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夜裏,不單單是澄風苑內的蘇和靜徹夜難眠,暖香閣裏的方氏也正與榮嬤嬤商議著過幾日去大國寺上香一事。

方氏生的麵白似玉,一雙杏仁眼裏漾著些含情脈脈的媚意,雙頰因喜意而染上些嫣紅,小巧的嘴巴一張一合,盡顯小家碧玉之態。

論理說她生的遠不如蘇和靜明豔動人,可她卻比那端莊大方的蘇和靜要多上幾分小意可人,再加上從前做通房時的情分,這才牢牢攥住了世子爺的心。

思及此,方氏的笑意便又真摯了幾分。

榮嬤嬤也在一旁湊趣道:“姨娘這胎總算是坐穩了,再不怕澄風苑的人使什麽鬼主意。”

方式嗔怪著瞪了她一眼,笑道:“她可是靠著賢惠大度的名聲才坐穩了世子夫人一位,又怎麽敢傷了我?”

榮嬤嬤也附和道:“是了,依著世子爺待姨娘的情分,斷不會讓她欺負了您去,我瞧著世子爺待她不過麵子情而已,那顆心則安在了我們暖香閣。”

方式聽了這話後愈發喜笑顏開,臉上隱隱浮現出了幾分驕矜的意味,她指了指榮嬤嬤道:“二奶奶昨兒送了些西湖龍井來,你愛喝這些茶,便稱幾兩回去吧。”

榮嬤嬤自然喜不自勝,又奉承了一番後,拿著一提茶葉走出了暖香閣,路過東廂房時忽而聽得裏頭傳出了些鶯聲燕語。

榮嬤嬤便對著門框啐了一口,暗暗罵道:“不要臉的娼婦。”

那屋裏正是方氏身邊的大丫鬟流珠在伺候裴景誠,榮嬤嬤素來與這流珠不對盤,已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眼瞧著流珠要飛上枝頭變鳳凰,她如何不恨?

榮嬤嬤走回自己寢房的路上,便斜瞥著眼不住地思量,流珠能伺候世子爺,她的內侄女白玉如何不行?

她總要想個法子才是。

*

方氏有孕的消息未曾在端陽侯府內傳開,唯有裴景誠與澄風苑知曉了這事。

裴景誠一時喜得忘性,便從自己私庫裏抬出了一籮筐珍稀物器,流水似地送去了暖香閣內。

蘇和靜這個正妻自然也該有所表示,她便將禦賜的軟煙羅分出了兩匹顏色鮮亮的,並著些保胎的名貴藥材一並送去了暖香閣。

方氏反倒有些悶悶不樂,她未曾將自己有身孕一事捅出去,蘇和靜如何知曉了這事?

難道是世子爺告訴了她?

方氏心裏不得勁,便一連好幾日胃口不佳。

蘇和靜得了信兒之後,隻以為方氏是在恃寵而驕,並未作深想。

直至三日後,暖香閣內傳來了方氏小產的消息。

恰巧這一日龐氏去了鎮國公府瞧自己的族姐,老太太閉門禮佛,便隻有蘇和靜一人主事。

覷著方氏平日裏的為人,她貿然小產,定是要將這口黑鍋砸在自己頭上。

她連忙尋了個腿腳快的婆子去校場將裴景誠喚回府上,讓外院的小廝去尋個信得過的大夫來。

又讓冬吟去尋了懂醫理、香料的陳嬤嬤來。

這才帶著烏泱泱一群丫鬟婆子去了暖香閣。

方氏疼得眼冒金星,心裏料定了是蘇和靜暗害了自己,隻沒想穿她是在哪裏動了手腳,便絞著被衾高聲呼痛。

而去校場裏尋裴景誠的婆子也撞了空,隻急得滿頭是汗,還是一個親兵看不過眼了,露七分藏三分地說道:“往楚香樓去瞧瞧吧。”

那親兵心裏也很是有些惴惴不安,近來他們世子爺迷上了個歌伎,閑暇時總往楚香樓去,若這事傳出去總是有些不大好聽。

那婆子未曾深想,便使人駕著馬車往楚香樓去了。

裴景誠近來頗有些春風得意,他仕途順遂,父親端陽侯為他鑽營出了個殿前司司正一職,明貶實升,從今往後他便是名正言順的天子近臣。

不少同僚都獻上了賀禮,更有甚者贈了些貌美的良家女子上門,都被他一一婉拒。

隻是同僚間的祝酒慶賀他卻推辭不了,一來二去之間就成了楚香樓的座上賓,與那賣藝不賣身的歌伎染香有了一夜恩情。

染香媚骨天成,被自己收用時又是清清白白的身子,更兼她歌喉過人,彈琴習字一應皆會,雖不如蘇和靜端莊明豔,卻比她要多幾分知情知趣。

而自己那嬌妾方氏雖知情知趣,卻比不過這染香的見識和才韻。

裴景誠這才在楚香樓包下了東麵的廂房,流水似地銀子抬了進去,隻讓人好生照顧染香,不必她在席客間拋頭露麵。

這一日裴景誠略飲了幾杯烈酒,雖不至於迷了心智,可腳步比起往常卻有幾分虛浮。

他在楚香樓的二樓雅間略坐了一座,等了片刻卻沒瞧見染香的影子,一時便有些不虞,隻以為是哪裏來的紈絝難為了他,便撩開袍子走了出去。

誰知一推開雅間的門,便迎頭撞見了鄭宣。

裴景誠斂起醉態,上前與那鄭宣和善一笑道:“沒想到能在這兒遇到鄭小公爺。”

