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入的人太多,大門堵塞,導致誰也進不來。
還是林頓醫生一頓咳,眾醫生這才想起醫院的新規,不得在病房中擁擠,一次不能超過三位醫生。
這個奇葩的規定是怎麽來的,當然是人類出現後。
就算被關在門外,其他醫生也甘之如飴,笑嗬嗬地等人類的再次召喚。
他們每天看到醫院食堂裏來來往往,散發著鹹魚又頹喪氣息的其他同僚,都像是懷揣著寶藏的巨龍,笑得見牙不見眼。
夏沙綜合醫院並沒有放棄其他病患,依舊正常運行,所以每次其他樓層的醫護看到頂層的這一群,都覺得牙酸。
笑笑笑,笑什麽笑!
真是沒眼看了,不知道他們人魚族走高貴冷豔路線的嗎!
隻聽說頂層來了個超級vip病患,具體是什麽人不知道,還驚動了老院長親自到來,據可靠消息說,有護士下班時,在停車場看到老院長的懸浮車周圍一地珍珠,撿都撿不完的那種。
他們也有好奇想去看看究竟何方神聖,不過很快被守在頂層各個出口的警衛攔住了去路。
回到時遊這裏,見林頓將門關上,他多少放鬆了點。
一方麵是他們之間眼神“交流”更順暢;另一方麵,林頓是這些醫生中對他態度最平常的,讓他不至於覺得自己是身患絕症,才得到這麽多人道主義關懷。
時遊不知道奶茶大漢的名字,新聞也早就過了時段,時遊示意自己需要筆和紙。
這個最快捷,時遊在美術上並沒有特別出眾的才能,隻會簡單的速寫,但優點是格外擅長抓人物特征。
隨著時遊寥寥幾筆,一個監牢裏關著的獨眼大塊頭的Q版畫躍然紙上,無論是大塊頭陰鬱沉默的氣質,還是那臉部的特征都惟妙惟肖,導致林頓看到第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當時,他是從這條人魚手裏接過的人類,所以記憶深刻。
想想當時的情況,如果烈福有什麽歹意,後果不堪設想。
時遊這段時間一直待在醫院,並不知道“劫持扮演者”的新聞不僅在夏沙城出名,它還出圈了。
經由媒體的渲染,更是上了全國實時熱點。
院方事後也澄清了送來的人並非扮演者,可抵擋不住花車遊街時的人太多,雷爾茲又驚動了巡警和交警,在這個全國放假三天的日子裏,這條新聞理所當然地喜提熱搜。
林頓沒想到人類對烈福還有印象,看著時遊的目光,有著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慈愛。
他剛想用筆在Q版人物的腦袋上標個箭頭,意思是:你是不是想把他摘出去?
他拿過筆,幾次筆尖都要觸到紙張,卻有些下不去手。
時遊的眼神善解人意:怎麽了,是不是這事很難辦?
林頓:我也想知道我怎麽了,不就一張手稿嗎,至於這麽沒見過世麵嗎?
猶記得大學時,曆史老師在介紹世界美術史中的每個時期中的代表作。
無論哪個時期,風格有多迥異,都無法掩蓋一點,小部分人類擁有很高的藝術天賦。
就是如今在國家博物館展出文物中,還保留了不少人類親筆繪出的名畫,部分流傳到市場上的更是大部分貴族都負擔不起的天價。
課堂上的同學大多興奮地嗷嗷叫,隻有林頓趴在位置上。
他天生沒藝術細胞,對早就消失的人類沒什麽概念,當年有關人類的課程他都是睡覺睡過去的,期末考再到讀書館泡個幾天。
至於對人類溫柔,就是對著根木頭,他也是這個態度。
隻不過因為對方人類的身份,更謹慎些罷了。
這才短短幾天,甚至都不知道長相,怎麽就被蠱惑成這個鳥樣?
這個人類也不過是安靜了點,配合了點,體貼了點……
林頓:“……”
就算不是瀕危生物,這樣的人也能得到無數喜愛吧。
林頓邊唾棄自己,另外又抽了張紙,畫了兩個章魚爪在走路。
雖然醜了點,但也表達出意思了。
時遊也知道有點強人所難,剛想表示自己另想辦法,就見林頓特意換了張紙畫,回應了自己。
從林頓不意外的表情能夠猜出,烈福被送進去很可能真的和他有關,還好沒錯過。
最後那張簡筆畫稿沒進垃圾桶,還是被林頓收走了。
在關上門的時候,林頓用一種相當鄭重其事的表情收起草稿。
林頓嘴角的笑意還沒放下,就接到了一通來自帝都的電話。
沒多久,所有頂層醫護們得到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他們的歡樂要到頭了,來自帝都的專家日夜兼程,再過三天就會到夏沙城,到時候會全麵接手人類的相關事宜。
換言之,很快就沒他們什麽事了。
如果不是人類還沒完全康複,不易挪動,他們早就將人類打包走了。
這下,其他樓層的醫生們下班時,終於看到頂樓那群天天像是中了彩票的家夥,如喪考妣的樣子,頓時樂了。
有什麽不開心的,說出來讓大家開心開心啊!
