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蘇州大雨傾盆,但這座繁華的絲錦之都街道上仍然人流洶湧,此刻從天空朝下看去,街道不再是石板折射出的青色了,而成了泛著水光淡黃色在緩緩流動,那是覆蓋街道的油傘,就像一條條巨大的鬆毛蟲在蠕動黃色的甲片緩緩爬行。

就在這水與傘的洪流中,衝來一股帶著金鐵聲色的白色逆流,幾個慕容世家打扮的騎士正心急火燎的打馬飛奔,行人紛紛避讓,在通向慕容世家的路上,橫貫一條又一條街道上的黃色鬆毛蟲從頭到腳被劈做了兩半。

這隻騎隊領頭的正是文從雲,到得慕容世家,一勒馬韁,就從馬鞍上一躍而下,在靴子頓地的刹那,無數白亮的水珠從他身上衣服裏同時蹦了出來,簡直好像從頭到腳罩了一架小小的珍珠簾子,他居然沒帶雨具就這樣一路衝了過來。

把馬鞭扔給下人,交出了所有武器,然後停也不停片刻,直朝二夫人的宅子一路狂奔而來。

其實他早上剛來過這裏探望夫人,此刻居然又心急火燎再次跑了回來。

進到後廳,文從雲一眼就看到在回廊裏停著的那架小小的肩輿,這尋常常見的平常富人必備的出行工具此刻卻讓文從雲麵色猛地一滯,好像被個隱形的金甲巨人當胸打了一拳。

“二公子在?”文從雲急急的問旁邊侍立的一個丫鬟。

丫鬟低頭答道:“二公子正在陪伴夫人。”

“替我稟告!文從雲求見!”文從雲咬著牙跺著腳拚命壓著嗓子,他不想吼叫出來。

心裏焦急但又不得不放輕動作,這讓行進在臥房裏文從雲的躡手躡腳的動作看起來好像一隻大貓在跳,穿過蒸靄在房間中的濃鬱藥味,文從雲看到了這母子二人。

二夫人還是和前兩天一樣,麵如金紙的躺在**,好像睡著了。

她突然生了重病。

本來還好好的,午飯後吃了一碟她愛吃的牡蠣,結果不久就上吐下瀉,二夫人原本就體質不佳,身體單薄,中了這傷元氣的病更是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臥床不起。

慕容秋水自然急怒交加,連家都不回了,晚上就睡在臥室靠外的小客廳,日夜守候母親。

公子如此,他的這些手下當然也一個個心急如焚,除了對首領母子健康的擔心外,還有一個考慮就是:現在正是江湖風雨急,那料想後院卻起了火。

其他人著急,文從雲不僅著急還感到了難以言表的壓力,這些天晚上根本合不上眼了。

因為覺的調動二兒子手下驕兵悍將的難度太大,這家主竟然把自己能指揮得動的包括親衛隊主力在內的戰力全派去了建康加強大兒子的實力,把一部分守衛本土和家主安全的重責強迫性的壓在了慕容秋水的肩膀上。

這偏心眼!而且還不讓人閑著!

以上種種讓人不快不說,也讓慕容秋水手下的將領工作量劇增,再沒有原來和慕容秋水一起賦閑的時候,可以湊在一起指東罵西的悠閑。

於叔帶著手下去了家主那邊承擔了一部分護衛工作,還分管著這邊慕容秋水的情報任務,人忙的連人影都見不到了,而他文從雲不但被給了協助商會的任務,自己還額外多了項原本於叔負責的事務——那就是管理慕容秋水的家事。

活多也不壓身,反正瞎忙就是了。隻是這看起來不起眼的一份職責讓文從雲睡不著覺了。

二夫人吃壞了東西,那肯定就是夥房出了問題,這當然屬於他的錯誤。

急怒交加,文從雲當天就停了負責二夫人夥食的所有職責人,把負責生鮮食品的管家吊起來抽了個半死,但這有什麽用?

二夫人已經生病了,隻能是亡羊補牢了。

但在這件事上,慕容秋水從沒責怪文從雲半句,更沒有要換人管這事,他從來都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更讓文從雲五內俱焚。

盡管慕容秋水已經說了不必再追究下人們的責任了,但他卻更變本嚴厲的追查這件事,他要徹底杜絕此類事件的發生,他把從管家到廚師乃至廚房掃地洗菜的都一個個審問,心裏恨不得把十大酷刑都用上,當然二夫人現在還無生命危險,隻是吃壞了東西,不至於把文從雲看著這群人就咬牙切齒心裏暗想的事情變成真的。

他們看起來比文從雲顯得更奇怪也更喪氣,眾口一詞說夫人使用此類食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而是長年累月的,從來沒有過這種事。

再說慕容世家是什麽地方?怎麽可能有存心想對夫人不利的人在這裏供職?夫人又對下人很好,平常重話都沒說過一句,哪裏有什麽心壞不滿、暗藏仇恨的下人。

別說管家和廚師之可靠,就連供應牡蠣的那老家夥都是給慕容世家賣了二十年牡蠣的,可靠的不能再可靠了。

隻能是近日雨水多,也許肉被雨澆壞了,變質了。

慕容秋水很幹脆了拒絕了老羞成怒的文從雲更換一切相關下人的提議,他隻說:都是積年服侍的老人,不必搞那麽大,這事隻是倒黴而已。於是兩眼血紅睡眠嚴重不足的文從雲在抽了管家杖了廚師後,也隻能悻悻的鳴金收兵了。

