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已至,陸公館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就如過去的二十幾年的每個日日夜夜。

一樓是陸正庭的臥房和書房,還有做飯阿姨和管家的臥房,不知是仆人們都比較懂得規矩,還是陸正庭的威嚴太盛,一樓早已悄無聲息,隻有窗外清風吹動枝葉的沙沙作響。

陸公館的二樓在此時卻響起了清脆詭異的腳步聲。

蔣芳月雙目呆滯走在二樓的地板上,多年木製地板有些輕微鬆動,盡管蔣芳月枯瘦的身軀沒什麽重量,二樓空曠的寂靜下還是斷斷續續吱嘎作響。

她光著雙腳,披散著頭發,身穿白色真絲高檔睡裙,麵無表情地向前挪動。

她路過了陸淵的房門,路過了樓梯口。

經過陸渟的臥房前時,她停下了腳步。

陸渟的臥房沒有鎖,反而開了一條細縫。

蔣芳月毫無障礙,推開門,猶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走了進去。

房間內漆黑一片,窗簾死死拉著,外麵一絲光亮也照不進來。

不過沒有關係,蔣芳月就如十數年如一日在如此漆黑的夜裏來到陸渟臥房一樣,即使將她的雙眼蒙上,她也能準確無誤地摸到陸渟的床前。

就比如現在。

蔣芳月伸出了她冰涼、形同枯槁的雙手,不出意外地,攥上了一隻滾燙脈搏正在蓬勃跳動的脖頸。

蔣芳月慢慢使力,嘴角漸漸扯出笑容。

下一秒,笑容卻如見鬼一般凍在了她的臉上。

“母親,”陸渟開口了,“繼續用力,不要停。您馬上就可以掐死我了。”

眼睛終於適應了黑暗,蔣芳月低頭去看,發現陸渟雙眼無比的亮,正淡漠地注視著她。

陸渟的語氣一如往日的溫柔,卻在開口的一瞬間,讓蔣芳月身體猝然繃緊,幾近**。

陸渟坐起身,靠在床頭。

窗簾因為他的動作,動了動,窗外的月光滲進來幾縷,蔣芳月看到陸渟一身正裝還穿在身上,陸渟自始至終就沒有睡。

“啊——”蔣芳月被嚇到了。

她崩潰大叫,跌坐在地上。

屋外依舊靜悄悄的,不一會兒,便傳來了輪椅在地板上滾動的動靜。吱嘎聲在陸渟臥房門口戛然而止。

陸淵停在門口,神色淡漠地望著屋內的兩個人。

陸渟一動不動坐在**,沉默著,就這樣靜靜看著發瘋的蔣芳月,很久。

深色的正裝一絲不苟掛在他身上,黑暗淹沒了他周身輪廓,窗外一縷月光打進來,陸渟臉上的死寂被月光不經意間,影影綽綽顯露。

陸淵不為所動看著蔣芳月發瘋的閑餘,瞥了一眼陸渟,心下悚然一抖。

他沒來由想到了白天花園中的那棵枯木,此刻的陸渟,好似與那顆枯木的魂靈合二為一,亦或是他本就是由它所化。

二樓有一個瘋叫的人,聲音刺耳,但一樓就好像與二樓是兩個世界,連管家都沒有一絲反應。

過了很久,陸渟深吸一口氣,低頭揉搓了幾下頭發,再抬頭,仿若換了一個人。

現在的陸渟才是所有人認識的那個人,那個嘴角時時刻刻噙著笑意,溫柔待人,孝順母親,尊敬父兄的陸渟。

他走到蔣芳月麵前,扶起她,輕柔地哄道:“母親,小渟在這裏,不要怕。”

蔣芳月在陸渟溫柔的話語,和輕撫後背的動作中,漸漸冷靜下來。陸渟半摟著蔣芳月的肩,將蔣芳月送回了她的臥房。

陸渟回來時,陸淵還在他的臥房門前,沒有離開。

“大哥今夜難道是和母親想到一起了?準備在夜深人靜時對我進行一如過去十多年的教誨?”陸渟斜靠在走廊的牆上,滿眼冰冷地望著陸淵。

陸淵破天荒扯了扯嘴角,嗬嗬地發出幾聲不能稱之為笑的動靜:“你變了,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陸渟:“哪裏不一樣了?”

“真正的你壓不住了,他要出來了。”陸淵往前探出身子,裝神弄鬼地噓聲道。

陸渟一愣。

陸淵靠回去,緊接著道:“看來秋意北真的很好,能讓你偽裝多年的麵具逐漸崩塌。”

在這一刻,陸渟突然想到了今早那碗溫熱的小米粥,還有那份對他來說有點過甜的杏仁酪。

他更是想到了秋意北將他憤怒推到牆上,質問他是蠢還是傻的那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

陸淵自然不知道陸渟陷入了怎樣的回憶,他繼續道:“你為什麽還住在陸家?你不是已經嫁人了?”

