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吟與抱廈以及紅棗三人臉上都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身子比腦子反應更快一步,往著東邊的羊腸小道走去。

等走到了暖香閣院門前,紅棗與春染才後知後覺地冒出了個疑問:大奶奶為何去個暖香閣還要她們帶路?

難道是跌下台階後傷到了腦袋, 許多事都不記得了?

風風火火的蘇和靜並未給她們凝神思索的機會,隻見她走到暖香閣院前, 西子捧心般地蹙起了柳眉,問道:“暖香閣裏可有粗壯的婆子?若是一會兒打起來,我可幫不上你們什麽忙。”

抱廈便回道:“大奶奶不必擔心, 上一回方姨娘被世子爺申斥了一回,院裏伺候的人手已削減了大半。”

說完, 抱廈與紅棗便愈發肯定了起來,大奶奶應當是記不清楚事兒了。

蘇和靜聞言便放下了些心,由著幾個丫鬟們攙扶著往暖香閣內走去。

推開院門後, 暖香閣的全貌便緩緩呈現在蘇和靜眼前,雕欄玉棟的飛簷屋舍與她的院子也相差無幾,且院內植著不少參天大樹, 愈發襯得空曠靜謐。

這暖香閣離各處的院子都近得很兒, 再往後走幾步便是內花園裏景致最好的亭台水榭。

裴景誠還真是把位置最好的院子給了自己心尖尖上的人。

蘇和靜氣得眼冒金星,不知道失憶前的自己是怎麽忍下這種奇恥大辱的?莫非她腦子被驢踢了不成?

她兀自生氣, 幾個丫鬟們卻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這院裏都沒幾個人伺候了,叫那方氏和大奶奶過不去, 往後有她好果子吃。”

蘇和靜壓下心中的怒火,帶著丫鬟們直搗黃龍。

推開正屋的門,卻見一個年紀頗大的婆子正在西側間裏翻箱倒櫃,肩上還扛著一隻滿滿當當的布袋。

蘇和靜率先輕笑出了聲, 揶揄道:“咱們還碰巧抓到個賊。”

西側間裏的榮嬤嬤聽到蘇和靜的說話聲, 嚇得連手上的瓷瓶都拿不穩, “哐當”一聲落在了地上,發出的清脆聲響震醒了東邊寢屋裏的方氏。

她身子未曾好全,見身邊也沒有榮嬤嬤的身影,便隻得勉力抬頭衝著西側間喊道:“嬤嬤……怎麽了?”

蘇和靜自然也聽見了方氏如小貓叫喚一般的聲音,隻是她卻指使著冬吟去將榮嬤嬤的背上的包袱拿過來。

那榮嬤嬤已嚇軟了雙腿,連哭都不敢哭出聲來。

端陽侯府的頭一條家規便是不許奴才們偷竊主家東西。

蘇和靜接過那包袱裏瞧了一眼,見裏頭放著的都是些值錢的金釵銀釵後,便對幾個丫鬟們說道:“把她拖到那方氏的床榻前,讓她好生看一看自己養出來的忠仆。”

榮嬤嬤“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衝著蘇和靜卑微求饒道:“大奶奶就繞過我這一次吧,老奴也是沒了法子,我家裏的男人欠了賭債,若再還不上,我女兒便要被人拉去青樓裏賣了。”

蘇和靜連眉毛都沒抬一下,且不說這榮嬤嬤說的話不像是真的,單說她一個方氏身邊的心腹嬤嬤,方氏又這般得寵,她還真的缺錢到要偷東西還賭債?

分明是覺得方氏這棵大樹即將傾倒,在她落地前搜刮些錢財罷了。

“把她嘴堵上,吵得我頭痛。”蘇和靜扶額說道。

冬吟與抱廈二人便眼疾手快地用帕子堵住了那榮嬤嬤的嘴,紅棗上來搭了把手,三人合力將這榮嬤嬤一齊拖到了內寢裏。

床榻上的方氏依稀聽見了蘇和靜的聲音,耳畔還隱隱約約地傳來了榮嬤嬤求饒的哭泣聲。

她是自己的心腹嬤嬤,為何要向那個女人如此卑微地低頭求饒?

定是蘇和靜整治自己來了,見自己還躺在床榻上不好責罵,便把仇怨都發泄在了榮嬤嬤身上。

所以蘇和靜走到方氏床榻邊上後,方氏便勉力支起了半側的身子,頂著煞白無比的臉色,滿麵憤恨地說道:“有什麽…你就……衝我來。”

她說話時有氣無力,仿佛下一瞬就要提不上氣來死去了一般,隻瞪著蘇和靜的那雙眼裏躥著熾熱的火苗。

蘇和靜聽後拍了拍手,似笑非笑地望向跪在地上的榮嬤嬤,道:“你可真是辜負了你家主子啊。”

說著,便將方才榮嬤嬤背著的包袱扔在了地上,裏頭裝著的金釵銀釵們一並掉了出來。

方氏眼裏的憤恨霎時變成了震驚,而後又換成了一種被背叛後的恥辱。

此刻她也顧不上仇人蘇和靜就杵在床榻前,抬手指著地上的榮嬤嬤,用盡全力地嘶吼道:“我把你……當成我的親娘……一樣,你就這樣……對我?”