這一切看起來真的隻有兩個字:倒黴。

夫人倒黴、公子倒黴、供貨商倒黴、廚子倒黴、管家倒黴,他文從雲更倒黴。

今天他例行公事般帶著滿心歉意和羞愧來這裏探望過夫人,到了下午,在商會參加會議的時候,他長隨滿臉驚恐的帶來一個讓他也馬上滿臉驚恐的消息。

這消息讓他屁滾尿流的連雨具都沒帶就騎著馬衝回慕容世家。

此刻,文從雲的眼睛卻放在了公子身上。

今天他沒有像以往那樣坐在那把紫檀椅子上,幾個時辰保持著身體前傾注視的姿勢,卻在他母親床頭擺了一架躺椅,他就半躺在上麵,一腿曲起,另一腿直直的擺在上麵。

“公子……”文從雲輕輕喚了一聲,眼睛卻盯住了慕容秋水橫直的那條腿。

看到屬下的神色,慕容秋水用輕輕一個抬手,表示一切都知,不須開口。

然後微微扭頭對旁邊一個婢女指了指文從雲滴水的衣服,示意她找衣服給他換上。

這時,有婢女端著一晚熱氣騰騰的中藥進來了,要是昨天慕容秋水肯定會馬上端起來親自來喂藥給母親的,今天卻穩躺藤椅不起身,以手勢示意婢女去喂。

文從雲猛地一個半跪在地,對著慕容秋水一個垂頭示意,然後自己端了藥,輕輕的去替公子喂二夫人吃藥,看著湯勺中紫紅色的藥湯,眼淚卻流出來了。

他得到的消息是,慕容秋水盼母病好的期望太過殷切,聽信了偏方——親人的骨肉做藥引可以提高藥力,自己當即從大腿上割了一條肉下來,送去煎藥。

所以他才始終半躺在藤椅裏,連在家裏走動都靠肩輿了。

喂完藥,文從雲放下藥碗,附耳對慕容秋水哽咽的小聲說道:“公子,若您不嫌棄,不如用我的腿肉來……”

慕容秋水當即豎起食指橫在自己唇邊,眼睛卻緊張的看向**,意思卻是怕**之人聽到。

拍了拍這屬下的肩膀,慕容秋水小聲道:“從雲,你從來都是外冷內熱,很具責任心之人,不過這次根本不關你事,不必自責,你現在最需要的是放鬆好好休息一下。去吧。”

又羞又愧又惱的文從雲出來之後,也沒回商會,直接夢遊般的回了自己的宅子,鬱悶之極,少見的大白天就叫人拿酒,筷子都不拿,舉杯就仰頭,喝到天擦黑,居然喝光了一壇酒。

本就疲累不堪、心情躁鬱的他加上酒力上湧,連砸幾個杯子,滿心都是一股羞愧激發出的無名火發不出來。

哀歎自己居然不小心讓公子自殘了身體,這份羞愧讓他捏碎了手裏的第四個杯子,突然想起了被停職在家的那個廚子,當他心裏浮現出這個家夥怯怯的麵容的時候,眼睛卻盯著自己手裏第五個杯子。

“哢嚓!”第五個杯子也被砸的粉碎。

文從雲需要一個大杯子砸,鬥不過老天爺,摔幾個杯子總是可以。

借著酒力,文從雲叫起四個保鏢,也沒帶兵器,就準備了一捆棍子,冒雨就騎馬趕向這廚子的宅子,就像摔爛一個無所謂的杯子一樣,他想像流氓一樣,找個出氣筒,他打算狠狠的再揍這家夥一頓,把他該死的家砸個稀巴爛,發泄他的怒火。

就算在慕容世家做個廚師,也代表著富貴和成功,廚師的家是個獨門兩院的大宅子,大的一條短街上隻有他一家而已,文從雲因為這件事早把他的底細摸的清楚。

五匹馬一拐進這條街,文從雲就聽到一些奇怪的“風吹草動”。

這不過是竄過雨水不小心鑽到他耳朵裏的幾聲奇怪的鳥叫而已,但這卻讓他鬥笠下的頭皮緊了一下,酒也醒了不少。

江湖上高手和低手最大的不同,往往在於高手有異於常人的感覺。

很多時候仰慕者會問:您當時為什麽沒有進那個敵人埋伏好的街道,而選了另外一條路。

這時高手標準的回答就是:我對那條路感覺不好。

有人認為他們能感到殺氣,有人則幹脆認為高手是天生的,料敵在先是一種天賦。

但很多時候是對環境的敏感加上豐富的經驗。

就好比去青樓多的人,有時候能在陌生的城市憑感覺找到地方,生意做久了,憑感覺就能區分對麵完全同樣的笑容可掬哪個是可信的夥伴,哪個隻是空口白牙的騙子。

江湖也一樣,呆久了,你往往就會對好像平淡無奇的地方有好或者不詳的感覺。

文從雲這時候就有點不詳的感覺,那幾聲鳥叫有些怪異,雖然他沒想起來幾年前的某次行動他定的聯絡暗號就是貓叫而不是上次的狗吠,但這並不妨礙他的身體記起了貓叫聲後那次戰鬥中感覺。

文從雲雖然沒有命令手下警戒,但他不自覺的放慢了馬匹的步伐,在下馬之後,在昏暗燈籠照耀下的台階上站了好一會,確認門後麵沒什麽動靜後,文從雲才讓手下用刀別開門閂。

舉步進入的第一件事,卻和原來文從雲的打算不同,他原本打算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大叫著狂罵那個狗屎廚師,讓他滿臉帶著恐懼從溫暖的屋裏滾到這雨裏,滿眼惶恐的在自己麵前打著哆嗦。

但現在他做的第一步,卻是站著不動,打量院子的每個角落。

視線從鬥笠下麵斜斜的穿了出去,箭雨一般打在竹林假山窗戶和屋頂上。

猛然,文從雲眼睛瞪大了,酒一下全醒了,屋脊上有個黑貓一般的物件,盡管在夜雨裏那看起來模糊,但文從雲確定那是個人,他這個高手感到了對方,高手的感覺。

雨夜之中,良善之輩會趴在屋脊?

