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缺月梧桐》兼結束武俠閱讀兼懷故人

作者:老假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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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難題不在於他將采取何種行動,而在於他想成為何種人。”

——威廉·詹姆斯

大約十年以前,我以一本假借溫瑞安之名寫的《江南七煞星》開始進入我的武俠閱讀進程,十年後的今天,缺月梧桐的同名小說《缺月梧桐》算是給這段曆程劃上了一個並不心甘的句號。憑著這易損的肉體,我竟然走過了一段如此多夢而又多劫的路程。閱讀《缺月梧桐》絕對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事實上,每讀一章都能清楚感覺到苦澀的感覺;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在若幹年後看一本如此不像武俠的武俠小說,就像我從未預見到我的人生路程離我的理想竟會如此漸行漸遠。就像我以前說過的,打動我們的從來就不是作品的本身,而是我們自己的經曆。看著《缺月梧桐》,就像看著自己的青春,那已經老去的青春和“不著調”的理想,已是那麽遙不可及,卻又還是依舊美得那麽令人心碎——把美的東西毀給人看,我想,《缺月梧桐》就是這樣的一部悲劇吧,或者稱之為青春的葬歌。

【沒有情義】

武俠小說裏講究的是為朋友兩肋插刀,俠肝義膽,古道熱腸,但是《缺月梧桐》裏沒有,也許趙乾捷會為保護王天逸而折掉手指,王天逸會說“我們的感情是血濃於水。這兄弟義氣是我們用血換來的”,可是那都是年輕不懂事的衝動罷了,唐博最早醒悟,因為他三叔告訴他自己姓唐,然後是王天逸,最後似乎連丁三都明白了大俠其實是個狗屁,最後不明白的似乎隻有章高蟬,所以他死了。那些古典式的情義已經在如今的社會毫無立錐之地了呢。

厲千秋在向四個相交四十年的兄弟求情時,得到的回答卻是“去你媽的兄弟!”和冰冷的弩箭。也許要借用無花對楚留香說的一句話:“你我的友情,到現在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裏的沙粒多了。”

每當讀到厲千秋被殺這一段,還有章高蟬被殺的那一段,我都會去讀讀古龍的《歡樂英雄》來調劑一下,還好,曾經有那麽一個年代,曾經有個叫做郭大路的人,他明亮,他的詞匯中沒有陰暗也沒有仇恨;他天真,有時也許還簡單,並且常常因此而吃虧,但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古道熱腸;你也許覺得他有點傻,但你沒有他吃得香,睡得香,所以他比你快樂,因為他沒有機心。他也有常人的虛榮,有自以為得計的小聰明,常常情不自禁地沾沾自喜,但是這些毛病在他身上隻會讓你覺得他可愛。當然,還有他的三個朋友,他們對生活有熱愛,對未來有想像,他們的一生永遠有遠方。哪怕一生都在等待,那也是在希望中等待。他們,惟有他們,是快樂而自由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要什麽,並且知道自己要得不多。

那麽,到底是什麽埋葬了情義?利益?權利?我不得而知,或許,另一句詩會給我們些許答案,“茶葉和書囊,騎驢下山,美好的憧憬,在市場經濟衝擊下毀於一旦。”

【沒有愛情】

翠環不是王天逸的愛情,她隻是王天逸的婚姻,事實上《缺月梧桐》裏已經沉重得容不下些許兒女情長了,剩下的似乎隻有英雄氣短。年輕的王天逸真正的愛情是喬裝成翠袖的沈大小姐(請原諒,小說中沈大小姐似乎能記住的人名能用一隻手數全,可諷刺的是,我卻也沒有記住她的名字,相比沈大小姐,我倒是更願意叫她翠袖)。按照一般武俠套路,在被王天逸相救之後,沈大小姐應該是芳心暗許,然後王天逸和慕容秋水開始不公平愛情角逐才是,然而不,缺月在這裏顯示出了他不按常理出牌的武功,沈大小姐非但沒有對王天逸有什麽特別感情,甚至她連後者的名字都沒有記住,在她心裏,王天逸保護她的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程管家終於還是好心地安排了最後一出戲,“你知道我的水粉值多少錢嗎?”窮小子王天逸徹底斷了念想,最後,“賤名不勞動問”,可以理解為王天逸與這段荒唐年少的單方麵戀愛的徹底決裂。