鄭宣此刻正長身玉立地倚靠在二樓的圍欄旁,他一襲繡著金絲細線的鶴紋錦袍,眉目清疏如高山景川,燭火半襯下映出他高挺的鼻梁與微抿的薄唇,顯露出幾分清冷孤寂來。

他回身漫不經心地掃了裴景誠一眼,微微頷首示意,旋即便邁開步子朝著前方走去,擺出一副生人不可攀的孤冷模樣。

裴景誠倒並未動怒,鄭小公爺待人接物本就與常人不同,她是大長公主的嫡子,也是太後和陛下當做眼珠子般疼寵長大的天之驕子。

且他父親還是出身江南詩書世家的鄭恩禮,多少文人墨客拜於江南鄭家門下。

隻是如今太子一黨與大長公主一黨多有不睦,陛下身子骨也不似從前硬朗,若是有朝一日太子繼位,鄭小公爺便再沒了恃才傲物的資本。

思及此,裴景誠心內愈發得意,仿佛覷見了十幾年後那鄭小公爺鬱鬱不得誌的潦倒模樣。

回過神後,他才走到了二樓拐角口,指著楚香樓的管事責問道:“染香呢?”

那管事支支吾吾地說道:“裴爺,今日染香身子不適,不便見客。”

裴景誠借著酒意狠踢了那管事一腳,將那管事踹得四仰八叉後,方才罵道:“放你的屁,染香是我的人,如何有什麽接客一說?”

那管事身上到處都疼,心裏也如啞巴吃了黃連一般有苦說不出,裴景誠是端陽侯世子他開罪不起,可另一位也是天潢貴胄,他也得罪不起。

裴景誠正要拎起他細細盤問之事,忽而聽得身後傳來一道慵懶的男聲。

“既是裴世子的人,鄭某這樣做倒是唐突了些。”

裴景誠回身環顧,恰好瞧見鄭宣正含著笑意望著自己,他愣了一瞬,便問道:“小公爺的意思是?”

鄭宣朝著身邊的小廝使了個眼神,那小廝立時便指了指西邊的廂房,賠笑道:“世子爺莫見怪,染香姑娘便在那頭的廂房裏,是我家小公爺聽聞她彈琴一絕,這才將染香姑娘請去了廂房裏。”

原是個誤會。

裴景誠自不會為了個風塵女子與鄭宣起什麽齟齬,他便笑著開口道:“原是如此,小公爺不必多禮,若您瞧得上染香的蒲柳之姿,大可受用一番。”

鄭宣聞得此話,眸色霎時一冷,不過轉瞬之間又恢複成了那股含笑的和善模樣:“世子客氣了。”

話畢,蘇和靜派來的婆子也到了楚香樓,一上二樓便瞧見了自家世子爺高挺的身姿,那婆子便著急忙慌地說道:“爺,家裏出事了。”

裴景誠蹙起劍眉,因這婆子無禮的舉措而嗬斥道:“這樣慌慌張張的成什麽樣子?”又對著鄭宣做了個揖道:“府裏下人無狀,小公爺莫見怪。”

鄭宣的注意力皆放在了那婆子之上,心裏已是擔心至極,麵上卻隻得勉強一笑道:“無妨,世子不必多禮,府裏可是出了什麽要緊事?”

鄭宣與自己說話時這般熱絡關切的模樣倒讓裴景誠有些受寵若驚,他便清了清嗓子,與那婆子問道:“家裏出了什麽事?”

那婆子這才哭喪著臉說道:“方姨娘小月了,大奶奶喚您盡快回府呢。”

裴景誠腦海裏混沌的酒意霎時便去了大半,一時情急之下便往前走了兩步,隻步子邁的太快險些踩空。

鄭宣心底暗自鬆了口氣,瞥見裴景誠虛浮的腳步,心裏忽而湧起些喜意。

或許今日,他能借這機會瞧她一眼。

鄭宣便上前去攙扶住了裴景誠,又頗有些擔憂地環顧左右,說道:“世子今日沒帶長隨出來?”又詢問那婆子道:“可有馬車?”

那婆子被鄭宣的容色一驚,踉蹌著說道:“隻有一輛翠布車。”

鄭宣便道:“世子不若坐我的馬車去罷,我恰好帶了幾個小廝,便讓他們攙著你下樓。”

這可恰是解了裴景誠的燃眉之急,他愈發覺得這鄭小公爺是個麵冷心熱之人,不虧是江南鄭家與大長公主的後代。

他朝著鄭宣連聲道謝,便搭著鄭宣的綠鬆石馬車回了端陽侯府。

馬車停在了兩座威武的石獅子像前,鄭宣作勢要離去,裴景誠卻過意不去,隻道:“世子不若去寒舍飲一杯淡茶?”

本是客套之語,裴景誠料想著鄭宣必不會應下,誰知鄭宣卻絲毫不客氣,朝著他頷首默許後,便步伐鬆快地走進了端陽侯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