“操你娘!”又驚又怒的文從雲猛地把手裏掂著的短棍擲向了屋頂,它旋轉著呼嘯著打碎了無數雨滴,最後砸碎了屋脊下麵的幾塊瓦,彈進黑暗之中渺然不見了。

那人頭愣了片刻,貓一樣倏忽不見了。

“有敵人!?”不待文從雲開口,訓練有素的四個保鏢閃電般的把他圍在了中間,兵器出手,眨眼間這個院子裏就好像開了一朵梅花,寒冷的刀光好像花蕊一般在花片間彈吐著搖擺不定。

燈亮了,門開了,仆人婢女,最後是廚師那張驚恐的臉出現在文從雲麵前,這表情倒和他預料的完全相同。

※※※

如果因為不是一張“免費”送來的信箋,黑色大江上,蒼鬆遇到的將不會是王天逸一條孤狼,而是四條衝船組成的狼群。

衝船是慕容世家仿製水軍的戰船,前鼻高高隆起包了鐵皮,作為撞角,作用嘛,自然是在大江上撞沉大型船隻。

這種船隻仿製的成本極高,但卻沒有用過幾次,它出現在慕容世家和長樂幫血戰最酣的時期,那時候不僅在陸地上是一寸地盤一寸血,利潤豐厚的大江之上自然也是血腥的殺場,雙方不停的攻擊隸屬對方生意的船隻,慕容世家甚至出動了這種戰船。

幸運的是,這種大江之上的幫派大戰持續時間卻很短,因為在大江上的攻擊不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的問題,而是殺敵一萬,自損兩萬。

雙方各自損兵折將不提,而且因為掛著慕容世家還是長樂幫的商船都會受到詭異的損失,也許是蒙麵水賊,也許是莫名其妙的大火,自然,商家很識趣的選擇兩邊都不做生意,選擇第三方交易,那時候夾在兩家之間的宋家還因為水運著實發了筆橫財。

這種自己拆自己牆角的戰場還有沒有必要選擇,誰都心知肚明。

另外在交通要道上的大戰也有可能引起江湖之上的江湖幹預,沒有人想被扣上匪幫的帽子,然後對抗最大的幫派——廟堂,慕容還是霍家兄弟都沒妄想過當皇帝。

因此這種慘烈的水戰隻持續了很短時間,大江又恢複了平靜,幾艘衝船就停在了慕容世家一個破落的碼頭任憑風吹雨打,直到現在。

慕容成打算派出精兵強將發動這次水戰,絕不能讓這麽多的武林高手踏上陸地,水麵是他唯一反敗為勝的機會。

但就在這種關鍵時刻,千裏鴻收到了一份情報。

看完這情報,千裏鴻的臉皮因為緊張而抽搐了起來,過了好久,他才咬牙切齒道:“是時候給慕容老大一個耳光了。”

情報說的很清楚,慕容成已經知道了武當援兵正在路上,圖謀發動水戰,半路奇襲武當眾人。

如果在陸地上,千裏鴻隻會冷笑,他對這次調派來的精銳戰力很有信心,這隻龐大到可以稱為“軍團”的戰力幾乎可以在土地之上橫行無忌。

但這是大江之上。

武當主力大部分是陸上猛虎,並不怎麽善於水戰,很多人連遊泳很不會,加上在船隻上長途航行,疲憊不堪,千裏鴻這段時間示弱,就是想等這批人登陸後,再圖謀後計,但此刻麵對慕容世家這種水邊生長的門派,如果真遇到了這種水戰強攻,等於敵人用己長對己短,後果還真不敢想象。

當機立斷,千裏鴻立刻準備用手頭所有的戰力發動一場正麵大戰。

連慕容成的計劃都能得到的他,自然對慕容成現在的實力心知肚明,他就算單靠著昆侖也不會落在實力大減的慕容成的下風。

一時間昆侖高手雲集建康兩幫的交界處,衝突此起彼伏。

並且一封邀請談判的信箋也遞交到了慕容成手裏。

這封信與其說是談判書,不如說是戰書,談判地點是宋家空闊的碼頭,但談判時間卻是黑夜,黑夜就是江湖大廝殺的舞台,真想談誰會定在這種月黑風高之時,而且還是在空曠的碼頭之上?