當然,我不怪沈大小姐,就像我從來不曾怪過那些對我們不忠的時代和女人一樣,並且,我倒想勸一勸戀愛中的男人們:“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不能怪女人們,相反,要想想你的一廂情願給她們帶了多少煩惱。當然,我們知道你是一往情深的……”

我自己當然也曾是個如王天逸一般的蠢男子,愛得純潔所以愛得瘋狂然後愛也會找一個好日子悄悄去死,像毀損的容顏。

於是,王天逸對翠環的接納也絲毫不令人奇怪,就像1997年聖瓦倫丁節的三聯生活周刊,做了一期封麵故事,其中有一個故事是這樣說的:“對於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愛情已不是那麽浪漫的一件事。我希望有那樣的場景:我看書,我的妻子在旁邊陪著我,她幹什麽都行,但最好是一個不看書不看報的人,織毛衣,看電視,我們還有一個安靜的、不哭不鬧的孩子。我想十年後,我應該能擁有那樣的生活。但我不會再追求什麽愛情,我希望愛情是一個人的事,是我的事,從對方看來,也是她的事,但並一定是我們兩人的事。我的意思是少一些情感上的糾纏。”

我想,若幹年後,到了我結婚的時候,才會真正明白這些話的意義,現在的我還是像另一個故事中的男主角那樣,“盡管那個傻小子已經不複存在了,但我對這個過去的自己充滿思念之情!”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古龍的《風雲第一刀》裏的阿飛和林仙兒,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真正存在過愛情,但我知道蠢男子阿飛曾經深愛過一個女人,甚至願意為她去死,也許這隻是象羅大佑的《愛人同誌》裏的“你象一個美麗的口號揮而不去”,但畢竟他曾經愛過,這便已經足夠。

我沒有看過亦舒的小說,但我知道她經常說的一句話:“我們愛的是一些人,但我們與之結婚的卻是另外一些人。”那麽無奈,卻又那麽真實。

【沒有恩仇】

武俠小說最重要的元素是什麽?沒錯,絕對是快意恩仇,準確的說,是“仇”,我曾經看過無數的小說,複仇的主體貫穿始終,但是《缺月梧桐》甚至連這個元素都沒有。長樂班和慕容家那麽大仇恨可還是可以坐下來談談合作,呂甄和黃山石也可以把酒言歡,這還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個江湖嗎?不,絕不是,但這卻是我們更熟悉的現實社會,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

甚至在〈地域火〉那幾章裏,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複仇,青城派捉拿王天逸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給華山派一個交待,而王天逸所謂的複仇對象實際上不存在的(因為其父母並未被殺害),所以每次看到這裏,我都會不自禁地想起古龍筆下的一個人,這個人跟王天逸一樣,甚至更甚,他的一生都是為別人而活,他的一生都是悲劇的一生,這個人的名字叫做傅紅雪。在我記憶裏傅紅雪在得知自己複仇的對象並不存在時,回到了“一間寂寞的小屋”身邊,他已原諒了那些曾傷害過他的人,不再與誰為敵了。這樣處理是古龍難得一見的溫存處理,大多數時候,古龍對人物的結局都是極端的處理,唯獨對傅紅雪,他筆下留情,或者他賦予了這個悲劇人物一個看似光明的結局,但是正如那個白衣勝雪的年代最傑出的詩人海子所雲:“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麽意思?”或許,我們更應該用另一個詩人的不朽詩句來揭示傅紅雪或者王天逸的那似乎並不太明朗的結局——如《吉檀迦利》裏所說:“在斷念屏欲之中,我不需要拯救。在萬千歡愉的約束裏我感到了自由的擁抱。”

