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在大長公主府內, 蘇和靜起先還極不適應,後頭被鄭宣拉著將整個府邸逛了一通後,這才生出些讚歎之意。

樹影西斜, 羊腸小道上盡是月暉灑落在地,蘇和靜與鄭宣兩人攜手立在一棵茂密的桃子樹下, 瞧著上頭鮮豔欲滴的果實,一時都移不開目光。

“小時候你逼著我去摘桃子,害得我從樹下摔了下來, 磕掉一顆門牙。”鄭宣幽怨地開口道。

蘇和靜掩唇一笑,歪著頭說道:“這是猴年馬月的事兒?我怎麽一點也不記得了?”

鄭宣見她抵賴, 一時也拿她沒什麽辦法,隻得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頭回了臨水閣。

一個月後。

蘇和靜先是發覺自己小日子遲了好些日子日,而後便發覺自己白日裏有些嗜睡, 靠在炕上都能一覺睡上兩個時辰。

連用膳時的口味都變了,往日裏不愛吃的那些菜她也願意伸筷子淺嚐兩口。

冬吟、抱廈們丫鬟俱沒往深處想去,還是已為人婦的秋桐說了一句:“世子妃不會是有喜了吧?”

蘇和靜聽得此話, 連手上的冰飲子也不敢喝了, “哐”的一聲擱在了案幾上。

冬吟便立時讓人去外書房將世子爺喚來,又親自將蘇和靜扶到了軟塌之上, 用薄被替她蓋住了肚子。

“咱們這兩日可用了不少冰。”冬吟望著蘇和靜的肚子,目光盡是擔憂。

蘇和靜也有些後悔, 她這些日子心煩氣躁,便比往日裏更貪涼幾分,若當真有喜,豈不是會傷了肚子裏的孩子?

她這裏惶惶不安, 外書房的鄭宣得了信後也馬不停蹄地往清月澗奔來。

府醫匆匆趕來, 在鄭宣殷切的目光下替蘇和靜把了脈, 隻見那府醫順了順自己的羊須胡子,笑著與鄭宣說道:“應是喜脈,隻是如今脈象略淺,老夫隻敢做八分準。”

八分準也夠鄭宣歡喜不已了,他先將府醫好聲好氣地送了出去,又賞下些銀錢給伺候的下人們,這才興高采烈地回了內屋。

蘇和靜此刻正坐在榻上摩挲著自己的肚子,神情柔和安詳,笑眼盈盈的眸光裏掠過幾分母性的光輝。

鄭宣踱步上前,與蘇和靜說道:“靜兒,你聽見了嗎?方才那大夫說我們有孩子了。”

他如今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水淩清亮的眸子盛著數不勝數的喜意,衣襟因方才疾步狂奔而散亂開來,他卻無暇顧及,隻顧著在內寢裏不斷來回踱步,以紓解他此刻的激動心緒。

蘇和靜忙揉了揉自己的頭,笑著說道:“你快別晃來晃去了,我頭疼呢。”

鄭宣立時停住了腳步,走到蘇和靜身邊,邊替她打扇邊為她揉肩捶背,隻他動作稱得上是笨手笨腳,蘇和靜便道:“你且去團凳上坐著罷。”

冬吟也看不過眼,接過了鄭宣手裏的團扇,替蘇和靜扇起風來。

蘇和靜雖畏熱,如今卻把大夫的囑咐牢記在心間,也不敢再喝那些冰飲子,隻敢喝些溫水入肚。

鄭宣猶自欣喜,一時想起還未曾將這消息告訴父親母親和祖母,便立時從團凳上起身,往外頭走了過去。

蘇和靜不過在炕邊呆坐了一會兒,便覺得渾身上下都憊懶了起來,冬吟與春染便扶著她去了床榻上歇息。

等她醒來的時候已近黃昏,她透過床簾往外一瞧,卻見鄭宣正躡手躡腳地走到獸首香爐旁,不知在做什麽。

她便問道:“宣一,你在做什麽?”