聲聲泣血,就連冬吟等人聽了都有些感慨。

方氏壞歸壞,對她這個心腹嬤嬤的確是好的沒話說。

榮嬤嬤垂下了頭,隻膝行兩步爬到了蘇和靜跟前,帶著哭腔祈求道:“求大奶奶饒老奴一命,便是要老奴當牛做馬,老奴也願意。”

在榮嬤嬤的心裏,方氏屢遭世子爺駁斥,這一回還把大奶奶從台階上推了下來,氣得世子爺都說出了“把言哥兒和瑤姐兒送去澄風苑”這樣的話來。

便是她這個奴婢也明白,方氏如今是當真失寵了,怕是連世子爺在外頭養的那個粉頭也比不上了。

方氏眼瞧著自己的心腹嬤嬤這般無視自己,心口愈發的憋悶難忍,氣得險些咬碎了自己的一口銀牙,隻她吊著一口氣,並不肯在蘇和靜麵前露出軟弱的樣子來。

“吵死了。”蘇和靜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與冬吟說道:“多拿兩塊帕子,把她的嘴塞的緊一些。”

冬吟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榮嬤嬤將方才的帕子吐了出來,她忍著嫌惡又將那帕子塞了回去,抱廈還拿出了自己的汗巾,塞住了榮嬤嬤的嘴。

方嬤嬤如同一塊破布般被冬吟與抱廈二人扔在了地上,她年邁且蒼老的麵容上盡是驚懼之意,意識到蘇和靜不可能替她開脫後,她又將祈求的目光移到了床榻上的方氏之上。

方氏卻隻是朝著她啐了一口,罵道:“打量爺……和我……鬧了小別扭,你…就想著……偷東西跑了,還對這個惡毒的……女人……卑躬屈膝。”

蘇和靜聽後則仿佛被人點燃了心中的怒火,她忍著膝蓋上的疼痛,往方氏的塌邊走了幾步,隨後便在方氏驚懼的目光下上手掐住了方氏的脖子。

方氏如今重傷未愈,正是身子孱弱的時候,如何能有力氣反抗,蘇和靜又下了死手,不過幾瞬她便覺得喉嚨內刺痛難忍,一股憋悶的窒息感襲上她的心頭。

方氏滿臉脹紅,不住地用手去拍打蘇和靜掐緊自己脖子的雙手,可蘇和靜卻不為所動,隻用陰鷙的眸子對著方氏淡淡一笑道:“這才是狠毒。”

她最後還是放開了掐緊方氏的手,身後的冬吟與抱廈皆上前來握著她的手仔細瞧了一番,見蘇和靜的手上發青發紫,便歎道:“這樣的粗活讓奴婢們來做就是了,奶奶您的手可不能傷了。”

方氏被方才蘇和靜的狠勁嚇了個夠嗆,如今正因胸口的憋悶感而不斷地喘氣,臉部的脹紅之色尚未消退下來,瞧著好不狼狽。

榮嬤嬤抬眼打量了方氏一眼,心下愈發認定了這端陽侯府是當真變天了,大奶奶很快便要將言哥兒和瑤姐兒養在房裏,哪裏還有方姨娘立足的餘地?

榮嬤嬤便不屑地移開注視著方氏的眼神,隻用帶著祈求的目光不斷張望著一旁的蘇和靜。

方氏自然瞧見了榮嬤嬤眼裏的鄙夷,這點鄙夷讓她心裏的卑劣與怨恨一齊湧了上來,脖頸間的疼痛也算不了什麽。

世子爺將往日裏的恩情拋之腦後,連帶著自己身邊的丫鬟嬤嬤們也視自己於無物。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蘇和靜。

方氏便對著蘇和靜的方向啐了一口,鄙夷著說道:“下不了蛋的老母雞,施不了肥的鹽堿地,活該斷子絕孫。”

這話讓在場的冬吟三人都臉色一白,連地上趴著的榮嬤嬤也呼吸一窒,不知方氏為何會說出這樣不過腦子的事兒來。

斷子絕孫,便是再仇深似海的人也不能這般胡亂詛咒。

蘇和靜反而輕笑出了聲,盯著方氏打量了一會兒,仿佛想瞧瞧她腦袋裏裝著什麽漿糊一般。

“斷子絕孫?”她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莫非你是在咒端陽侯府?我倒是無所謂,隻是我想著以你的腦子來說,怕是想不到這一層,咒的應該是我這個人才是。”

方氏這才後知後覺地發覺了自己方才那句話有多不合適,蘇和靜好歹是端陽侯府的世子夫人,咒她斷子絕孫豈不是把言哥兒也罵進去了?