陸淵加重了那個“嫁”字。

“大哥說得對,”陸渟回過神來,笑笑,“我的確不該再賴在陸家,我是有丈夫的人了。”

話音與陸渟腦海中秋意北的聲音重疊。

陸渟旋即放肆地向陸淵展露他最討厭,更是最嫉妒的幸福笑容。

陸淵的手在輪椅的把手攥得骨節發白,盯著陸渟刺眼的笑容:“看來,這近二十年,每晚我在你睡著之後的‘教、導’,還是不夠。”

“大哥現在才覺得不夠,以後恐怕也沒機會補救了。”陸渟輕快地說,微微點頭,在陸淵憤恨的目光中關上了房門。

——

翌日。

秋意北瞧了一眼從上車之後就一言不發的陸渟,不忘自己要努力扮演好“愛慕者”的身份。

“黑眼圈有點重,昨晚沒睡好?一晚上都在想北郊孤兒院合同的事?”

陸渟坐在副駕駛,側了側身子反駁秋意北:“我可不像秋老板,工作起來喪心病狂。”

說完,陸渟好像還真因為秋意北的這句問話,舍得從一上車就開始的神遊中回來了。

他從內兜掏出一張銀行卡,插進秋意北的衣袋,道:“密碼是320896。”

秋意北開車中途,瞥了一眼胸前露出的銀行卡的一角,笑道:“陸總這是開始包養我了……等一下。”

他突然意識到不對,立刻問道:“密碼是我的預備飛行編號,你怎麽知道的?”

陸渟無所謂地答道:“你給我翻找被子的時候,瞧見了你衣櫃裏的飛行員學員隊服。”

那時陸渟正被高燒折磨,就這樣輕輕看了一眼,他就記住了。

秋意北心底漸漸泛出一絲酸麻感。

這不是第一次,在麵對陸渟時,他心裏不由自主湧起橫衝直撞的不適感了。

秋意北緊接著想到了陸渟問他的那句:“你的信仰是什麽?”

他回答陸渟:“藍天。”

“哎!紅燈!”陸渟突然喊。

秋意北下意識踩刹車,輪胎堪堪刹在斑馬線邊緣前,下一秒,對麵疾馳而過一輛左拐的車。

“想什麽呢你,差點一車兩命!”

陸渟這時徹底回神,他真的有點嚇壞了,右手緊緊抓著把手不撒開,胸膛劇烈起伏,喘著粗氣,臉色也是瞬間毫無血色。

車禍對於陸渟來說,應該是一輩子都難以再次冷靜麵對的創傷。想到此,秋意北故作輕鬆,意在緩解緊張的氣氛,說:“我在想,親愛的會在卡裏給我放多少錢?”

陸渟哭笑不得:“你掉錢眼裏了?”

秋意北若有其事地點點頭,強調著:“我是個商人。”

陸渟緩過來一些,放下了抓著車頂把手的右手,身體不再緊繃,道:“看前麵,快綠燈了。”

車子被重新啟動,這次秋意北放慢了車子的行駛速度,在綠蔭環繞的公路上,頗有些兜風的意境。

陸渟打開一半車窗,手肘支在車門上,眯眼吹風。

他忽然開口淡淡道:“裏麵有五百萬,找個你喜歡的位置,置辦一處房產吧。不夠我讓歐陽再給你一張卡。”

“我們的新房?”

“算是吧。”

秋意北笑道:“你還真是信得過我,不怕我直接說五百萬不夠,再誆你一張卡,把這一千萬當南飛地產的注冊資金,全投我公司裏?”

“秋老板雖然貪財,但不是法盲。秋老板如果想進經偵喝茶的話,大可以這麽做。”陸渟頭也不回地說。

秋意北慢慢收起插科打諢的笑容:“怎麽突然想起搬出陸家了?”

“因為某人昨天特意和我說——我是有丈夫的人了。”陸渟歪頭看向秋意北,一笑顯魅的彎眼亮亮的。

夏風從江上吹來,吹亂了陸渟的頭發。

水果味道的洗發水和陸渟獨有的灰燼味信息素在風中交雜,同時吹向秋意北。

那有魔力的味道好像順著鼻腔進入秋意北的大腦,然後飛流直下,不知去了何處,卻在一瞬間充斥了秋意北的四肢百骸。

紅色賓利這次差一點衝進了江裏。

陸渟一臉莫名其妙地看向秋意北。

秋意北在陸渟探究的目光中窘迫回避。

可是陸渟那雙眼此刻在秋意北心裏像是一雙火把,火焰濃烈得生生要把秋意北的心,燒化成一捧沸騰的血水。

該死的,有灰燼那樣死寂的信息素味道的人,怎麽會有這樣一雙灼人的眼睛。

秋意北心裏暗罵後,趕緊說:“你別看我,看前麵。”

陸渟更疑惑:“我看前麵幹什麽?開車的又不是我。”

秋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