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番外 之菩提(下)

他在裏頭沒呆多久,出來的時候外麵已經天翻地覆。

張秘書的車停在外麵,他上了車,先點了根煙。

“李總,您受苦了哇。”

他吐了個煙圈。

“李總,林小姐還在裏麵,要不要想辦法把她搞出來哇……那裏頭怪亂的……”

他靠在椅背上,撿起顆檳榔叼著嘴裏:“誰也別動她。通知她那些朋友,誰去看她就是和我李洛基過不去。”

張秘書還想說情:“李總,林小姐也是氣昏頭了哇,這麽多年交情,您這樣……會不會太狠了點哇?”

他在車裏脫下衣服,換上襯衫,不說話。

人多嘴雜,假若讓她知道其中原因,按那個死強的脾氣,到時候跑去找李洐和王凱行拚命,誰攔得住?

就算攔住了,林緣跑了,李洐也不會放過她。

“派人盯著點,在裏頭別被人欺負了。”

與其讓她亂衝亂撞,不如給她幾個更容易對付的目標,比如,反正也靠不住的朋友。

李洐倒是沒多疑,甚至把宏基地產交給他。

他比以往更盡力,做起事來也更狠辣,李董事長越發放心,連每周釣魚的次數都增多了。

在裏頭憋了三個月,朋友們很夠意思,環肥燕瘦的美女不斷被送到皇冠酒店。

他來者不拒。

每一次馳騁時,他總會下意識地看向桌上的電話,卻再沒人打斷他的遊戲。

也再沒盡興。

心底有了洞,越來越大。

醉了,沒人守在外麵等他;無聊了,沒人陪他說話;病了,沒人收起脾氣端茶送水;開車時,沒人在邊上嘰嘰喳喳加打口哨;睡覺前,沒人劈裏啪啦短信不斷,一遍遍刷著“哥哥你睡了嗎?”、“哥哥你睡了吧?”、“哥哥你睡了呀?”……

他坐在車裏,抽一張紙巾蓋在臉上,再沒人認認真真地問:“哥哥,你為什麽不開心?”

他雖荒唐,好歹也算是及時行樂,如今卻隻行不能樂。

終於有一天,他在某少婦麵前,笑著係上已經解開的顆扣子,拎起外套開門出去。

出門後,他從口袋裏掏出煙和打火機,隨手丟進不鏽鋼的垃圾箱。

原以為那孩子是他養大的,卻發現這些年來,他才是被照料的那個。

她從不吝惜陽光、空氣和水,以無所畏懼、半冒傻氣的姿態,在他心裏種上了從前沒有的情感。

珍視、喜悅、恐懼,和對未來的期盼。

把他變成億萬人中的一個,一個正常的男人。

他一直知道李洐對他從未完全放權,也知道王凱行要對付的一直都不是傳話的金靜,而是罪魁禍首的李洐,或許,加上他這個私生子。

他開始以擴張為名瘋狂收購,一邊從內裏分散宏基,一邊對外攻擊信宏。

抱著的是同歸於盡的心。

隻可惜他還是鬥不過,王凱行雖老、李洐雖退,到底還是比他老辣,比他很準。

那一天是她二十一歲生日,他的一個收購案被李洐強行否決。

開車的時候,忽然就有一種衝動,想去裏麵看看她。

車子已經停在外麵,他打開一直的盒子,裏頭珍珠的鑽戒安靜無聲。

他和蛋糕一起,在車裏坐了許久。

大概就是那一天,叫來了丁巾巾,在自己的臥室一番雲雨。

他那晚其實並未喝醉,一直都知道身下的是誰。

他沒有蠢到去找個替身,何況,他從不覺得這世上能有誰代替得了。

他隻是需要發泄。

十八歲以前,他隻會用酒精和性發泄;十八歲以後,他慢慢學會了別的方式,比如說打遊戲、吃零食、單腳跳、看她和人打架……

原來沒有那人,他還是隻會用酒精和性發泄。

那之後,他拿出畫冊。想起周桑桑說過“她說我們三個人一起去”,隨口對丁巾巾道:“你是不是還有個細皮嫩肉的助理?把他帶上。”