這種地方這種時刻是用來上百人對戰廝殺的絕妙殺場。

千裏鴻下定決心,隻要慕容成敢支派哪怕一個高手出航,他就抄了慕容成的老窩。

他打出了壓製手。

但即便慕容成全力對付他,他也要堅決的打上這一場建康大戰,哪怕自己的主力還沒到達也一樣。

他還有自己的打算,必須要把慕容世家的視線全釘在建康這塊地方。

在如此腥風密布之時,慕容成自然捉襟見肘。

但慕容成卻也不打算龜縮等待老父援軍,他一樣要把千裏鴻釘在建康,如果他這一刻退卻,麵對身後兄弟的巨大陰影,他沒有把握再有可能站到這前台來。

盡管王天逸帶來的情報說武神已經去武當公幹、不在建康讓慕容成的壓力小了很多,但範金星懷疑就算武神坐鎮建康,這公子會不會退縮都很難說。

麵對江湖裏負責大事的家夥,你很難分得清勇氣和賭性的區別。

兩人都咬牙鐵心的要用手裏能用的一切棋子來場硬碰硬。

麵對這場近乎決戰的大戰,慕容成對範金星說道:“如果我們不敵,不要往建康總部撤退!”

“什麽?”範金星一愣,心道:不往苦心經營多年的堡壘一樣堅固的老巢撤退,那往哪裏退。

“往宋家撤退。”慕容成說到這裏閉了眼睛,慢慢但堅決地說道:“你知道宋家火藥的四個引火點在哪裏吧?到時候,點火!”

範金星猛地睜大了眼睛:“您說什麽?!”

“我完蛋也要拉幾個墊背的。”慕容成端起杯子喝了口龍井,用慢條斯理的淡淡口吻說出這血腥十足的話語。

“您可不能這麽想,”公子這麽發狠也許是他心高氣傲,但作為謀臣卻不能這樣由著他而來,範金星倉皇無比的苦勸:“雖然我們未必成功,但如果那樣,您應該先返回蘇州圖謀後計……”

“不用說了,鋼鐵三角本來就是我和易月一起謀劃的,是場豪賭,投入了無數心血,如果我失敗了,家族內部對我的信心也會分崩離析,我以前的一切成功都會煙消雲散,在二弟麵前,我還能做什麽?難道我要當一隻閑雲野鶴,天天蓑衣垂釣?”慕容成長吐了口氣,把茶杯撂下,笑道:“我在為我自己而戰,江湖真是個奇怪的地方,任你什麽身份,任你有多少實力,為了得到,你也不得不拿你的一切去賭去拚,否則你就贏不了任何東西,而失敗者卻會一無所有,說不定連命都沒有。”

範金星本來還想說什麽,但看著慕容成那淡定的神情,這比咬牙切齒更有力量,就好像麵對一座高山,他歎了一口氣,然後竟然笑了起來,說道:“能追隨公子,我真是個幸運的人。江湖的每寸力量都是靠鮮血奠定的,沒錯的。我想我正在目睹一個江湖傳奇的矗立。”

戊申日深夜,三架神機弩齊射,打穿了千裏鴻來談判的車隊中最豪華的那架馬車,以此為號,慕容成對千裏鴻的血腥廝殺在宋家碼頭的空地上展開。

※※※

慕容成調派不出人手,大江的攻擊隻能寄托在王天逸一人身上。

王天逸義無反顧的接受了這個命令,如果這批高手登陸,慕容成勢必玉碎,那麽易老如何保全,易老如果不能保全,他王天逸身家性命乃至其他一切勢必跟著煙消雲散,他幾乎磕頭見血的來保證完成這個任務。

可是他手下隻有幾十號人,還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殘,衝船又已沉沒,現在混在華山這群隻顧逃命的二流武林人士之間,如何能完成這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嶽中巔也明白這一點。

他當然不知道王天逸和慕容成的關係,隻是親眼目睹了王天逸瘋子般的追擊武當座船,別說他這種江湖老油子,就算是個白癡,也知道王天逸的心思。

此刻王天逸正鐵青著臉坐著,旁邊一群掌門的巴結奉承一概充耳不聞。

“我知道你他媽的本就是個無恥、亡命之徒,不惜和武當來個同歸於盡!但我們不是你!現在我們一百多號高手,你就這麽點蝦兵蟹將,能奈何我們如何?在這大江之中,你還能怎麽樣後麵的武當?還不是和我原來計劃的一樣,要先靠岸再說?等上了陸地,就不是你說了算咯!”嶽中巔笑得燦爛極了,他捧著酒杯,無視那些酒水因為船舶晃動灑的滿手都是,屢屢領著眾掌門朝王天逸敬酒。

他的心思王天逸也明白:“你們這群狗雜碎被武當當奴才使喚,全連半點血性都沒有!怪不得隻能在江湖裏被看做豬狗一般的東西!媽的,隻想自己逃生,全不敢怎麽著後麵的座船!此刻不過仰仗我這建康的門派保證你們落腳和離開的路線,所以怎敢不巴結我?操你們娘!”

但王天逸強笑著,有酒來並不推辭,幹了一杯又一杯。

喝了一會,順利逃脫的大家笑容顏開,一個個前仰後合,真不知道是船晃還是醉了。

就在這時,船艙門打開了,大家一起扭頭看去,卻是一個掌門還有這船的船老大和秦盾三人並肩站在門口,人人都是渾身濕透,下擺不停的滴水,那掌門和船老大更是好像受了寒一般渾身哆嗦。

“嶽掌門,請移步,屬下有要事……”“司禮,請移步,屬下有……”

兩句話幾乎異口同聲的說出,配上三個人大禍臨頭般的惶恐表情,艙裏熱火朝天的氣氛好像兜頭被冰水澆了一個透心涼,掌門們有些驚訝的捏著杯子閉了嘴,轉瞬間就靜了下來,所謂此伏彼起,小小舷窗裏透進來的風雨濤聲立刻灌滿了這個艙室。

王天逸和嶽中巔無聲的起步來到過道,三個屬下立刻分成兩撥,慌不迭的各拉著一個匯報起來。

“你說什麽?!”嶽中巔難以置信的喊了起來,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手裏捏著的酒杯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原本還以為會馬上回去繼續喝酒。

“沒錯,嶽掌門,”船老大一樣的恐懼,但嗓子裏吐出的字眼卻像著了火一樣:“船底被開了三個大洞,水已經齊膝深了,所有的水手都下去排水堵漏洞了,但是……但是……我看要做棄船的……棄船的……”

“怎麽會這樣?!”嶽中巔一把掐著了這船老大的脖子,如果眼光帶刺的話,這船老大腦袋已經被擊穿了兩個透明的窟窿:“觸礁了嗎?!還是怎麽?不是好好的嗎?”