蘇和靜隻覺得從前的自己可悲至極,竟被方氏這樣的人欺辱了這樣久,她再一次懷疑,失憶前的自己的腦袋是被驢踢了不成?

她若是想整治方氏有的是陰損的法子,隻是如今她趕著要出府去,不得不尋個人代替自己懲罰方氏才是。

蘇和靜的目光遊移在暖香閣的寢屋內,最後則落在了趴在地上的榮嬤嬤之上。

她腦內靈光一閃,半蹲下身子與榮嬤嬤說道:“你偷竊一事,我可以為你遮掩。”

榮嬤嬤愣了半晌之後,胸腔內被從天而降的喜悅填滿,可隨後她便意識到天底下沒有白掉的餡餅,大奶奶必是有所貪圖。

她便戰戰兢兢地朝著蘇和靜比了個手勢,意在窺探蘇和靜的目的。

蘇和靜眉眼染了柔和的笑意,聲音也溫柔可親:“我忙著管家理事,沒空總是往暖香閣來,方氏屢屢以下犯上,著實令我惱怒,我想了個法子懲治她,便需要嬤嬤你替我看著。”

榮嬤嬤還未搭話,蘇和靜便又說道:“嬤嬤若是願意幫我,這偷竊的事兒便算了,嬤嬤若是不願意,我便隻能將你送去老太太那兒了,她老人家最見不得偷雞摸狗一事……”

榮嬤嬤自是知曉老太太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性子,若是自己栽在了她手裏,便是不死也要脫層皮。

榮嬤嬤嘴裏說不了話,便隻得朝著蘇和靜做了個求饒的手勢。

蘇和靜滿意地一笑,便指著床榻上的方氏道:“你且在這屋裏看著她,她罵我一句,就一天不許她吃飯,隻喂些水即可。”

榮嬤嬤立時應了下來,心裏湧上一陣陣歡喜,卻沒想到大奶奶交代下來的任務這樣容易。

她明白蘇和靜的言外之意——既不能讓方氏好過,也不能讓她沒了性命。

蘇和靜吩咐完榮嬤嬤後,便又與冬吟說道:“每日晚膳前,你來暖香閣瞧一瞧,若是這榮嬤嬤擅離職守,你便來回我。”

冬吟便也作勢應下,又道:“大奶奶放心,榮嬤嬤可沒這個膽子。”

榮嬤嬤點頭如搗蒜,隻恨不得給蘇和靜磕幾個頭以表忠心。

蘇和靜見狀便帶著冬吟等人往外頭走去。

既是整治好了方氏,如今剩下的人便是裴景誠了,隻是蘇和靜想破了腦袋也不知該如何掐準裴景誠的命門。

這種男人見一個愛一個,要想捏住他的七寸,還是要在他的官職給予他重擊才是。

可官場上的事蘇和靜不大懂得,若是實在沒法子,她便隻能求助於宣一了。

隻是……

蘇和靜邊由著冬吟等人攙扶著角門的方向走去,邊走著邊滿麵愁容地問道:“宣一成親了嗎?”

冬吟搖搖頭,隨後把鄭宣這些日子與蘇和靜的相遇統統說了一遍。

蘇和靜聽後百感交集,硬是半晌都沒說出半句話來。

她幼年失母,祖母尚在人世時便在錢塘老家自由自在地度日,那裏民風淳樸、風景宜人,祖母又格外偏寵自己,便養出了自己這灑脫任性的性子。

鄭宣便是在那個時候來了錢塘,大長公主那時與陛下生了嫌隙,為了自保便將唯一的嫡子送出了京誠。

鄭宣那時被寵成了個無法無天的性子,在錢塘屢屢與自己過不去,自己在大人麵前總是百般忍讓他,可背地裏卻用拳頭一次次地打得他哭爹喊娘。

拳頭之下,鄭宣便不敢再欺負自己,做事說話也比往常多了幾分乖順。連祖母都戲稱,宣哥兒在紈絝的路上走了一半,被靜兒硬生生地拽了回來。

蘇和靜起初並未對鄭宣生出半點男女之情,隻覺得這大長公主的兒子生的麵白如玉,沉靜的模樣很有幾分秀氣在,且他很會審時度勢,如今已被自己收拾的服服帖帖。

少女少男如抽條的枝丫一般長高了身量,鄭宣瞧著蘇和靜的目光裏便帶了些不易察覺的羞赧。

蘇和靜每每不小心觸碰到他的手時,鄭宣臉上的紅暈會從兩頰飛至耳後根。

往事如風。

如今最讓蘇和靜困擾的還是父親為何要將自己嫁來這端陽侯府。

鄭宣對自己有意,大長公主也早已向父親透露過有意雙方結親的意思。

父親怎麽也不該選擇端陽侯世子才對,莫不是自己那個繼母丁氏在背後攛掇?