他覺得,他可能沒機會帶她去了。

因為,王凱行已經開始收集證據。

她出獄那天,他在和李風離談生意,收到郵件時,他竟有一瞬間的欣喜。

愛也好,恨也罷,總歸是還放不下自己唷。

他知道李洐和王凱行都不會輕易放過她,特意派人敲開她的公寓,以她的機靈,應該有所警覺。

三年後再見,她清瘦得他快認不出,坐在路邊滿身是傷,和那個他記不住名字的小子拉拉扯扯。

她從前,從不對其他男人如此和顏悅色。

剛出來就把自己搞成那個德行,他在心裏罵了句,卻隻能吩咐張秘書:“找個人開車擦她一下。”

一直看著她,又一直躲著她,想見又不能見,終於還是在江安安生日那天撞上了。

她穿著規矩的製服,她從未這麽規矩過。

那製服晃得他眼疼,那不是他記憶裏小女孩的模樣。

她身體中迅速生長的成熟和隱忍,讓他險些失控。

那一天,她說她叫不醒裝睡的人;那一天,他一眼讀出那個大哥的心思。

曾經也有小男生對她示好,他從未將他們放在眼裏,哪怕她故意拉著姓陳的小子在他眼前轉悠。

可王信宏不一樣。

一直到再一次進了看守所,他才明白,就像許許多多私生子一樣,他在正室的兒子麵前永遠自卑。

好像自己生來便矮人一等。

那晚她被下-藥,那個男人為她做到那一步。他說不裏什麽感覺,一邊驕傲著,一邊恐懼著。

直到她掙開陳衡扇了他兩巴掌,他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那一天她黛眉輕描,媚眼如絲,腰肢纖細,雙臂柔軟纏著他。

那一刻他明白,那個小妹妹早已模糊,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看到的一直是一個女人,讓他渴望和崇拜的女人,讓他心疼和瘋狂的女人。

那雪落滿地,他向那男人發起挑釁:“大哥,你知不知道這是個有主兒的?”

那天早上她滿臉黑灰,把筆錄甩在他臉上:“我隻問一句就走,是不是你要弄死我?”

他心裏比她憤怒百倍,卻不知用什麽態度回複,隻能無所謂道:“我沒那麽閑。”

後來他想,那時她一定很難,他為何沒拉住她,像從前那樣,圈在膝上哄著?

到底是哪裏錯了?

她被撞飛的一瞬,所有強作出來的姿態轟然倒塌,他壓根沒注意丁巾巾的位置,一腳油門踩了出去。

她死了,他為她報仇;她沒死,他不能放過害她的人。

當保護成了本能,理智就成了陪襯。

那之後,她有意向他靠近。

他知道謝明邗從沒對不起她,卻還是病態地鼓勵她在報複之路越走越遠。

隻有她有了另外一個敵人,他才有借口接近;

就好像她報複了謝明邗,對他的怨恨也會跟著少一點。

那幾天,她引誘他,她用小而軟的胸脯去蹭他,用白嫩的大腿去夾他。

他相信他不會讓她放下。

不是不想要,他從未那麽渴望過一個女人,即使她沒有大胸長腿,即使她身上還沒有多少女人的風情。

他卻依然渴望,抑製不住地渴望。

他一邊渴望著,一邊想起謝明邗勸過他的話:王凱行就要收網,宏基時日無多,帶她走。

他看向牆角一閃而過的老鼠,不屑一顧:“我和它像嗎?”

不是沒想過帶她走,不是沒想過逃離。

可於那渴求之上,他還剩下最後一層尊嚴:他的母親見不得光,他的童年見不得光,如果他就此選擇離開,那麽他這輩子將永遠都如一隻見不得光的老鼠。

他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卻不想他的孩子也和他一樣;他無法拯救母親,卻也不能讓她成為在逃犯的親人。

何況,那樣一個被林緣和他捧在手心裏養大的小公主,他怎麽舍得她跟著他一輩子東躲西藏,故土難回?