“沒觸礁,據說是有人破壞……”旁邊的掌門替憋得臉色通紅船老大說了。

“破壞?誰說的?看見了?武當的人?”嶽中巔馬上放脫了船老大,轉頭揪住了掌門的胸襟,掌門腦袋上立刻也開了洞。

“他!”那掌門轉頭一指,嶽中巔抬頭看去,王天逸正背靠著船壁,秦盾附耳說著什麽,他臉色卻不激動,隻是陰沉著臉不知道在想什麽。

“怎麽回事?!”收回視線的嶽中巔咆哮起來。

原來他們剿滅了船上的武當高手後,因為也不是很放心船老大和原來的水手,畢竟他們是武當雇傭的,就聽了王天逸的建議,讓王天逸手下指揮和監視這些水手行船。

畢竟,王天逸是長樂幫的人,作為長江邊的門派,手下都精通航船。

當就在剛才,負責監管航行的掌門突然被去艙底探查的秦盾的揪了出來,告訴了他一個驚天壞消息:他剛才發現有武當餘孽破壞船體,但黑暗中對方跑了。

掌門和船老大下去一看,都傻眼了:不止一個洞,居然在橫貫這條大船的船底均勻的被開出三個洞來,水瘋狂的湧了進來,白浪翻滾的好像下麵是趵突泉。

“武當餘孽?”嶽中巔愣了好一會,突然吼道:“有多少狗崽子跑了?”

“沒有啊!”那個掌門用手摸著額頭,那裏不知是江水還是汗水,結結巴巴地說道:“船上總共有二十四個武當高手……我們活捉了十八個……殺了五個……有一個……有一個好像是被打進大江了……您都知道啊,這我們怎麽敢胡說?”

武當高手任憑武功再高,也怕這洶湧的大江,在這狂風暴雨之中,誰敢往黑不隆冬的江裏跳,因此寧可抱著纜繩死戰,也沒有逃的,因為沒地方可逃!因此近乎被全殲。

船上嘩變的這些高手人數眾多,搜遍這麽一艘船也是杯盞之間的功夫,加上事起倉促,武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誰能潛伏下來,自己怎麽可能被敵人下了陰手,在江心鑿船?

那麽也許隻有這麽一種可能。

再次抬頭看了對麵王天逸,對方依舊是一副陰沉不動聲色的麵孔,嶽中巔倒抽了一口涼氣。

“都滾出去!”嶽中巔回到艙裏,第一件事就是狂暴的怒吼,掌門們驚疑的看了看彼此,然後魚貫出去了,裏麵隻剩下了他和王天逸兩人。

“天逸,你看我們該怎麽辦啊?”嶽中巔笑著慢慢靠近王天逸。

王天逸兩手抱臂站在那裏,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鼻子裏嗯了一聲,撇了撇嘴說道:“沒想到武當這批狗崽子這麽狠毒,現在我們在江心,這船是艙底受傷,隻能支撐一頓飯的功夫,現在背後有追兵,左右前方都是大江,風浪又這麽大,往哪裏逃?怎麽逃?我看也許隻有一個法子。”

“什麽法子?”嶽中巔笑得眼睛都被腮幫子遮起來了。

王天逸指了指船尾的方向,慢慢說道:“隻有後麵有船,我們隻能奪船求……”

最後這個代表“生存”的“生”字並沒有能說出來。

“我操你媽!!!!!!”一聲憤怒瘋狂到近乎尖叫的狂吼從嶽中巔嗓子裏射了出來,幾乎刺透了屋頂的甲板。

伴著這聲嘶吼,嶽中巔一把掐住了王天逸的脖子,野獸般的瘋狂發力,猝不及防的王天逸好像一件孩童的布偶般被雙腳離地摜了出去,“咚!”的一聲大響,嶽中巔把王天逸死死的摁在了牆壁上,眨眼間,一把雪亮的匕首頂在王天逸的下巴上。

“你這個狗雜種!是不是你鑿船的?!”嶽中巔已經憤怒到不知道該張開嘴大吼還是要咬下王天逸一塊肉來,他滿臉猙獰、咬牙切齒、喉頭蠕動,所以這暴怒到著火般的聲線隻能從他咬緊的牙關縫裏噴出來,宛如毒蛇的信子一般舔在王天逸臉上。

“不要胡說八道。”脖子被扼住,下巴還被頂了把匕首,鋒利的刃尖早頂進了肉裏,血順著雪亮的匕身往下流,但王天逸臉上卻連個波紋都沒有,甚至嘴角還抽了抽,很像冷笑。

嶽中巔可做不到王天逸這種冷靜,他憤怒的要燃燒,左手一直掙紮,掙紮著不要一下捏碎這個雜種的喉嚨,右手也在顫抖,害怕它自己會忍不住一下把匕首從下巴捅到天靈蓋,所以嶽中巔聲調都在這掙紮中顫抖了:“武當的人我都殺光了!除了你!除了你!除了你,誰要鑿船害我們?你這狗……你這千刀萬剮的狗雜碎!你……你想讓我們和武當去死拚對不對?你……你這個畜生!……我……我他媽的……我……我他媽的現在碎剮了你信不信?!”