若真是如此,自己可不會輕易放過了她。

*

蘇和靜出了角門後,便迎頭撞上了一輛翠帷馬車,她瞧著馬車外伺候的婆子,隻覺得眼熟至極。

冬吟比她快一步反應過來,對著那婆子喚了一句:“丁嬤嬤?”

馬車旁的婆子身著一件半舊不新的墨青色布衫,頭上隻簪著兩隻銀釵,抬眼瞥見蘇和靜後,便笑著開口道:“大小姐。”

蘇和靜瞧著這位丁嬤嬤老態龍鍾的麵容,心內頗有些恍惚,記憶裏繼母身邊的這位嬤嬤可是最愛將金簪錦衫穿戴在身上的人,怎得許久未年,竟變得這樣樸素?

馬車內的丁氏撩開了車簾,淺露出半張美豔的麵容來,隻聽她清麗慵懶的聲音隔著簾子飄到了蘇和靜耳畔,引得蘇和靜心內嗤笑不止。

“靜兒,跟母親回家罷。”

繼母生的貌美無雙,雖已年近四十卻依舊風韻尚存,那甜膩的嗓音連自己聽了都心悸不已,又何況是父親?

怪道能在母親病危之時與父親暗度陳倉,又在母親去世後以商戶之女的身份嫁進了安平侯府。

“這兒人多眼雜,大小姐有什麽事兒不若回府再說罷。”丁嬤嬤如是說道。

蘇和靜沒有推拒,攜著冬吟、抱廈、紅棗三人上了馬車,其餘婆子和丫鬟們則遙遙綴在馬車後頭。

馬車內。

丁氏一雙含情的桃花眼不住地望蘇和靜身上瞥去,每每瞥完後素白的臉上還會浮現幾分戲謔的笑意。

蘇和靜連眼皮都未抬一下,隻幽幽開口道:“看夠了嗎?”

她語氣並未如何陰狠,可丁氏卻無法控製地抖了三抖,一些慘痛的回憶忽而襲上她的心頭。

這丫頭鬼精靈點子多,從前不知給自己吃了多少暗虧,本以為嫁去端陽侯府後她已改了性子,可今日瞧來竟還是那副可憎的模樣。

看來京裏的傳言當真不可信,丁氏還以為這蘇和靜當真賢惠和善起來了呢。

二人相對無言,直至到了安平侯府門前,丁氏才說了一句:“夫妻拌嘴實屬常事。”

蘇和靜才不管她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語,隻讓冬吟攙扶著自己下馬車,方才走到石獅子旁,侯門裏的春染便驚呼著跑了出來:

“大奶奶,您總算是來了。”

蘇和靜冷不丁被春染一把抱住了胳膊,見這丫鬟的臉上涕淚橫飛,便蹙著眉詢問冬吟:“這是怎麽了?”

冬吟這才壓低聲音將玉佩那事說與了蘇和靜聽。

蘇和靜這才弄明白為何丁氏的馬車會出現在端陽侯府的門外,原來是春染去尋了鄭宣,鄭宣又不知使了什麽法子才讓丁氏來接自己。

總之,她已是走出了端陽侯府的門,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回去了。

“別哭了,咱們回家。”蘇和靜笑著說道。

*

丁氏在去端陽侯府接人前已讓人將蘇和靜出閣前的閨房打理了一通。

她接了大長公主的手信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去了端陽侯府,一是不敢得罪了公主,二是自從雪姨娘生了個庶子後,她在府裏的地位便每況愈下。

興許將蘇和靜接回娘家住幾天於她來說也是件好事,蘇和靜再不濟總是個世子夫人。

隻是丁氏將蘇和靜引去正堂後,剛想客套地詢問幾句蘇和靜在夫家的狀況。

卻被蘇和靜劈頭蓋臉的幾句話給砸懵在了原地。

“父親在何處?若是要和離,可要父親和母親將我留在端陽侯府的嫁妝都搬回來才是。”

丁氏愈發驚詫,被丁嬤嬤戳了好幾下後才說道:“怎得好端端的就要和離了?”