他把母親的消息透露給王凱行。

那個人不算小人,解決了他和李洐,會照拂他母親一二。

想至此,他推開她,命令:“睡覺。”

她夜夜睡得死沉,胳膊腿輪流往他身上招呼,和十幾歲時沒兩樣。

他卻整夜整夜失眠,借著月光把那五官細細端詳,看著看著總是笑出聲來。

也許滄海桑田,也許物是人非,唯有相對時這份心境,無法改變。

知道時日無多,他原想把那滿是嘲諷的鑽戒扔了,最終還是沒舍得,叫人將之改成項鏈。

他在沙發上坐了一夜,想著那個不存在的今後,心裏準備了幾百句話,最後都變成一腔不甘。

那一天也不知是怎麽了,隻覺得此生既已這樣,為何不能放縱一回,也算給彼此留個念想。

可到了最後關頭,他還是沒做得出來。

那些責任和道德,早已被他拋之腦後,不能拋去的,是麵對她時深深的自卑。

他想起次親吻時,她那厭惡的語氣:“髒。”

騰起的欲望瞬間消逝,他對那個字無法反駁。

和他這樣的人做過,確實稱不上光彩。

他不想她以後嫁了人,因為這件事抬不起頭。

他其實一直都自卑著。

最後還是隻用了手指。

那一天他很賣力,他從未這麽賣力地伺候過一個人。

就算她以後記不住他,至少可以記得他帶給她的快-感。

卻沒想到,這行為堪堪戳中她那不堪回首的三年。

原來,他並不是什麽都知道。

被鳳書虐待時,他心裏有一種變態的滿足。那種滿足讓他好像吸了大-麻,就連用切紙刀切人手時都是飄然的。

那一天她眼都沒眨剁下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

就好像養了多年的蘭花,被人揪掉一片花瓣,心疼二字不足以形容,以身代之又無濟於事。

時間好像沙漏裏的沙子,而他的沙漏早就黏在地上。

那天他坐在湖邊釣魚,七支魚竿一字排開,她就那麽衝進他懷裏。

用那種久違的姿態。

那一刻,他忽然想放聲大笑,卻怕驚了魚群。

到底還是愛他的。

她跟著他、盯著他、不惜靠崴腳耍賴也要粘著他。

就像很多年前,她不想走了,也會一屁股坐在地上裝受傷:“哥哥,我走不動啦!”

他蹲下身,於她的歌聲中,背她走過最後七百三十二級台階。

惟願在我之後,還有人願意把你負在背上,聽你唱些亂七八糟的歌,再牽著你的手下山。

喜歡讓人極度瘋狂,愛讓人極度理智。

三年前他瘋狂地把她留下,三年後他選擇裝一次酷。

在見她之前,他先見過王信宏。

他從未這般平靜地麵對過那個大哥。

長桌對麵的人仍舊寡言,於十分鍾後開口:“為什麽不自首?”

他不在意地嗤笑:“自首了,在裏頭蹲二十年?”

他活著,就不會甘心,難道讓她等二十年?女人的才多長?

對麵的人沒有說話,半晌默然:“你死了,她會哭。”

他腦中閃過在丁巾巾病房的一幕,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大哥,我這輩子沒為你做過什麽,現在要你做一件事。”他苦笑,“因為無以為報,隻能算我求你。”

對方盯著桌麵看了半晌,淡然:“你說。”

“她還小,做事會衝動,不管她怎麽鬧,一定讓她活下去。”他語氣仍舊輕浮,卻帶著三分無奈,“求你,不擇手段。”

牆上的秒針滴答了十二聲,那個男人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我答應你。”

行刑之前,看守允許他抽三根上路煙。

他從胸前抽出照片,又晃了晃腕上手鏈:“煙就不必了,抽了十幾年,不差這幾根。隻想帶兩件東西進去壓壓驚,不然到時候尿了可不好看。”

看守商量一下,把照片和手鏈收去檢查,十分鍾後還給他:“行了。”

他感激地又看了看照片,把娘了吧唧的手鏈戴上,任他們給他套上黑布袋、反綁了雙手。

槍聲響起前,他眼前一片漆黑,唯那畫麵越發清晰。

菩提花開,樹下的女孩子半張著嘴,伸著手從石頭上抬起屁股,好像是要拉誰。

十幾年間的羈絆如水流過,潤於大地,等待下一個。

每一個罪人都有未來,此生不信神佛,卻仍奢求死後能化為菩提,為她再遮半日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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