱天下第一。”

南宮天聖的這句評價已經是高到了極點,任何人聽到了都會以此為榮,甚至會原封不動用金字刻下來,傳做後人敬仰。

可蘇先生顯然不在此列。

他似乎是有些不悅,說道:“酒自然是天下第一好酒,你也是真的不懂酒。”

南宮天聖倒也不怒,反而問道:“那依先生所見,如何才是懂酒?”

蘇先生說道:“我也不懂,但我知道天底下真正懂酒的人隻有三位。”

南宮天聖說道:“願聞其詳。”

“其一,是釀出這一壇酒的那人,現已逝去。”蘇先生說道:“其二,是二長老柯白梅,但如今也杳無蹤跡。”

南宮天聖問道:“那第三人是誰?”

蘇先生隨手抓起一隻蘸糖醋的烤豬蹄,不顧形象也不顧熱油滾燙,便大口吃了起來。

“第三人,自然是我的老師。”

在入殿以後,這是蘇先生第二次提起他的老師,但他沒有細說,南宮天聖也沒有探問。

“我聽聞許多年前大陸上有一強者姓蘇名哲,好酒擅劍,世人尊稱為酒劍仙。”南宮天聖說道:“莫非在先生看來,此人也不懂酒?”

蘇先生頭也不抬,平淡說道:“酒劍仙便是我老師,也是小蘇怡的父親。”

蘇怡從生下來後便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在道觀裏也沒有聽觀主提及。他也問過仁生,但也是不知。

傍晚時分下的暴雨已經停了有些時間,可吹進大殿的風還是帶著寒意,讓人不喜。

蘇怡沒有說話,又往碗裏添了一些素菜,不知在想何事。

南宮天聖沉默,片刻後站起身來長揖及地,明亮的畫龍長袍觸在了冰冷的石磚上。

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嚴肅,但沒有莊·嚴,認真說道:“請問先生名號。”

蘇先生搖了搖頭,說道:“時間太久,我原本的名字已經記不清了。所幸隨了老師後倒有了個新名字,一直用到了現在。”

南宮天聖身子壓得更低,蘇怡也好奇抬起了頭。

“我叫蘇雲。”

說完後他又給兩人的酒碗中添滿,說道:“趕緊坐下,開壇的酒不能放太久,即飲為佳。”

南宮天聖舉碗,說道:“好名好字,我敬您一杯。”

他的自稱不是朕,而是說的我。

蘇先生沒有在意對方稱呼發生的變化,微笑問道:“陛下聽說過?”

南宮天聖臉上露出為難,說道:“讓先生見笑,我孤陋寡聞,未曾聽過。”

蘇先生看著又埋下頭的蘇怡,回想起來了一些往事,飲下酒後感慨說道:“老師大德,遊曆天下時不知為多少人授業解惑,我隻是其中的一個,你沒聽說過也正常。”

南宮天聖倒酒,說道:“能教出先生如此人物,我等佩服。”

蘇雲沒有再說話,專心吃著酒菜,一時間場間的氣氛有些沉默。

這種沉默持續了很久,直到一大壇酒見底,蘇先生才停下動作看著大殿門外。

現在是二月初,長安城內的氣溫雖然還比較冷,但南方要暖和上不少。

若是和往年相差無幾的話,現在南邊已經到了桃花花開的季節。

桃花很美,若是要觀賞的話,桃山是最好的去處。

更何況桃山山上的桃花從來沒有消失過,一年四季無論如何變化,總能看見漫山遍野的粉紅。

“美酒倒是喝不厭,整整看了六年的花,會不會心煩?”

蘇先生自言自語,於是便沒有人接話,隻有半夜冰冷的春風吹進了衣領,惹得更加心煩。

“小蘇怡,怎麽不說話?”蘇先生笑著說道。

蘇怡將手中的筷子整齊放在桌麵上,又抿了抿嘴,才說道:“師兄教我吃飯的時候不要說話,睡覺的時候也不要說話。”

蘇先生點頭,抬手摸在蘇怡的頭頂,說道:“嗯,寢不言,食不語。”

柯小樹和皇後娘娘都知道陛下近些日子染上了風寒,所以尋常在這種時候,都會令下人煮好一碗薑湯,供他批完奏折後飲用。

可是現在樹公公和娘娘都不在此,雖說美酒也能驅寒,但喝多了也容易傷身。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南宮天聖也覺得今夜的風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