蘇和靜知曉丁氏做不了主,便也懶得與她多說,帶著丫鬟們便回了自己的院子裏。

她的院子坐落在安平侯府內最西側的花榴澗內,花榴澗是她生母未亡時親自取的名字,蓋因這院子左側是奇山峻石般的假山從,右邊則是青翠欲滴的竹林海,風景極為幽雅。

蘇和靜疲累了一日,還來不及等丫鬟們替她熏香烘幹被子,便靠在床頭呼呼大睡了起來。

醒來之時已夜色入幕。

花榴澗燈火通明,四個丫鬟們各司其職,將她的這間閨房打理的井井有條。

時光仿佛回到了未出閣的時候,蘇和靜心中的疲乏與勞累一掃而空,望著屋內處處藏著回憶的陳設和擺件,竟忍不住笑出聲來。

“總覺得我像是重活了一遭一般。”蘇和靜緩步走到梨花桌旁,見春染正在搬弄著一架蟾宮折桂的屏風,便笑道:“還少了個秋桐,明日便去莊子上將她接回來。”

冬吟方才鋪好了桌布,聞言便笑著給蘇和靜斟了杯茶,道:“隻盼著和離的事兒能順利些。”

蘇和靜斂下美眸,抿了口茶後問道:“你們可知曉父親為何要將我嫁去端陽侯府?”

四個丫鬟俱都搖了搖頭。

蘇和靜正欲在深問幾句之時,外頭傳膳的丫鬟便出聲道:“大小姐,該用膳了。”

蘇和靜便止住了話頭,與四個丫鬟們一齊用了膳。

用完晚膳後,她便坐在臨窗大炕上仔細賞玩起了鄭宣送給她的玉佩。

她雖已離開了端陽侯府,可心裏卻還是有些慌亂,若是父親不讓自己和離又該怎麽辦才好?

蘇和靜手裏攥著的玉佩冰涼無比,將她焦躁的心緒撫平了大半。

車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絞了頭發做姑子去,也好過在那端陽侯府受氣。

此時安平侯府的外書房內。

丁氏親自煲了一盅雞湯,等蘇禮全回府後便奉去了外書房。

蘇禮全正在書房裏提筆練字,聽得丁氏的聲音後,便撂下筆與她說道:“我聽說,靜兒回來了?”

丁氏笑著將雞湯從食盒裏拿了出來,用素白的丹蔻舀了一小碗熱氣騰騰的雞湯,白皙的柔荑襯著墨黑的湯碗一齊撞進了蘇禮全的眼裏。

他摩挲著妻子的嬌手,順著她的手喝了口雞湯,而後讚道:“夫人好手藝。”

丁氏見蘇禮全心情甚佳,便壯著膽子開口道:“今日靜兒回家,與我說了件事。”

蘇禮全一愣,在他印象裏自己的那位嫡長女素來與續弦丁氏不合,在出嫁前已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今日怎麽破天荒地說起了話?

丁氏麵有尷尬之色,避開了蘇禮全探究的神色,笑著說道:“靜兒與我說了句話,不知該不該和老爺說。”

丁氏甚少有這樣扭捏的時候,蘇禮全便蹙起了眉審視了她一番,語氣頗為不善地說道:“扭扭捏捏的做什麽?有話直說便是了。”

丁氏這才說道:“靜兒說她……要和離。”說罷她便闔上了眼睛,等待著蘇禮全的怒罵責問之聲。

可她足足等了半晌,上首卻未曾傳出任何動靜,丁氏睜開眼一瞧,卻見蘇禮全麵色如常地喝起了雞湯,臉上未有惱怒之色。

“老爺……”丁氏望著蘇禮全的目光盡是疑惑之色。

“和離就和離罷。”蘇禮全喝完了一碗雞湯,對丁氏如此說道。

丁氏怔在了原地,呆愣愣地望著蘇禮全,並不知該如何接話。

還是蘇禮全見她如此呆愣的神色頗有些意趣,便上前捏了捏她的柔荑,笑道:“當時讓靜兒嫁過去也是不得已,如今端陽侯犯了件不錯,不日就要被清算,和離就和離了罷,她總是我的女兒。”

丁氏出身商戶,並不知曉朝堂之事,她如今坐在這侯夫人的位置上,眼瞧著蘇禮全一日日地向東宮鑽營,愈發地惴惴不安。

前些年她還能靠著自己的美貌在蘇禮全跟前說的上幾句話,自從那天姿國色的雪姨娘入府後又為蘇禮全誕下了個庶子,自己便愈發奉承起了蘇禮全。

好在日子也不是全無盼頭,丁氏垂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笑著對蘇禮全說道:“老爺說的很是。”

