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檄文

一年多不見,鶴先生鬢間添了幾根銀絲,氣色亦不如從前,似乎過去的日子並不輕鬆。

我問先生去向,何時回到長安,是否收到我的書信。那教書先生說他半年前便已回到長安,我寄出的信自然是看到的,隻是有事在身,不便相見。

我問他是什麽事情,他卻從手邊遞給我一卷書軸。

是一卷普通的書軸,我看不出有何驚人之處。這時,幾個書生上得樓來,他們見了先生盡是歡心,爭先恐後的過來說話。

我見鶴先生對我欲言又止,大抵明白了他的用意,於是我先將書軸放回房中,然後若無其事的去聽他說文解字。

那天鶴先生講的,是他這一年多在外遊學的見聞,其中不乏奇人異士的趣事,書生們聽得津津有味,可我的心思,卻是在那書軸上。

於是我悄悄溜回房裏,將那書軸打開了,隻見白紙麵上密密的小纂,字跡娟秀,若流水清風,叫人心頭爽朗,卻不是鶴先生的字跡(那儒生氣的教書先生擅長草書)。

當然,鶴先生絕非是讓我學習書法的。我坐在床邊,懷著欣賞美文的心情默閱這篇長文,可當我讀到第一句“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時,便覺不妥,再讀“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腦子已經開始轟鳴!

“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他娘的,這不是駱賓王為叛黨徐敬業所作的那篇名滿天下的《討武曌檄》嗎?!鶴先生怎會給我這種東西!傳閱此文,可是殺頭的大罪!

我手忙腳亂的找地方藏起書軸,思來想去,甚覺不妥,於是推開窗戶,將書軸捆死扔進河裏。

我趴在窗口,見書軸隨著河水漂遠,沉落,方才安心。這麽折騰一翻,我徹底沒了病貓樣,精神得很。樓上傳來鶴先生和煦的聲音,我聽見他提到“駱賓王”這個名字。

我心頭一緊,心說這老先生中邪了吧,怎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提叛黨的名頭!

我也不及多想,三兩步的上了樓,書生們見我麵紅耳赤的模樣,皆茫茫然的看我。鶴先生意味深長地對我笑了笑,叫我坐到前麵。

我見他神色悠然,接著前麵的話講道:“荷香銷晚夏,菊氣入新秋,夜烏喧粉堞,宿雁下蘆洲……”

我籲了口氣,還好,先生神智尚清,講的是駱賓王一篇無關痛癢的駢文-晚泊江鎮。

“海瑈,你如何評說此人?”

我還沉浸在偷閱檄文的僥幸中,冷不丁被鶴先生一問,脫口道:“誰?”

“駱賓王。” 鶴先生說。

我見他眼色有異,顯是來試探我的。我想了想,答道:“駱賓王盡管位居王楊盧駱四傑之末,但其詩富才情,小可動情怡人,廣能激勵人心,與前三位實能並駕齊驅……不過此人罔顧皇恩浩**,擁護揚州徐敬業造反而殞命他鄉,雖可惜可悲,卻可惡,非我輩效尤……”

哈哈哈,瞧,那時的寧海瑈簡直是武曌忠心的走狗!

我想,鶴先生一定非常失望。如果你有從頭認真聽我的故事,你應該早就知道,鶴先生是中宗李顯的擁護者。他與駱賓王一樣,是反對大周王權的鬥士。嗬嗬,我單純的以為,他給我看那篇檄文的目的,僅僅是想將我拉入他的陣營。

隻是,我這條卑微的生命隻想在這世上謹小慎微地活,我沒有高尚的信仰,隻有逃離貧窮的決心,所以,誰也別來打擾我。

那天晚上,我去了鶴先生的住所。

我開門見山,坦白去到洛陽發生的所有事情。其中包括太平,包括暮曉川。

我告訴他,我是太平的麵首,而暮曉川,成了大明宮中禦前侍駕的金吾衛將軍。

鶴先生仍是悠然的搖著鵝毛扇,他說他對我的事有所耳聞,至於暮曉川,那人在萬象神宮的作為他也是知道的。

我說,我已經知道暮曉川的身份。

鶴先生終於有了些鮮活的表情,我頗為得意的說:“學生一直不明白為何先生會認識一名盜賊,冥思苦想多日,如今,總算有了答案……在王璟大人的後花院,先生曾與王大人提過此人,若學生猜得不錯~先生一定早就知道,暮曉川便是鄂貴妃的親侄兒~唐~文~淵。”

啪!碎瓷的聲響突然從裏間傳來。

未及我回神,隻聽一個清靈的聲音哎呀一聲,連怨可惜。

我心頭一動,就見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子托著空空的銀盤,從裏間轉了出來。

嗬!竟然又是連花音!

她在長安王璟家中住過一段時日,與鶴先生相識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女子會如此突兀地出現在此時此地。

她的出現,讓我想起那個雨夜的種種,心裏麵五味雜陳,很不好受。我避過她眼色,問鶴先生她怎的也在。

當然,我沒期望先生回答,隻是不想直接跟花音講話罷了。

花音果然十分懂得察言觀色,她笑盈盈地說:“先生久別故裏,聽聞先生回轉,我便帶了先生愛吃的金翅銀耳羹腆著臉的來了,誰想適才一不小心全摔了~”她轉向鶴先生,委屈道:“花音手笨,先生勿怪。”

鶴先生當然不會見怪,隻吩咐了下人收拾殘漬。

我見花音八麵玲瓏的模樣,心頭不是個滋味兒。禁不住猜測她打翻金翅銀耳羹是假,偷聽談話是真。

無論如何,今日是談不下去了。

我請辭,花音卻笑道:“該走的人是我。”果然,她立即向鶴先生道了別,又走過來拉住我手輕輕說道:“小哥哥,我不妨礙你們了,聽說你生了病,別太晚,傷神!”

那一瞬,我思緒複雜,自覺心胸還不如一個女人。

正當我目送她離去時,那女官突然轉身對我說道:“其實~暮將軍的過去,我比先生更加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