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曾經,很愛、很愛一個女孩子。

那個女孩,長得很漂亮,舉手投足總是能吸引每個人的目光,比起他總是在及格邊緣的成績,她聰慧得令他自慚形穢。

有太多太多顆愛慕的心包圍著她,眾星拱月中,美麗耀眼的她是天之嬌女,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天生就是要活在陽光與掌聲中,那是他永遠、永遠也觸及不到的地方。

他太渺小,他知道,她從來不會注意到他。

他隻能偷偷地,將喜歡她的心情,藏在心靈最深處,偶爾,在她不經意回眸時,收藏她一記淺笑,溫暖心田。

十五歲那一年,他看見表白遭拒的她,哭得那麽傷心,他卻隻能遞出麵紙,頭一回,好氣自己不能說話,無法出聲安慰她。

她氣他闖入她的隱私,處處刁難。

無所謂,那些都是小事,如果這樣能讓她心裏舒坦一些的話。

一再出現的意外,將他們拉得更近,近到他做夢都不敢奢望的距離。

她問他,怪不怪她的無理取鬧?

不怪,當然不怪,也從來沒想過要怪她。

他始終記得,她為他包紮傷口時,柔嫩指尖的溫度,讓他臉頰發燙一整天。

她對他每一分的好,他都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中,那樣的幸福,已經足夠他回味一輩子了,從來都不敢再奢求更多。

但是,她十八歲生日那天,卻親口告訴他,她愛他——一句就算要他立刻死去也毫無遺憾的話。

堅定的擁抱,頰畔暖暖的親吻……他震撼地好想用力抱住她,告訴她,他有多愛她,用他全部的生命!

但是,他知道不可能。

她太美好,也值得擁有世間最美好的一切,而他,從來都不配。

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總是要她處處關照,這樣的他,怎麽給她幸福?

他總是讓她一個人像傻瓜一樣自言自語,無法響應,這樣的他,於心有愧。

她身邊,追求者如雲,任何一個都強過他,這樣的他,哪來的麵目爭取?

他不要再讓她像初中時那樣,被人笑說眼光差,倒追一個啞巴。

他不要她日後後悔,也不要她永不後悔,那些,都會讓她吃苦。

他隻要她幸福,他最珍愛、最珍愛的寶貝,因為她,比他的生命更重要。可是,誰來告訴他,他錯了嗎?

處心積慮、小心翼翼想保護好她,將她送往幸福的道路,到頭來卻害苦了她。

如果早知道,她有一天會麵無血色地躺在病床,讓一層層白得刺眼的紗布纏在她頭上;如果早知道,那些男人無法真心疼惜她;如果早知道,會讓她流那麽多眼淚……是不是,十八歲那一夜,他就該勇敢地抱緊她,讓她知道,她是他荒涼生命中,惟一、也最燦爛的奇跡?

無妨,如果沒人肯疼惜她,那就由他來,從今天起,他會堅決守護她,不讓任何人、任何事再來傷害到她。

伸出手,他輕輕地撫著她蒼白的麵容,心髒抽痛。順著她頸際,勾出藏在衣服底下的煉墜,暖熱眸子泛起水氣。

不晚,一切都還不晚,他們的心,從來都沒分開過——

靖陽,還愛他。

他知道的,終於,他讀出了她的心。

她睜開眼,與他相對。一愕,半垂下眸子,“你怎麽會來?”

你的室友來找我……

所以,他都知道了?沒看完他的手語,她難堪地別開臉,“那你是來看我玩火自焚的下場?現在你看到了?還滿意嗎?”

不是……

他好難受,為她自貶自傷的那番話。

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以為,他們可以給你更多的快樂……

“快樂?是啊,我很快樂,我一直都很快樂……”她輕輕地笑著,眼淚沒入枕頭,沒讓誰瞧見。

對不起,靖陽……我知道太遲,但是,可不可以,讓我留在你身邊,保護你?

“這也是朋友的關心嗎?謝謝,我不需要!”

不是!他繞到她麵前,心急地想表達他的意思,手語淩亂。十八歲那年,你走進我的生命,解讀我的語言,現在,我想走進你的生命,解讀你的心,可以嗎?可以嗎?還來得及嗎?

她怔怔地,望住他,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麽。

“為——什麽?”

他吸了口氣,如她十八歲那年的勇氣,堅定地比出同樣一句話——

我、愛、你!

淚水,毫無預兆地跌出眼眶。

“為什麽……”這句話,他為什麽不早說!

他拭去她的淚,動作極溫柔。

“為什麽……”要讓她等那麽久,等到身心俱傷,再也無力相信愛情時,才來告訴她,他其實是愛她的?

靖陽,我很愛、很愛你。對不起,遲了兩年,請告訴我,還來得及爭取守護你的權利嗎?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淚水落得又快又急,他好心疼地連連擦拭。

我以為,那樣對你最好,我不知道,他們會這樣傷害你……

那所以呢?這算同情嗎?

猝不及防,她一巴掌不偏不倚打在他左臉頰,“既然你都知道遲了兩年,那現在又憑什麽再來追討你早就放棄的權利?既然當初不要我,那就遠遠地走開,不要管我……”

我不是不要你,是要不起。你太美好,我真的,配不上……

又一巴掌,重重揮去,“所以我現在是殘花敗柳,你就覺得配得起了?張佑軒,你混蛋!”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很美好,以前是,現在是,從來沒有改變過。

“騙子、騙子、騙子——”她一掌又一掌打在他臉上。如果她真的那麽好,為什麽他不要?為什麽她總是得不到真愛?