*

蘇和靜在安平侯府舒舒服服地住了三天,雖則未曾親自去外書房拜見蘇禮全,卻讓丫鬟們送了些吃食過去。

端陽侯府那兒一點消息也沒傳來,倒讓蘇和靜樂得清閑。

花榴澗內風景秀致,她靠在東隔間的大炕上望著外頭的青翠竹林,心緒安寧沉靜。

鄭宣曾笑著揶揄過自己,說自己是世上最會演戲的小辣椒。

外頭看起來柔弱不禁,可內裏卻脾氣火爆,嫉惡如仇,便是玉石俱焚也絕不讓自己吃了點虧。

可這三年間的自己竟性子大變,變成了個萬般皆能忍的菩薩性子。

三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思緒起伏,竟不知不覺地靠著迎枕熟睡了起來。

午膳時分,外頭的丫鬟才火急火燎地跑進了東隔間,將臨窗大炕上的蘇和靜急聲喚醒:“大小姐,裴家來人了。”

蘇和靜睜開朦朧的眸子,怔了會兒後,說道:“知曉了。”

這一回端陽侯府來安平侯府興師問罪的速度確是慢了些,龐氏被蘇和靜那一頓雞毛撣子氣得好幾天都提不起勁來,端陽侯在外忙碌了數十天,久不歸家自然也不知道蘇和靜鬧出了什麽亂子來。

而裴景誠雖是歸家了機會,卻隻宿在外書房,因記掛著外頭那位心頭肉芍藥的身子,連暖香閣也不踏足一步。

方氏很是受了一頓磋磨,榮嬤嬤起初是下了狠心不讓她吃一粒米,可過了一日後,澄風苑內遲遲不派人來“看望”方氏。

榮嬤嬤心頭生了疑,在第三日借了名頭去澄風苑給蘇和靜請安,誰知卻撲了個空。

澄風苑內已是空無一人。

蘇和靜這招燈下黑屬實讓榮嬤嬤驚訝不已,沒過多時,龐氏的蒼雲院裏也知曉了蘇和靜回娘家的消息。

龐氏愈發生氣,明明是這個不孝媳婦痛打了自己一頓,她卻還有臉麵回娘家?

她自己不肯去安平侯府興師問罪,便讓小龐氏替她走一趟。

小龐氏叫苦不迭,麵上卻不敢推拒。

駕車到了安平侯府後,丁氏極為殷勤地帶著小龐氏落座,言談舉止間都仿若沒事人一般,隻與小龐氏嘮嗑家常,半句不提起蘇和靜。

小龐氏坐如針氈,兩杯花茶下肚後,笑著說道:“嫂嫂可是回了夫人這兒?母親特讓我來帶她回去呢,她前幾日做事有些莽撞,把母親……”

小龐氏正欲說起蘇和靜痛打龐氏一事,卻被丁氏突然發出的一陣咳嗽聲給打斷了。

丁氏滿臉歉然,說道:“抱歉,親家二奶奶,我身子有些不適。”

小龐氏本就是個色令內荏的紙老虎,沒了龐氏在旁撐腰,連句硬話都不敢說,聞言便隻得陪笑了幾聲。

隻是她身邊的丫鬟還記得龐氏的吩咐,便悄悄戳了小龐氏一下,示意她不要忘了龐氏的吩咐。

小龐氏進退兩難,深思熟慮之下還是對著丁氏說道:“夫人,嫂嫂該和我回家了,我陪著她好生與母親磕個頭認錯便是了,若是在娘家待久了,隻怕要被人嘲笑呢。”

丁氏恍若未聞,她並不在意繼女的名聲,隻是要把侯爺交代的任務完成。

侯爺說,不必立馬就和離,先拖著些時日。

丁氏便回頭對身後的丫鬟說道:“大小姐回家了嗎?你可有瞧見她?”

那丫鬟搖了搖頭,作無辜狀:“奴婢並未瞧見大小姐。”

小龐氏氣結,可她在人家府上,還能像市井潑婦一般撒潑打滾不成?

丁氏抿了口茶,正欲送客之時,正堂外頭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下一瞬蘇和靜便帶著丫鬟們走進了屋內。

小龐氏瞧見蘇和靜後,便欣喜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嘴上道:“嫂嫂。”

她暗自慶幸,幸而嫂嫂沒有這丁氏這般難纏,她定是顧念著自己世子夫人的位置,迫不及待地要和自己一起回端陽侯府呢。

蘇和靜卻隻是冷漠地瞪了她一眼,因著心裏實在對這個龐氏無甚印象,便言簡意賅地說道:“你既是來了,便也省得我的人多跑一趟----/依一y?華/了,回去和你們府上的人說一聲,我蘇和靜要和裴景誠和離。”

說罷,也不去管小龐氏的臉色,幹淨利落地轉身離去,連回話的餘地也不留。

丁氏隻當自己眼聾心瞎,也不去看小龐氏驚訝中帶著灰敗的臉色,笑著說道:“咱們府上前些日子來了個江南廚子,做出來的蘇式甜點好吃的很兒,二奶奶可要嚐嚐?”