鄭宣被唬了一跳,隨即便隔著床簾與蘇和靜對上了眸子,他放下手裏的托盤,走到床榻邊將蘇和靜扶了起來,並道:“上一回你在母親府裏時聞到了那些花果香,我便讓母親告訴我了製香的法子。”

蘇和靜方才睡醒,反應比平時略慢上一些,她便道:“怪道屋裏有股淡淡的香味呢。”

鄭宣見她歡喜,自是高興不已:“你放心,我已去問過大夫了,這花果香無甚壞處,有喜之人也可用得。”

說罷,他便將蘇和靜從床榻上抱到了床沿邊,替她將鞋子穿好後,方才對外頭的丫鬟說道:“擺膳罷。”

因著蘇和靜如今胃口大變,鄭宣便讓廚上變著花樣做了幾道菜,有不加一滴油的胭脂鵝脯,也有嵌入杏仁汁的豆腐,還有清清爽爽的白玉花湯,皆是解暑養胃的夏日吃食。

蘇和靜看了這清湯寡水的一桌子菜,卻一點也沒有胃口,隻見她踟躕著開口道:“我想吃椒鹽羊肉和辣子雞。”

鄭宣有一霎那沒反應過來,他猶記得蘇和靜最討厭羊肉的膻味……

“靜兒,你從前可是半點辣都不吃的。”鄭宣頗有些驚訝地說道。

蘇和靜羞赧一笑,隻摩挲著自己的肚子,說道:“我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竟愛吃起辣來。”

“酸兒辣女。”鄭宣笑容愈發真摯:“我這便讓廚下去做。”

半個時辰後,大廚房的婆子們便提了兩個食盒來了清月澗。

蘇和靜胃口大開,吃了一整隻羊腿後,方才喝了半碗白玉花湯。

用完膳後,她與鄭宣照例去內花園散步了一圈。

方才回到清月澗,鄭國公的小廝將鄭宣喚了過去,蘇和靜便一人在內屋裏剪起了花樣子。

不知肚子裏的孩子是男是女,她總要先做幾件小人家的衣衫才是。

隻是她剛拿起剪子,冬吟便沉著臉上前道:“世子妃,如今您可不許再做這些繡活了,橫豎有我們呢。”

春染與抱廈也一前一後地附和冬吟道:“冬吟姐姐說的很是。”

蘇和靜被幾個丫鬟數落了一通,便氣鼓鼓地將花樣子遞給了她們,自個兒坐在炕上玩起了九連環。

隻是玩到一半,她便有些昏昏欲睡,轉念想到鄭宣還未回房,心裏便有些不舒坦。

她便強撐著睜大了眼睛,可不過須臾,便又昏昏欲睡了起來。

春染瞧著她這副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隻輕輕地說道:“世子妃若累了,便去床榻上歇息會兒罷。”

蘇和靜卻不肯,便索性喝了口茶,這才神思清醒些。

屋內燭火搖曳,她身邊的四個丫鬟俱都圍在炕邊,一人剪花樣子,一人穿線,一人描紅,一人穿起了針。

個個皆生的清雅動人,且都忠心無二。

往日裏覺得鄭宣過分黏人,可這夜裏他還是頭一回沒陪在自己身邊,蘇和靜竟有些不可自抑的失落。

這屋裏靜悄悄的,平白添了幾分孤獨寂寥。

蘇和靜既是生了些失落之感,很快便又惆悵了起來,自己有了身子,往後便不能總與鄭宣一塊兒同床共枕。

世家大族裏,若是正妻懷了孩子,便要給夫君預備個通房丫鬟才是。

最好的選擇便是自己身邊的貼身丫鬟,與自己一條心,還能將夫君留在自己院子裏。

可她怎麽舍得?

冬吟她們說是自己的丫鬟,實在如自己的秦姐妹一般。

蘇和靜情緒愈發低落,垂頭盯著手裏的九連環,竟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這般模樣卻把冬吟等人給唬了一跳,連忙放下了手裏的活計,追問道:“世子妃,這是怎麽了?怎麽好端端的哭了?”