靜靜的看著嶽中巔那血紅的眼睛,王天逸靜了一會,他開口了,第一句話就是直直的承認:“沒錯,是我的人幹的。”

“……。你!”嶽中巔愣了一下,但馬上一聲大吼,王天逸脖骨立刻響起了咯咯聲。

沒有掙紮,沒有反抗,王天逸慢慢的等著脖子上的壓力減輕到可以說話的地步,繼續說話。

隻是聲音有些奇怪,好像風從笛子小小的氣眼裏穿過,發出啾啾的雜音。

“你可以宰了我。”王天逸冷笑:“那你怎麽辦呢?船底破了,武當的船隻是受傷,很快就會追上來,你們要完蛋;如果他們追不上來,你們很快就會沉進大江,你會遊泳嗎?會也沒用!在這種大浪中,你往哪裏遊都為所謂,因為往左,你要遊上十裏才見岸,往右,一樣是十裏;也許你能抱著塊木板往前飄,但希望你在隨著大江流進大海前不要被泡死,或者,餓死!至於想坐小船跑,你會劃船嗎?你能劃多遠?最好希望在舢板被浪頭打翻之前,還看不到後麵著急來報仇的武當大船……哦……”

嶽中巔手上青筋一暴,王天逸立刻閉嘴了,喘不上氣來自然說不出話。

“我要死,我!也!要!宰!了!你!狗!雜!種!”嶽中巔靠近王天逸的臉,才怒吼起來,看起來他簡直在咬著王天逸鼻子說話。

“宰了我?”等了好久,王天逸才有機會說話,不過語調還是讓嶽中巔暴跳如雷的冷靜如初,連個起伏都沒有:“沒用。宰了我,你們就能活嗎?”

“那你要我們去和後麵的武當死戰嗎?!”嶽中巔覺的自己腦門都要被怒火炸裂了。

“這是唯一的機會。淹死或者在水裏被射死還是去死鬥求生?”王天逸看起來竟然笑嘻嘻的:“你別無選擇。”

嶽中巔渾身都在顫抖,不是被王天逸說服,也不是對將要發生的可怕景象恐懼,而是對這個把剛逃離虎口的他們又送進地獄的雜種的無比憤怒和刻骨仇恨。

但他沒有捏碎王天逸的脖子,也沒有把匕首捅進到王天逸的天靈蓋,至少沒有馬上。

再憤怒,他也要考慮自己的利益,能坐到現在這把交椅上的他並不全是運氣和偶然。

“你知道後麵有多少武當高手?那是送死!”

王天逸冷笑起來:“你們都不習水戰,你們暈船狂吐,他們也一樣,此刻大家都是一樣的,也隻有此刻此地,是宰了他們的唯一機會!不宰光他們,就沒有船!死於刀劍之下還有個痛快,總比活活淹死喂王八強吧!”

“雜種!”嶽中巔死死盯著王天逸,咬牙切齒的痛罵,但手上卻沒有加力。

敏感的感覺到了這點,王天逸得意的笑了笑,繼續說道:“隻要我們能成功,不僅能活,而且我保證你們將在建康受到英雄般的待遇,此次戰鬥的所有獎賞和撫恤都由我們出,豐厚無比,做這一次,後半生不愁……”

“去你媽的!你這狗種還敢給我承諾?!鬼才信你!”嶽中巔嘴角哆嗦著:“能活得了嗎?必死無疑!”

“你不信也得信!因為除了信我,你沒別的選擇!不去死,就不得生!”王天逸用手指撥開了鮮血淋漓的匕首,接著狠狠一把推開了掐著脖子的手,惡狠狠的叫道:“這就是江湖!不用老子給你上課吧?”

※※※

風雨中,所有的戰士都在甲板上集合,微微弓著身子,艱難的在顛簸濕滑的立穩身體,風雨洗刷著他們因為茫然無知而驚恐的臉,所有人都盯著站在中間的嶽中巔。

嶽中巔渾身已經濕透,他慢慢的轉頭掃視著他們,他的眼神和他們充滿了一樣的驚恐和遊疑。

但是很快,嶽中巔一閉眼,等再次睜開的時候,眼裏已經全是狂熱的憤怒,他大吼起來,暴風雨也不能蓋過這烈火一般的聲音。

“兄弟們!武當的狗雜種鑿了我們船!現在馬上就要沉沒了!”

“都他媽的給我安靜!操你媽!不許哭!”嶽中巔狂吼。

“我們怎麽辦?”嶽中巔握拳大呼,眼淚滾滾而下:“難道我們這些好男兒就要去喂王八嗎?我他媽的堂堂七尺男兒不甘心啊!”

好像一杆標槍,嶽中巔手指死死的指著,那方向正是船尾黑霧中急急衝出的巨大帆影,嶽中巔大吼:“武當對我有滅門之仇!有殺師之恨!有奪家之辱!我和他們不共戴天!從我們七門派起事那個念頭起,我就下定決心,死也要死在華山畜生的屍體上!現在隻有殺光他們,奪了他們的船!我們才能報仇!才能活下去!”