小龐氏如今怎麽顧得上吃甜點?她已經被蘇和靜說的那句話驚得險些連氣也提不上來。

姑母讓自己來安平侯府是要強逼著蘇和靜給她磕頭認錯,並要安平侯給個合情合理的交代。

可蘇和靜非但沒有半句道歉的意思,還撂下了和離的狠話。

小龐氏自是沒有把蘇和靜的話當真,她隻當這是蘇和靜以退為進的手段,想脅迫著端陽侯府低頭,將她這個長媳好好地迎回府裏去。

她隻怕是在癡人說夢!

小龐氏便氣鼓鼓地離開了安平侯府,連甜點也來不及用上一口,便從馬車內鑽了出來,火急火燎地回了端陽侯府。

床榻上的龐氏聽了小龐氏這話後,也與小龐氏一般認為蘇和靜是在以退為進,用和離這話來刺激自己,逼著自己原諒她、重新將她迎進府裏來。

可龐氏本就是個心高氣傲的人,那日又被蘇和靜用雞毛撣子狠狠羞辱了一番,如今愈發心氣上湧,隻恨不得蘇和靜跪著給她磕一百個頭才是。

“讓她賭氣去吧,不許讓人去迎她回來,總有她求我們的時候。”龐氏滿麵陰鬱地說道。

小龐氏點點頭,心裏也埋怨了一番這蘇和靜不識大體,她又不是真想和離,何必這般挑釁母親,老老實實地給母親認個錯不就好了?

和離了後,她一個殘花敗柳還能嫁給誰?世子夫人這樣好的身份不要,難道還去嫁個鰥夫不成?

小龐氏愈想愈覺得蘇和靜蠢笨無比,一時又意識到了龐氏在端陽侯府裏說一不二的地位,便愈發小心謹慎地伺候起了龐氏。

又過了幾日的工夫,裴景誠終於憶起了自己後院裏還有一對重傷未愈的妻妾,這一日忙完公事後,他便提著些新奇的玩意兒去了趟澄風苑。

他今日心情甚佳,雖則澄風苑院門緊閉,也未曾有下人來遠迎自己,可他仍是不計前嫌地含笑瞧了瞧院門。

一陣又一陣的敲門聲響起,可後方卻遲遲不見人影的現身。

裴景誠沉下了臉色,輕咳了聲後,肅容對著門板喊了一句:“是我,快開門。”

門後鴉雀無聲。

裴景誠並未深想,隻以為是澄風苑內的奴仆婆子們趁著蘇和靜病重都躲懶去了,便提起腳用力將眼前的門踹開。

院門被踹開後,澄風苑內果然空無一人,裴景誠的臉色愈發黑鬱,心裏盤算著定要好生整治一番妻子身邊的下人,她們瞧著妻子好性兒便愈發蹬鼻子上臉了。

往正屋裏走去的路上,裴景誠聆聽著寂靜無聲的澄風苑,一時心裏有些打鼓,這院子裏怎麽冷清的像無人居住一般?

他推開正屋內,方才喊了一句“靜兒時”,便被二門外匆匆走來的黃嬤嬤給唬了一條。

黃嬤嬤明明是母親院裏的嬤嬤。

那黃嬤嬤瞧見裴景誠後,便先行了個禮,隨後說道:“世子來這兒做什麽?”

這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裴景誠有些發懵:“這兒是蘇氏的院子,我來瞧瞧她。”

做丈夫的來正妻的院子裏瞧一瞧,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嗎?黃嬤嬤何以這般疑惑?

黃嬤嬤麵色尷尬,想到龐氏是個好臉麵的人,不願將她被蘇和靜痛打了一頓的事情嚷嚷出去,便道:“那日大奶奶頂撞了太太一句,太太生氣便責罵了大奶奶幾句,大奶奶耍起了小性子,便回娘家了。”

這倒是蘇和靜成婚後頭一次賭氣回娘家。

裴景誠略有些驚訝,臉上的神色愈發黑沉,隻聽他冷哼一聲道:“便是靜兒回娘家了,這些伺候的下人也不該這麽懶怠才是,連個人影也瞧不見,定是去哪裏打牌吃酒了。”

黃嬤嬤朝著裴景誠亮了亮她手裏的瑣扣,解釋道:“大奶奶鬧了性子,還說了和離這樣的賭氣話,太太要治治她的性子,叫我將澄風苑鎖起來呢,那些下人都去前院伺候了。”

和離?