蘇和靜抬頭瞧見四個丫鬟擔憂至極的麵容,心裏愈發提不起勁來,那淚水便如掉線的風箏一般滾落下來,怎麽也停不下來。

冬吟隻以為蘇和靜是哪裏疼了起來,當下便急得眼圈一紅,便要往外頭去尋府醫去。

誰知剛撩開簾帳,便撞見了麵沉如水的鄭宣。

他二人四目相對,鄭宣眸子裏的冷色頃刻間便被他壓了下去,冬吟也收起了慌亂之意,隻道:“世子爺,世子妃有些不舒……”

話還未說完,鄭宣便火急火燎地衝進了內寢,瞧見炕上正在落淚的蘇和靜後,他的五髒六腑都揉作了一團。

“靜兒。”他便奔到臨窗大炕旁,心急如焚地問道:“你哪裏不舒服?”

蘇和靜心虛的很兒,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了,竟因為這點微末小事落下淚來,引得這麽多人為自己擔心。

她便收起了眼淚,哽咽著與鄭宣說道:“我沒有不舒服。”

鄭宣見她哭得梨花帶雨,那雙靈透的杏仁眼腫的如桃兒一般,當下便心疼地將她擁在了懷裏,隻道:“沒事就好。”

冬吟等人知情知趣地退了出去。

蘇和靜倚在鄭宣肩頭,如今才察覺到了幾分羞惱。

鄭宣也不去追問她為何落淚,隻提她絞了帕子來擦臉卸頭發,又抱著她往淨室去洗了洗身子,隨後二人才回了內寢。

鄭宣將蘇和靜輕柔地放在床榻裏側,自己也和衣躺在了她身旁,眼裏盡是溺死人的柔意。

他摩挲著蘇和靜的肚子,隻笑道:“你懷著她,定是辛苦極了。”

蘇和靜愈發不好意思,隻道:“這才一個月都不到,哪裏有什麽辛苦的地方。”

鄭宣眉眼彎彎,清亮的眸子裏蓄著視蘇和靜為珍寶的熱意,便聽他開口問道:“靜兒,你方才究竟為什麽哭?”

蘇和靜又羞又惱,被他這熾熱的眸子盯得渾身不自在,便背過身去,回道:“你不在屋裏,我害怕。”

鄭宣一怔,沒想到蘇和靜方才那般流淚的緣由是因為自己。

他認真一思量,便福至心靈地想通了蘇和靜為何哭泣。

隻見他俯身緊貼在蘇和靜的鬢發旁,輕聲說道:“你放心,我不會往旁人的屋子裏去。”

蘇和靜轉過身,腫意未消的美眸裏立時便蓄滿了淚水,她伸手抱住了鄭宣,竟是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

鄭宣輕柔地拍打著蘇和靜的脊背,一下一下將她哄得帶著淚光熟睡了起來。

待她呼吸平穩後,鄭宣便在她額間映下一吻,重又將她圈在了懷中。

*

翌日一早。

鄭宣便從私庫裏尋出了一籮筐新奇的小物件出來,有西洋那兒傳來的不會跌倒的瓷娃娃,一架花卉玻璃小插屏,鍍金鬆棚果罩,樣子皆精致可愛。

他便都放在了正屋,供蘇和靜每日裏賞玩。

蘇和靜從那花卉後頭尋到了一隻鯰魚頭的紙鳶,一時便笑意盈盈地說道:“宣一,過幾日咱們去放風箏罷。”

鄭宣探出頭去望了眼外頭高懸著的烈日,隻道:“待天氣轉涼些再去。”

