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伍子胥

我一個人在玄武門外跪著等死,心裏,卻在回憶另一個人……曉川,你覺得他對我殘忍,是不是?

嗬,不,不是你想的那樣,事實上,在被大理寺逮捕的前夜,他仍在我身邊……是我,騙了他……我騙他,是為了救他,我要他遠走高飛,背著我的命,活下去……

這樣的堅決,與**那回眷戀的心情截然不同。

記得那天早上,那男人立在門口,陽光將他拉出長長的影子,遮了我的眼。

他說,他要走。

我倦縮在角落,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酸無比。

我害怕,這一去,我將無法再靠近他。

可我們終究不能呆在這樣的小破廟裏,我們的情愛隻能可悲的藏入無盡黑夜裏。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國公府,嚇壞了一眾家奴。

他們不敢問我的去向,機靈的急忙請來禦醫,將我全身上下好好檢視了一翻。

其實那些個皮外傷實在算不得什麽,要命的,是曉川在我身體上留下的傷痛。

但我怎會告訴禦醫。

就這樣,府裏上下一陣折騰,總算安靜了兩日。

一天,尚宮局差人過府,令我即刻入宮。

傳話的,是久未謀麵的連花音。

初見那女子,我先是一陣莫明的心虛,有意無意的躲避她的目光。

花音看我的眼神的確有些奇怪,不再有從前的親切,反而顯得疏遠。

她例行公事般的傳達太平的旨意,從頭到尾,沒有叫過我一句“小哥哥”。

冥冥中,我猜到了什麽,卻不敢明問。

就這樣,我與花音各懷著心事,一言不發的進宮,終於見到太平。

太平高高在上,婉爾流盼,絕代風華令人垂涎,可我,對這位美人早已沒了當初的情懷。

“你可知罪?”太平的聲音冷冷冰冰,激得我一個冷顫。

我措不及防,惶惶地請她明示。

太平責怪道:“你闖下禍端,竟不省自知?身為一品國公,如此麵目,當罪加一等!”

我連日在府修養,閉門不見客,根本不清楚外麵的情況,被無端的叫進宮裏,哪知道是哪個不小心得罪了太平,於是我隻得連猜帶蒙地說:“微臣數日前醉酒摔倒……”

“大膽!”太平喝斷,“竟敢對本宮撒謊!”

我見太平嚴厲的模樣,叭地就跪下了。那一瞬間,我冷汗都激出來了,心說莫不是連花音在太平麵前說過些什麽。這麽想著,我就偷眼向那女官瞧,卻見她正定定地看著我,仿佛在等一場好戲。

我暗罵了一句,心裏更為慌亂,卻聽太平冷冷地說:“纖絲坊那名叫婉紅的女子,與你,是何幹係?”

我隻覺著頭皮好像炸了一聲,接著腦子裏一片空白,眼裏隻看得見太平晚霞般美麗的雲裳在麵前飄**……

婉……婉紅……我埋著頭,打著哆嗦。不可能,這世上不可能再誰有知道我與那可憐女人的關係!

我突然想到了暮曉川,想起那少年公子溫雅的模樣。不,他也絕不會知道!

一個聲音在耳邊催促回答,如此不知所措,我已分不清到底是誰,隻聽見自己心虛的說:“微臣……不認識婉紅。”

叭!一件白色的東西被摔到我麵前,立時碎為兩片。

羊脂玉佩,是我交給纖絲坊老鴇的那塊羊脂玉佩!

我突然感到一陣惡心。我撿起碎片,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對太平說:“這個……怎的會在公主手裏?”

太平冷眼看我,仍是高高在上的坐著,不為所動。她說:“我再問你一次,纖絲坊那名叫婉紅的女子,與你,是何幹係?”

哈哈哈,我開始瘋魔般的狂笑。太平像看一個怪物似的看我,冷傲的表情有過一絲扭曲。

我當然不是在裝瘋賣傻,隻因在與太平對視的某一刹,我忽然發現之前的一切猜測,全都是我在庸人自擾。因為,我在那女人眼裏,看到了嫉妒。

這是多麽了不得的事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公主大人,竟然為了我,而去嫉妒一名人老珠黃的“妓女”!

嗬嗬,我已然猜到這出戲的始作俑者的身份。

我站直了,便將數日前在纖絲坊的經曆如實對太平講了,末了道:“微臣路見不平,為弱小挽尊嚴,試問,微臣何罪之有?”

太平耐心聽完,眼內浮現一絲安慰。

哼,果然。

“微臣的確不認識婉紅。”我丟了良心,繼續為了苟且偷生編造謊言。

太平語中帶酸的訓斥我,“張昌宗,已然告到母親那兒了。說你流連煙花之地,為一女妓爭風吃醋,最後,還動手打了他!”

又一個果然!

“可笑!微臣行為端正,他憑何誣告?”

“就憑你這一身傷!”太平終於走了過來,用手指戳了戳我紅腫的眼睛,“恒國公為了一名女妓與鄴國公大動幹戈的醜事,已而傳遍宮庭!你,留著口舌應付母親與諸臣吧!”