與此同時,人類再度降臨的消息,將以最快速度傳到遠在邊境的軍營中。
這個突然的變故,像一顆小火苗,讓這個腐朽又滿是暮氣的帝國,重燃了一絲新的溫度。
*
林頓醫生離開後,病房再度恢複安靜。
時遊左右睡不著,他之前找到了一個插座,插孔當然和藍星不匹配。
但隻要給他一根鐵絲,就可以撬開插座蓋子,抽出電線,加上阻燃膠帶,就能做個簡易版的手機充電器。
但這個病房隨時會有護士查房,這太崩人設了。
時遊對自己凹出的人設,有自己的堅持。
來到外星球的這段時間,反而是他最輕鬆的一段時間,不用煩前男友時不時在媒體上吐槽前任,不用考慮複雜的人際社交,不用總是麵對別人看盜竊者的目光……
他實在不想看到這群對他友善的外星人,異樣的眼神。
百無聊賴間,時遊拿起剛才要到的白紙和筆,外星人似乎很少用到手寫,不過時遊自己是很喜歡的,他將覺得比較難的詞匯,用漢語拚音標注了一下,鞏固記憶。
方法粗糙,但好用啊。
突然,時遊停了筆。
他抬起頭,往四周看去。
窗外是即將落下的一個半夕陽,整個病房像披上了晚霞染過的金粉,溫馨而悠揚。
時遊頂著木乃伊的腦袋,看向水簾洞,那裏在他的示意下已經停止運作,整個房間隻有他寫字的唰唰聲。
好像一切如常。
時遊卻相信自己的直覺,他確定,有什麽東西在觀察他。
*
拘留所。
天邊收起最後一絲餘暉,這裏暗沉沉的一片,每一間留置房門外的備用線纜開始工作,一道道紅光流動著。
由於拘留所在中心商圈外圍,靠近大片大片的貧民窟,這裏經常停電,之前就發生過有人魚趁停電的時候襲警。
所以現在隻要停電,拘留所就會啟動備用電源,開啟高壓線纜,用來震懾一些窮凶極惡的嫌疑犯。
新帝上位後,沒有再任命新的城主,卻第一時間任命帝都一位差點被上一任帝王砍頭的將領成為新局長。
新帝想保住這個港口,讓它再次發展起來,就要先替換當地腐敗的官僚,重新整肅治安。
新局長臉上帶刀疤,鐵麵無私,任由再大的背景都不會通融。
烈福蜷縮在角落裏,聽著隔壁的叫罵聲。
雷爾茲就被關在他隔壁,事實上警察們當天晚上在巡遊結束後,就查過沒有扮演者失蹤,所以將雷爾茲連同一群小弟以尋釁滋事的罪名一同逮捕。
於是,就出現了,舉報者與被舉報被關在隔壁的奇妙畫麵。
烈福留在這裏,並沒有被用刑,也沒被審判,但他綁了一個黑發青年也是事實。
雖然醫院方麵很快給了澄清,卻不能輕易將他放走。
這件事很奇怪,那個昏迷的青年為什麽一頭黑發?
為了防止不法分子做惡事,黑色染發劑除了特殊用途外是全國禁用的,違者將麵臨五年以上的刑期,除了些玩命之徒外,沒多少人魚會這麽想不開。
警局的人三番兩次地去醫院,想將另一個當事人提審,卻多次被老院長阻擋。
老院長是夏沙城在海盜劫難期的大功臣之一,當他出麵,局長也不好再強硬。
兜兜轉轉,突破口再次回到烈福這裏,這又是個怎麽問都閉口不談的,整件事顯得撲朔迷離。
於是烈福依舊被關在拘留所,旁邊雷爾茲又開啟了每天的詛咒。
“害人精!你等著,你還不知道我本家是哪裏的吧,在帝都!”
“帝都知道嗎,你這種鄉巴佬這輩子都沒機會去了!”
“我父親說家族很快就會派人來撈我!”
“到時候我要讓你隻能維持魚形,把你魚鱗一片片拔下來。”
拔鱗之痛,對人魚來說,是最痛苦的刑罰之一。
雷爾茲的本家的確在帝都,但他們一個小小的分家還沒那麽大的臉麵讓人趕來。
事實上不少鼎鼎有名的家族都派人來到這座城,具體原因自然是收到了一些秘而不宣的情報。
留置房的大門突然打開,刀疤臉局長親自過來,他好像很激動,那張臉平時看著就嚇人,現在抖動起來,更不忍直視。
他剛從妻子那裏得知,自己那老父親因為想不開,約了幾個老友去自殺。
等到家人趕去,以為要收屍的時候,卻得知了一個驚天消息。
刀疤局長立刻向老院長求證,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等林頓醫生來時,沒廢什麽口舌就簽署了同意書,親自過來放人。
他對烈福很客氣:“出來吧,你可以走了。”
烈福一開始沒反應,這會兒茫然抬頭。
雷爾茲不滿地嚷嚷著:“憑什麽,他為什麽可以走!?”