蘇和靜有孕的消息雖未曾大肆廣而告之,可府裏之人卻也從不同地方知曉了此事。

先是老太太院子的曾嬤嬤頂著烈日親自來了一趟,送了些蜀錦布料,並一些溫補的藥材,最後則將鄭宣拉到了廂房,密語了一陣後才回了延禧院。

鄭宣也有些驚訝,將方才曾嬤嬤塞給他的小盒子遞給了蘇和靜瞧。

蘇和靜略瞧了一會兒,便說道:“都是些鋪子和田契,還有錢塘那兒的老宅的文契。”

鄭宣有些搞不清楚老太太的意思,便道:“這東西該給父親才對,祖母怎麽給了我。”

蘇和靜眸光一閃,替他將這些契書都妥善放好,道:“祖母既是給了你,你便受著就是了。”

鄭宣這才點點頭,隻與蘇和靜說:“待晚間之時,外頭沒那麽燥熱了,我們再去延禧院瞧瞧祖母。”

夫妻二人又說了會兒話,鄭國公那兒便派人送了些新鮮的荔枝來。

蘇和靜依舊是不大愛吃,便讓鄭宣和幾個丫鬟吃了,再讓人撿幾顆送去老太太院裏。

用完午膳後,正是日頭最曬的時辰。

二太太胡氏理了一上午的家事,如今才抽出空來清月澗走一趟。

沒成想鄭宣正在屋內陪著蘇和靜玩九曲環,胡氏來後,他便尋個由頭去了廂房裏靠坐一會兒。

蘇和靜笑著招呼冬吟給胡氏上茶上點心,胡氏卻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額上的汗水,隻道:“這天可太熱了些,你屋裏又不能用冰,這可真是苦了你了。”

蘇和靜卻隻是不急不躁地抿了口茶,對著胡氏嫣然一笑道:“多謝二伯母關心,心靜自然涼,我倒不覺得熱。”

胡氏臉色訕訕,隻道:“婦人懷了身子自是比旁人嬌貴些,若你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的,定要派人來與我說才是。”

蘇和靜笑著頷首,清糯的聲音飄入胡氏的耳朵裏,“二伯母為著世子爺與我忙前忙後,我心裏實是感激不已,又怎麽能在勞煩您為我操心?”

胡氏被她這話氣得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隻是又尋不到她話裏的錯處,宣哥兒是世子爺,她是世子妃,自己可不就是為著他們兩個忙前忙後嗎?

胡氏心裏不受用,麵色卻如常,隻是轉了個彎說到了鄭宣身上,她道:“公主不常在府裏,我這個伯母便要多嘴說一句,你既是懷了身子,便不好再與宣哥兒宿在一塊,沒得傷了肚子裏的孩子。”

這便是實打實的給蘇和靜添堵,要她給鄭宣添個通房的意思。

蘇和靜臉色一變,旋即蹙起了柳眉,隻嚶嚀道:“肚子……有些疼。”

冬吟與春染本在外間清掃博物架,聽得這話便立刻走進了內屋,扶著蘇和靜便到了臨窗大炕上。

春染則去廂房將鄭宣喚了來。

不過片刻的工夫,鄭宣便從廂房奔了過來,他冷厲的眸子先往胡氏身上掃了一眼,隨後便壓著怒意說道:“靜兒身子不適,二伯母便先回去吧。”

胡氏討了個沒趣,又見鄭宣越過自己去了內寢,當下便也隻得幹笑兩聲,心不甘情不願地往外頭走去。

待她離去後,蘇和靜才與鄭宣說了始末,胡氏的做派她實在是不喜的很兒。

要真是自個兒的婆母,來“提點”自己幾句便罷了,不過是個隔房的伯母,來管她們大房的事兒做什麽?

鄭宣好歹是放下了心,隻與蘇和靜說道:“若下次再聽得這等閑言碎語,你便裝肚子疼就是了。”

冬吟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歎道:“幸而咱們府裏隻有三房,若是像旁人家有個五六房親眷,但是往來都要累煞人了。”

鄭宣沉思了片刻,便捏著蘇和靜的柔荑,笑問道:“靜兒,京裏人事繁雜,若你想圖個清淨,咱們便回錢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