他由著她發泄,不閃不避,定定地注視著她,拭著她洶湧滑落的淚。

“你滾開,我再也不稀罕了……”他的真心,來得太遲。她用力推開,不讓他靠近,拉高棉被,杜絕他的凝視。

靖陽……

他抬起手,又失落地垂下。她不容他靠近,缺少她的溫柔凝視,他的語言,沒人聽得到。

而她,將自己埋進沒人看得見的黑暗中,無聲哭泣。

他依然天天來,不介意她的沉默與冷落。

她不理會他,無妨,他就在角落無聲陪伴,在她需要什麽時,早她一步做好。

她視若無睹,也沒關係,有他看著她就好。

她不說話,不看他的手語,這也無所謂,因為她的室友說,他可以把心裏想說的話,通通寫下來讓她知道。

他心裏,的確有好多話想說,卻不敢、也不能告訴她,藏在心裏好久,於是,當她刻意將他放逐到角落時,他便默默地寫下這些她從來不知道的事情。

一天寫一點,放在病床旁邊的抽屜裏,等待哪天她願意開啟。

有一天,她口氣生硬地問他:“你整天耗在這裏,工作怎麽辦?”

他啟唇笑了,開心她終於肯跟他講話。

沒關係,我辭職了。

“白癡啊!沒事幹嗎辭職?”她罵他,口氣極差。

他態度依然溫溫地,響應道:你不是告訴過我,那麽混賬的同事和工作環境沒什麽好留戀,幹脆辭掉算了?我那時覺得無所謂,很多事情忍一忍就過去了,但是現在我還要照顧你,如果自己老是這樣,哪來的能力照顧你?從今天起,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會聽。

她僵硬地別開臉,“誰要你照顧,我叫你回去,你聽不懂嗎?”

他聽得懂,但那不是她的真心話。

她的室友告訴他,她隻是自卑,甚至,羞愧,沒有辦法麵對他,所以逃避他。

他懂,所以她心裏的傷,他會耐心地,慢慢去治愈。

至少,她現在已經願意開口跟他說話,正視他的存在了。

她不再搭理他,於是他拿著一疊活頁紙,坐到他習慣待的角落,低著頭安靜書寫。

寫完一個段落,習慣性往她的方向望去,與她來不及閃避的目光相接,她立刻撇開頭去。

他不以為意,低頭繼續移動筆杆。

再一次抬頭,目光又與她相遇,而她再度閃避。

一連幾回,他看出她的欲言又止,主動問:靖陽,你是不是有什麽事?

她遲疑了一下,不甚自在地指了指他臉上的淤腫,“你的臉怎麽回事?”

他摸了摸傷口,輕輕笑了。沒關係,不小心撞到的。

靖陽,在擔心他。

她抿緊唇,背過身不再搭理他。

他起身,拍拍她的肩,問她:要不要吃點什麽?你早上沒吃多少。

“不要,你走開!”

那不然我去買些紅豆餅,你餓了再吃?

她拉高棉被蒙住頭,當作沒看到。

他將歎息悄悄吞回腹中,走出病房,用半個小時買回紅豆餅,正要推開門,裏頭的對話聲讓他停住動作。

“你怎麽會知道?”

“我今天去那家店沒找到他,他那個老是在吃點心的同事告訴我的。”

“他沒事幹嗎和人家打架?”靖陽皺起眉頭。

“你想咧?他那種凡事不跟人家計較的個性,連同事都能忍耐了,誰會讓他亮拳頭,在工作的地方打客人打到丟飯碗?”

“他每次打架,都是因為我被欺負……”靖陽低低地、帶些哽咽的音律傳進他耳中,他很想進去,將她擁在懷中,告訴她沒關係,不要為他難過……

“這個笨蛋!我根本不需要他這麽做,他就不能離我遠一點嗎?我現在已經什麽都不想要了!”

他停住動作,不動聲色地退開,退到走廊盡頭,才容許悲傷蔓延,感覺痛楚一寸寸吞噬。

靖陽,傷得好重,她現在,已經不敢碰觸愛情了,他該怎麽做,才能找回那個美麗自信、溫柔嬌媚,會對著他笑、對未來懷抱希望的何靖陽?

張佑軒不知到哪找來一首歌,從早到晚,一遍又一遍重複地播放。

無意間聽你室友說,你常聽信樂團的歌,我找來了這首。

抱歉,我沒有辦法,像沈靜雨的男朋友,用好聽的嗓音唱給你聽,我隻能用寫的……

他那樣告訴她,那時她沒當一回事。

那一整天,他一直讓她聽著這首歌,也一次又一次,重複寫著同樣的歌詞。

一份愛能承受多少的誤解熬過飄雪的冬天

一句話能撕裂多深的牽連變得比陌生人還遙遠

最初的愛愈像火焰最後愈會被風熄滅

有時候真話太尖銳有人隻好說著謊言

假如時光倒流我能做什麽找你沒說的卻想要的

假如我不放手你多年以後會怪我恨我或感動

想假如是最空虛的痛

她趁他去飲水機裝水時,撿了張起來看。

一個人要看過幾次愛凋謝才甘心在孤獨裏冬眠

最初的愛愈像火焰最後愈會被風熄滅

有時候真話太尖銳有人隻好說著謊言

假如時光倒流我能做什麽找你沒說的卻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