說罷,猛地撕裂前襟衣服,露出**的上身,唰的一聲抽出了寶劍,大吼道:“孬種去喂狗日的王八吧!好漢子們,敢不敢跟哥哥我去喝仇人的鮮血?”

兩船迅速接近,蒼鬆眼珠轉也不轉的盯著來船,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巨大的興奮,那好比煮熟的鴨子又飛了回來。

在兩蓬巨大的帆牆交錯的刹那,蒼鬆寶劍直指舷外,大吼:“殺!”

但馬上,這巨大的興奮被疑惑代替了。

對方沒有逃走的意思,在武當高手飛出無數撓鉤鎖住敵船的同時,對方船上幾乎在同時也漫天飛出了撓鉤直掛己方船舷,一時間空中漫天都是黑影,兩條船好像成了兩條巨大的黑色蜈蚣,朝對方伸出了無數的腿,滿耳都是鐵撓鉤釘進木頭的咄咄聲。

“殺!”武當高手用為同袍複仇和報複背叛的憤怒發出震天的喊殺聲,奮不顧身的朝敵船躍去。

“殺!”而對方用絕望到狂熱無畏的吼叫回應過來,脫得赤條條的高手像野獸一般瘋狂的躍進武當的刀林劍海中。

黑色的大江沸騰起來。

※※※

死戰不退的不止在大江之上。

宋家碼頭布滿了橫七豎八的屍體,連雨水落在地上都帶了血色攜了腥味。

昆侖損失慘重。

慕容世家損失一樣慘重。

但雙方全都死戰不退,從屋頂到小巷,再到寬闊的碼頭空地,處處都是喊殺聲,慘叫聲,暗器箭矢破空聲,兵刃砍入骨肉聲。

昆侖死戰,不停的投入兵力,最後連所有堂主等大人物的保鏢護院都投進了這絞肉一般的戰爭,因為千裏鴻在後麵二層樓上親自壓陣,他沒有想到會這麽難打。

這是一場大戰,可以說是一場近乎決戰的大戰,但僅僅是近乎而已,千裏鴻沒想到在這個決戰,時機未到,他隻想痛痛快快的狠揍一下慕容成。

擒賊擒王,當然是勝利了,但在這種幫派明戰中,殺掉慕容成這樣的大人物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他們都有最妥善的保護,就像人挨打時候會抱住腦袋一樣,一旦不妙,他就會安全遁去。

但此刻,千裏鴻驚奇的發現,也許這一夜自己就能一舉拿下整個建康,也就是說砍掉慕容成的腦袋。然而這並非他想要的,起碼現在不想。

不過不幸的是,戰爭已經慘烈到難以置信的地步,自己同樣也許一夜就會丟掉整個建康,因為手裏的戰力被全部摧毀。

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慕容成並沒有像心髒一樣躲在堅硬的鎧甲後麵,他卻是像粗糙的手永遠伸在外邊,親自給敵人重擊。

慕容成自己親自參戰了。

不是指揮,是徹底脫了昂貴的絲綢長衫,操起了刀,衝進了戰局,他保鏢都作為預備隊投了進去,除了他自己,他是最後一個高手了。

此刻的再也沒有江湖上人人稱道風度風度翩翩的佳公子,有的隻是這個**上身、渾身浴血、滿臉猙獰如野獸一般揮刀砍殺在最前線的慕容戰將。

他的出現當然激勵了慕容武士的士氣,他就像一股巨大的洪流,衝殺到哪裏就衝碎哪裏的昆侖高山。

但昆侖的人受的打擊更厲害,除了麵對對方猛然高漲的士氣,還有頭上的金箍咒,他們竟然在戰前收到過不得傷害慕容成性命的命令。

那個時候,千裏鴻不過是不想在追擊敵寇的時候,讓某個眼尖手快運氣好的家夥擾亂了他的大計劃,但誰能想到這個貴為七雄之一的世家大公子親自衝進了殺場大砍大殺。

然而,人總是要顧眼前,如果以後死和現在死要選擇的話,隻要心智正常的人全部會挑前者。

在麵對一柄染血無數的鋼刀迎麵直劈的時候,別說隻是個世家公子,就算是皇帝,也要自保吧,高手對決快如閃電,眨眼間分生死,這時候怎麽自保?唯有殺掉他。

所以慕容成麵對的敵人,往往是一愣,然後就是一縮,但很快就會又惡狠狠的撲回來。

很快,慕容成身上就有了三道鮮血淋漓的傷疤,這還是他身邊的護衛拚死力保的結果,如果是別人,也許他就要腸子流出來了。

但慕容成絲毫不顧這些,他紅著眼睛隻是憤怒的劈砍,就算腸子流出來了,他也會塞回去繼續用刀鋒劈碎這些兔崽子的骨頭。

昆侖毫不示弱,作為單兵實力最強的門派,盡管他們剛丟失了原來的一個柱梁,人心不齊,但這並不會影響單人的武藝,而對方慕容成已經調派了一半的精銳支援揚州,人手不齊的他們也影響了自己陣戰的水平,此刻這原本應該是集團對集團、指揮對指揮、配合對配合的大幫派死戰,不得已的演變成了人對人的超級殺場。

因此昆侖還略占上風,上風到讓對方主帥都提刀參戰了。

不知道殺了好久,慕容成隻覺自己提刀的右臂已經酸到麻木了,那裏好像不再是血肉之軀,而變成了一根木頭接在肩膀上,他不得不換了左手掂著刀,他靜止不動茫然四顧,雨水打在刀身上流了下來,在刀尖上掛了一個又一個紅色水珠。