刀疤局長立刻換了副麵孔:“把他帶到審訊室。”
局長走了過去,用鐳射警棍敲著雷爾茲門口的欄杆,雷爾茲囂張習慣了,哪見過被戰場洗禮的戰士,隻有個照麵,就被嚇得軟了腿。
在烈福快要走出留置房的時候,傳來刀疤局長陣地有聲的話。
“謝謝你,也謝謝他。”
*
——你有被窺覷過嗎?
就像被蛇的信子舔舐了一遍,隻留下濕漉漉的的黏膩感。
今天醫護們等了一個白天都沒見“小木乃伊”出門。
時遊的身體基本康複,臉上的繃帶也即將拆除,這本是個好消息。
但他們還是開心不起來,這意味著能看到人類的次數卻越來越少,眼看後頭帝都的隊伍就要抵達了,她們一個個看著時遊那扇門,望眼欲穿。
其中有一個護士,就是那個喉科大嗓門。
她平時總是笑著,也從不和身邊人說家中情況。
其實她有個身患魚鱗增生厚皮症的妹妹,這個病到了末期隻是用藥吊著命,她知道,妹妹很痛苦,每時每刻都想著解脫。
之所以苦熬著,就是為了撐到人類誕生紀念日那天,去看一場影像電影。
但她病得太重了,根本起不來,連懸浮車都上不去。
護士知道,人類出現的突然,從古到今就數量稀少,稀少到每一個都不是她們平民能夠接觸的。
更何況這是滅絕了五百年後再度出現的。
她已經到換班時間了,可今天人類依舊沒出來。
就在她收拾東西要離開時,一個可愛的木乃伊慢吞吞地打開門,走了出來,還對著路過的醫護打了下招呼,惹得一群老阿姨們心花怒放。
#人類今天又出來做慈善啦#
這一層的醫護們再度熱血沸騰,他們時不時用餘光去關注,卻始終沒有打擾人類。
時遊覺得再躺下去,他就要報廢了。
不想廢掉,就多出來走兩步。
時遊能感覺到今天的醫護們情緒都很消沉,他用恐怖片學語言正學到關鍵時候,沒來得及收集情報,並不知道後頭就見不到這群醫護了。
他站在走廊的窗戶邊,仰頭望著星羅密布的夜空。
天空上足足掛了九顆小星球,上弦、下弦、滿月或是隻有一個輪廓,不一而足。
它們連成一條直線,九星連珠。
在它們附近還有群星閃爍著光芒,籠罩著這顆瑰麗的星球。
啊,九顆月亮啊,姑且稱之為月亮吧。
好凶猛的星球鏈,你們到底是怎麽運作的?
護士站在不遠處,看著時遊在朦朧月色下的修長背影,躊躇著要不要開口。
就算開口,人類又憑什麽幫她?
她怎麽就那麽大的臉,敢這麽冒冒失失跑過來,任何一條人魚要是知道一定會嗤笑她的癡心妄想。
時遊察覺到後麵來人,回頭就看到了一臉悲壯的護士。
她舉著一個一次性成像相機,顧名思義,一次性,看完後影像會自動變黑。
她違反了規定,但哪怕冒著被開除的風險,她還是想來求這一渺茫的機會。
時遊發現她指了指手中類似相機的機器,又指了指兩人,很快懂了她的意思。
拍個照而已,怎麽搞得像赴死一樣。
小姑娘就別搞這麽苦大仇深了。
時遊還不知道他眼裏的小護士,比他曾曾曾祖母都大了無數輪。
時遊對她很有印象,這是他在這個星球見到的第二個人。
見時遊那麽容易就答應了,護士強忍住衝上鼻子的強烈酸澀,小心地站到時遊身邊,眼眶紅紅地對著鏡頭來了一張與人類的自拍。
拍完後,護士彎下身,向時遊重重地鞠了個躬,才飛快離開。
等看不到時遊了,她才毫無形象地無聲哭泣,抹著淚瘋狂地往家裏跑,珍珠不停地往外崩。
時遊結束了今天的散步後,回了病房準備睡覺。
他向來是個入睡困難戶,這大半年情況越發嚴重,不借助安眠藥的時候隻能閉眼養神。
黑暗中,時遊猛地睜開眼。
又來了!
那種被偷窺的感覺。
前一天下午,他就有這種有如跗骨之蛆的感覺,但因為一閃而逝,後麵消失了,所以他也隻是暗暗留了個心眼。
這樣的感覺很強烈,病房早已暗下,隻有走廊上的一束光斜斜照入。
他猛地打開床頭的貝殼燈,暖黃的光線柔柔地照在周圍。
沒有人,甚至連前幾天始終吵著的蟬鳴都消失了。
那些蟬,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樣。
時遊裝作若無其事地伸懶腰,然後慢吞吞穿拖鞋,走向窗邊。
這是兩扇巨大的玻璃窗,醫院樓下隻有一個停車坪,幾盞路燈照著周圍幾米的區域。
靜謐如水的夜晚,時遊望著窗外,那感覺又消失了,周圍也沒有其他蹤跡。
時遊轉身時,身形一頓。
玻璃窗的角落上,赫然有個小半巴掌大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