裴景誠聽後心內愈發不適,一股莫名其妙的煩躁之意爬上他的心頭,讓他整個人顯得格外陰氣沉沉。

黃氏以為他是因蘇和靜頂撞龐氏後還敢替和離一事生了氣,便安撫道:“大奶奶這回脾氣是大了些,隻不過過幾日的工夫便會回來了,難道還真要和離不成?她一個二嫁之身能尋到什麽好夫婿?怎能和我們世子爺相提並論?”

裴景誠臉色仍未好轉,他與蘇和靜成婚這三年,大體上也稱得上是琴瑟和鳴、舉案齊眉,自己為她遮風擋雨,她則替自己孝順父母、善待妾室庶子,各司其職,倒十分融洽。

她還是頭一回這般急切地回了娘家,也是頭一次賭氣提起了和離之話。

正如黃嬤嬤所說一般,裴景誠並不相信蘇和靜真想和離,放眼整個京城,還有哪家的公子哥比自己更為成器?她不可能蠢到現成的世子夫人不做,再去二嫁個不如自己的男人。

隻是自己心內的確生起了許多煩躁之意,他不明白自己是為何煩躁,便隻得對黃嬤嬤說道:“母親有時嘴上不饒人,嬤嬤也要多勸著她些。”

說罷,便揚長而去,獨留下黃嬤嬤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望著裴景誠離去的背影感歎不已:今日怎得世子爺為大奶奶說起了好話?

裴景誠一路上思緒紊亂,從蘇和靜初入府時的柔美恬靜想到了前幾日她被方氏退下台階後昏迷不醒的慘狀。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性,靜兒本就受了委屈,母親何必還要這般磋磨她?

裴景誠愈發覺得龐氏待蘇和靜太過嚴苛了些,早先日日要蘇和靜立規矩便算了,新婚燕爾時總要強留靜兒到半夜,隻不許自己與她親近。

從前他從未為蘇和靜說過半句公道話,經了這一回心裏的不適,裴景誠想著往後還是要幫靜兒說幾句話才是。

*

夜色入幕。

花榴澗內,已成人婦的秋桐重又回了蘇和靜身邊伺候,見到親如姐妹的丫鬟們,秋桐哭濕了半條帕子。

秋桐回來也算是件大喜事,蘇和靜便放了丫鬟們一會兒的假,去庭院裏擺幾桌席好鬆散鬆散。

她自己則托病不出,隻坐在從前那張閨**望著手裏的玉佩出神。

燭火搖曳,她將玉佩重又放回了枕頭底下,心頭掠過些傷感之意。

錯過的這三年時光,誰來賠給她和宣一呢?

“這是你最喜歡的和田玉。”

身後的窗戶外忽而飄來一陣熟悉的嗓音,清冽似山間溪泉。

蘇和靜從床榻上急急忙忙地起身,舉起燭台往後窗跑去。

月色朦朧,鄭宣正半個身子倚在窗外,如霧的餘暉蓋在他的臉上,將他眼底的清輝與哀傷一同呈於蘇和靜眼前。

慌亂的腳步聲響起後,鄭宣便提起了半顆心,生怕蘇和靜傷腿未愈,會不小心跌在地上。

他便苦笑一聲,說道:“你別怕,我不進來。”

上一回在鎮國公府內,她與自己同處一室時眼底的慌亂不似作偽。

他自然也不會汙了她的名聲。

蘇和靜眼底滾燙,明明眼前的人本該是與自己最親密無間的意中人,可三年的隔閡從天而降,她被迫成了別人的妻,與他隻得隔著這一紙窗戶,不得往前。

她哽咽著開口道:“謝謝你。”

鄭宣心中愈發酸澀,可這三年自己才與靜兒相見了幾回?能為她做的事也乏善可陳,每每聽到這樣生疏有別的話語時,便會覺得渾身的氣力都被人抽走了一般。

“宣一。”

蘇和靜將燭台放在地上,自己則借著月光瞧清了心上人的方位。

她方才跑的太過急切,如今便隻能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麵上。

月光的餘暉將鄭宣麵白如玉的臉龐襯得如天上仙一般,蘇和靜朝著他一步步走去,趁著他還在發愣之時,將頭倚靠在了他的肩頭。

直到肩頭傳來一陣溫熱時,鄭宣戛然而止的思緒才重又飄回了人間。

夜色似一張捕獵人拋下的巨大網籠,將凡人心底的欲./念一齊抓了出來,再用黑鬱的夜色為其遮掩。

這一刻鄭宣忘了她已為人婦,忘了世俗目光,忘了君子有可為有可不為的聖人訓語,隻任憑自己與心愛的女人一並墮在情愛的深淵之中。

宣一,他已有三年未曾聽過這個小字了。

作者有話說:

這裏呢女主已經算是和離了。

但是宣一還不知道捏,所以他有背德感(下一章就知道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