街道上、碼頭上的砍殺聲已經弱很多,連站著的影影綽綽的人影都少了很多,多的是泥土一樣俯在地上的身體,在雨水衝刷中,還隱隱發出微弱的呻吟聲。

這時候,他看到西邊胸前勒著染血繃帶的桂鳳帶著一批包紮完畢的輕傷員又殺了回來,他們衝進了藥房的二層樓裏裏麵,屠光了裏麵最後一隊慕容世家的箭手,殺了出來,而正前麵,鳳凰刀林羽也帶著他的徒弟們殺了過來,他們作為昆侖級別最高的一隊人,同時也是千裏鴻手裏最後一張王牌被打了出來,一直歇息的他們此刻麵對死戰一夜疲憊不堪的敵人,直如虎入狼群,刀光帶起一片又一片的雨花,劈倒一批又一批的慕容死士,好像一塊巨石轟轟的碾碎任何敢擋他們路的螻蟻,直朝自己這邊殺了過來。

“小心!”一聲大喊,接著一聲慘叫,慕容成還沒扭過頭來,就覺的右側身體一沉,接著一口溫熱腥味的**噴得自己脖子裏到處都是。

他扭過頭,看到了自己的一個手下,奮不顧身的跳過來,替自己擋住了敵人的一刀,而此刻那個昆侖高手正從他肋骨之間往外抽著染血的長刀,這瞬間他肆無忌憚的和慕容成對視著,看著慕容成的眼睛裏全是得手後血紅的得意和馬上要展開的再次殺戮。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什麽禁令,甚至不知道麵前這個人除了是人之外還有什麽別的,隻剩下野獸般殺戮的欲望。

雙方殺到這個時刻,隻要是人都要殺,隻要是人都紅了眼。

慕容成也一樣,他連想都沒想,連肩膀上靠著的屍體都沒落地,左手一刀就對著這張臉刺了過去。

這一刀是左手刀,慕容成並不是左撇子,這一刀能快到哪裏去?要是平常,別說昆侖的這群一流高手,就是個三流高手偶可以笑眯眯的避開。

但對方也一樣,他刺死了對方,要是平常,他不會用身體的重量壓著手肘擠著長刀去刺人,乃至刺得這麽深,殺了對方就夠了,但現在刀刃深入對方身體,他還得抽出來,要是平常,他抽出來的也不會這麽慢,角度也不會這麽高,緩慢費力的好像不是抽一柄刀而是一個無力柔弱的小孩在從井裏往上提滿滿一桶水,以至於刀刃擦著肋骨往外拔的時候發出嚓嚓的聲音。

但這不是平常。

這是死戰的最後尾聲,雙方還在戰鬥的高手都到了燈枯油竭的地步。

所以慕容成這慢的嚇人的一刺卻正正的刺中對方,而對方甚至連避讓的意思也沒有。

刀刃入口,一直破腦而出,慕容成的手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因為劇烈砍殺而成了鋸齒的刀刃鋸著對方下顎骨朝前挺進的顫抖。

抽出滴著濃濃的血和腦漿混雜濁液的長刀,慕容成轉了轉頭,歎了口氣,但歎了一半就噶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大吼:“全體!宋家!”

“別讓他們跑了!”林羽大呼,但負責斷後的死士蜂擁了上來,麵對鳳凰門這樣的生力軍,他們不是靠武藝或者兵刃,而幾乎是靠血肉把他們隔在慕容成身後。

“哢嚓!哢嚓!哢嚓!”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連串的巨響,所有人扭頭朝身後看去。

一艘黑色的大船衝進了碼頭,它滿身都傷痕:左舷塌陷了一半,朝天露出半天船艙;船頭的尖角也不見了,隻矗著**裸的木梁茬子;黑色的風帆上全是破洞和撕裂,船身上還滾著煙火,宛如一條逃脫地獄的黑龍,醜陋而奄奄一息的衝進了這個港灣,連船橋也不靠,就這樣搖搖晃晃的衝擊了過來,船體好像碎紙一樣把長長的船橋碾得四散飛濺,一直衝到擱淺才死魚一樣傾斜在淺水裏。

“我們的精銳到了!”千裏鴻的二層小樓就靠在江邊,看到這艘船的第一眼他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但從上麵走下來的不是武當的精銳,而是一群赤身**宛如從地獄裏鑽出來的鬼魅般的男子。

他們手裏兵刃閃亮,人人腰裏好像掛著一個巨大的黑圈。等他們走到近前,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涼氣,腰裏居然是一圈首級。

“林先生你好!”走在最前麵的王天逸聲音刺透雨幕回**在這雨夜之中。

“你?長樂幫的那司禮?”林羽愣了一會才認出這張臉,不是他不認識王天逸,而是這個情景,和他從來沒見過的王天逸的那種神色阻礙了他想起來他是誰。

這是看著被雪困住動彈不得路人的吃人野獸才有的神情。

“蒼鬆!你老友!”話音還未落,一物高高的拋起劃了一個巨大的弧線落在林羽腳下。

王天逸手一抖,擰開了腰帶,首級滾了一地,順勢抽出皮帶上的兩把劍握在手上,那東西在雨夜裏好像狼牙一樣閃著凶光,而**的王天逸猙獰的不再像人,他是一頭不折不扣的野獸。

這樣的野獸他麵前有幾撮,而他身後還站著整整一群!

“殺!”野獸般的嚎叫再次響徹黑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