好你個張昌宗,顛倒黑白的嘴皮子功夫可一點兒不比你爺爺差!不過,這將計就計的本事,怕是你那榆木腦袋想不來的。

知道事情始末,我也有了底氣,對太平講道:“微臣的確對他動過手,但絕非為了女妓,這個……公主心中當是明鏡似的。”見太平不否認,我又說:“臣這就去蓬萊殿向陛下告發張昌宗陷害我的醜行!”

我說著就要動身,卻聽太平慢幽幽地問:“你可有證據?”

我怔了怔,站在原地不動了。

“你呀,辦事何時這般沒了打算!”太平責怪道。

我暗罵一聲姓張那廝,橫道:“也罷,不就是微臣先動了手嗎!大不了被陛下責罵幾句,向張昌宗陪個不是罷了!

“就這麽簡單?”太平反問。

我一下就愣住了,突然意識到,事情遠沒我想的這麽簡單,不然,太平斷不會廢這唇舌。

接下來太平的話,終於道出了玄機。她說,如今朝堂不穩,各方勢力此消彼長,正是武曌甄選親信之時,這對與武皇最親近的我等麵首,自然是最好的機會。然而之前因為我在武李兩族紛爭中利用權位撈了不少財寶,武曌私底下對我早有微辭,隻是看在我曾替她擋刀的份兒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可現在倒好,她不找我麻煩,我倒自己添油加醋的為所欲為——身為女皇的麵首,流連煙花之地隻要仍分得清輕重,倒也無妨,可我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竟然為了一名女妓對當朝一品國公拳打腳踢,公然掃了武皇的麵子,你說,這口氣那老婆子還能咽得下去嗎?那隻眼睛,還閉得下去嗎?!所以呀,想要息事寧人,不傷筋動骨,恐怕還真出不來!

這麽一想通透,我就真害怕了,我跪在太平麵前苦苦求道:“公主救我!”

太平歎了口氣,說:“今日召你入宮,難道是害你來的?”

“公主信我!是張昌宗故意在公主麵前叫我出醜,我才忍不住動手的,並非為了……為了一名女妓!”

“可那女子已死,沒人能證明你的清白!”

“纖絲坊的人都可作證!”我信誓旦旦地說。

公主冷笑一聲,諷道:“你以為,張昌宗如此不留情麵敢向母親告狀,事先就沒想好這一層嗎?”我心頭一涼,又聽她說:“纖絲坊從上至下,無一不任其擺布。”

我就想到那日在纖絲坊遇見那小子的情景,那威風凜凜的高傲勁兒,一定將坊裏坊外的人們折殺個透,姓張的讓他們做什麽那就得做什麽呀,更何況,那些平民白姓根本就不認識我這張生麵孔,忌憚我也就無從說起了。

“這一回,恐怕已是在劫難逃。”太平恨鐵不成鋼地說。

我咬一咬牙,恨道:“一定是張逸之設下的詭計……”

太平看了看我,仿佛在看一個十足的蠢貨,那眼神好像在說,你現在才曉得啊!你差不多與張昌宗一樣蠢啦!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連花音開口道:“其實,恒國公仍有機會挽回局麵……”

我轉頭看那女官,恍惚中覺著她那雙眼裏帶著股邪氣。卻見她得到太平首肯後,對我說道:“大人可聽過伍子胥?”

我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茫然地點一點。

連花音續道:“古有伍子胥掘楚平王墓,出其屍,鞭之三百以泄心頭之憤。如今情勢,大人可效仿之。”

我幹笑一聲,竟是講不出一句話來,這妮子莫不是……莫不是……

“大人將婉紅屍身拖至東市,持鞭擊之,以此表明心中之悔悟……”

“住口!”我沒來由的大吼一聲。

太平好像受了驚嚇,像看怪物似的看我,倒是連花音,仍是麵不改色。

我隱忍著胸口劇痛,斷斷續續的解釋適才的反常,“婉紅跳樓自盡已是十分可憐,我怎的忍心……忍心再讓她死無全屍……這法子……這法子行不通……”

我轉向太平,希望她能有別的方法救我,可是,那位親和的公主,在那一刻突然變得冷漠無情,她除了用恰當的話語暗暗支持連花音,再不願多說一外字。

事後回想起那天的所有細節,我終於明白,其實,鞭屍的法子,不過是太平借了連花音的嘴告訴我的。你想啊,一位萬民愛戴的當朝公主,豈能慫恿她的臣民使用如此殘忍至極的手段對付同樣生存在皇城腳下的子民?!這樣的命令,隻能從一位無關緊要,但同時又是親信的人的口中傳達出去,如此,才合情合理。

嗬~合情合理?他娘的,她們,那些生活在大明宮裏的女人,就是一群毒蛇!她們不過是想利用我的身體去換取屬於她們的利益。若我倒了,還能有誰能有如我寧海瑈的幸運高居國公之位?還能有誰,能忠心不二的為人所用牽製張氏兄弟?

哈哈哈,啊~我好笑哭了……對不起,不是我想流淚,是眼淚想要湧出我的眼睛……

我啊,還是有點兒人樣的。做畜生這事兒,我真的當不來。

所以,死到臨頭的時候,我老娘寧婉紅仍好好地在城外的荒墳裏躺著呢!

當然了,這中間一定是有事兒發生過。

這事兒,與暮曉川有關,也是我寧海瑈,走上死路的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