【沒有忠孝】

克利說:我真想謙卑下跪,可是讓我跪在誰的麵前呢?這是王天逸的難題,也是我們的難題,其實我們都知道易月並不是一個值得王天逸去效忠的對象,盡管王天逸對其堪稱死忠(這也是我為什麽王的一生是悲劇的一生的原因,因為他始終想為別人去賣命,卻始終沒有找到真正值得他去賣命的對象,從最開始的韋家父子到最後的易月,倒是丁三這個始終把他當兄弟看,而不是手下看的潛在好主子,卻總是被王天逸去利用)。

這是個忠誠感缺失的年代,我們不再相信朋友,戀人,甚至父母,所以更遑論去效忠某人或者某個公司或組織,但是我們能做些什麽呢?我們都已不再年輕了,所以我們不再相信這個世界少了我們就不能轉,我們隻是一個螺絲釘罷了,盡管我們有時候不願意去承認,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所以,我們每天醒來後,會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樣地跑去上班,也許你所為之效力的組織正是一個龐大的經濟帝國,而我們正是其中毫不足道N分之一。這裏談不上什麽忠孝,頂多隻是學好文武藝,賣與資本家罷了。

楊昆和淩君楚為傳統的忠義畫上了最後一筆,為了什麽?也許真是如楊昆臨死所說的“我不後悔”,我們很多時候所謂的忠義隻是為了這種“問心無愧”?

每次看到暗組,看到夜鶯,我都會想起古龍在《九月鷹飛》裏寫的青城死士,然後,我會想,今生,不會有人如此地效忠我,正如我不會如此地效忠別人一樣。

記得很久以前剛學英語時,為了記住“eat”和“live”這兩個詞,曾經背過這麽一句話:

Weeattolive,notlivetoeat.但是現在的我深信活著就是為了吃飯,我就是這樣理解生活,我也將這樣對待自己。

就是這樣一部四無(無情義,無愛情,無恩仇,無忠孝)的武俠小說,伴隨著我一段頗為艱難的日子,就像我所認識一位師兄,當年他心生厭倦,遠走新疆時隨身攜帶的也是一本武俠小說——《武林外史》,他告訴我,沈浪愛的其實不是朱七七,而是白飛飛,可是沈浪的性格卻決定了他不會把這些告訴朱七七,所以他造成了白飛飛還有王憐花兩個人的悲劇,甚至,還有朱七七和他自己的悲劇。我的意思是,總有一些作品,因為它與我們個人經曆的某種契合,從而打動我們,或者給予我們安慰,或者給予我們力量,正如我開篇所說的打動我們的永遠不是作品本身,而是我們自己。

我在副標題裏說過這篇將是我結束武俠閱讀的紀念吧,我用的標題是江湖夜雨十年燈,這是諸葛青雲的一部小說,當時的我很喜歡這部小說,兄弟我曾經有一段時間專修武學,搜羅了除金庸以外其他各大家的武學典籍,如古龍,梁羽生,溫瑞安,李涼,臥龍生,諸葛青雲,司馬翎,陳青雲,上官鼎等等,但至今仍未看全過一部金庸的小說,古龍的作品倒是基本全部通讀過了,據說我這種閱讀方式是比較罕見的。《缺月梧桐》結束了,我想,今後,我應該不會再讀其他的武俠小說了。

另,在副標題裏還說過要兼懷故人,這裏主要指那位在異國自殺的朋友,和那兩位出車禍身故的朋友,當玉軒一水已成往事,兄弟們,你們在天堂還好嗎?

王天逸最後終於“我再也不用洗手了”,這是一種皮囊已鏽,但汙何妨的生活態度,就像那位天分很高的朋友曾經寫道:“菩提就是樹,明鏡也是台,本來都是物,何懼惹塵埃?”

其實,很多事情在做以前就已經有了結果,這遠不是我們菲薄的人力所能改變的,最後請允許我用博爾赫斯的詩章來結束這篇不知所雲不知所謂且不知何物的東西吧——

“棋子們並不知道其實是棋手伸舒手臂主宰著自己的命運/棋子們並不知道嚴苛的規則在約束著自己的意誌和退進/黑夜與白天組成另一張棋盤牢牢將棋手囚禁在了中間/上帝操縱棋手,棋手擺布棋子/上帝背後,又有哪位神祇設下塵埃,時光,夢境和苦痛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