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東路口駛入一輛出租車,車輪掀起的塵土漫天飛揚,在粉紫色的傍晚裏將這幅場景渲染得顆粒感十足。

司機停了車,依稀可見坐在副駕的客人掏了幾張紅色鈔票給司機後擺擺手,很快,司機下車,殷勤地把後備箱裏的行李箱抬了下來。

路邊水果攤沒什麽生意,攤主發著呆看著出租車,直到行李箱的主人下車,攤主一怔,眼神突然有了焦點。

少年長得極其惹眼,眉眼清越靈動,過分白皙的皮膚甚至讓他在夕陽裏有些透明。

少年接過行李箱後順著鎮東路往前走,傍晚出來活動的人們變多,步行的、騎自行車的、騎摩托車的鎮民無一不向這位少年側目。

禾宇箏額頭上出了些薄汗,他走了快二十分鍾,才看到一條岔路上有塊陳舊的路牌寫著“亭東路”,他拐進去,路邊是斷斷續續的二層三層樓房,樓房後是大片的空地,有的長滿雜草、有的被鎮民種了一些植物,晚風一起,濕潤的空氣夾雜著植物和泥土的氣味撲麵而來。

“你放屁!我爺爺眼睛不好你眼睛也不好?!”這個聲音和晚風一起抵達,禾宇箏看向聲源處。

那是個很小的小賣部,有個穿著吊帶背心和超短褲的女孩站在小賣部門口,女孩中學生的年紀,手裏不知拿著什麽東西,正滿臉通紅地在跟誰爭辯。

“我就是看錯了,給你換一個不就行了嗎?吵什麽吵?”沙啞的女聲響起,禾宇箏走近了些,小賣部裏站著一個體型臃腫、頭發枯黃的中年女人。

“上次你他媽的給他臭雞蛋、這次是被老鼠咬掉一半的香腸,你不怕遭報應啊?!”女孩罵得很凶,周圍好些看熱鬧的人,但沒人上去勸架,似乎對這幅場景習以為常。

禾宇箏看清楚了,女孩手裏是半根包裝還在的香腸,那形狀和癟掉的半根香腸包裝確實不像人咬掉的。禾宇箏看了眼那個中年女人,默默嘀咕了一句“黑心商家”,以後他絕對不來這裏買東西。

禾宇箏沒看太久熱鬧,繼續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走了不到三分鍾便到了亭東路8號。

這棟樓房和這條路上的其他樓房都不一樣,其他樓房都是單棟單戶,一棟最多兩間,但這棟樓房橫著數有八間,看一樓門口的擺設,應該也不是隻有一戶人家在住。

“江放家在這裏嗎?”禾宇箏問了門口一個正在修自行車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沒抬頭,指了指二樓:“樓上。”

這棟樓房的樓梯是開放公用的,禾宇箏抬著自己的行李箱,抬幾步台階休息一分鍾,愣是抬了快十分鍾才上了二樓。

二樓走廊和一樓一樣是露天的,但走廊裏沒人,每戶的門都緊閉著,禾宇箏隻能站在樓梯口,撐著陽台,百無聊賴地等著。

很快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步子很快、氣勢洶洶。禾宇箏連忙站直,期待地看向有些暗的樓梯拐角。

上來的女孩低著頭,兩三步一跨,幾乎是跳上來的,她手裏拿著自己剛剛找小賣部黑心婆娘吵架的戰利品——一大包火腿腸,到了二樓後抬起頭,看到樓梯口站著一人也是一愣。

“你誰啊?”女孩防備地看著禾宇箏,上下打量了他兩圈。

“你好,我叫禾宇箏,是來找江放的,你認識他嗎?”禾宇箏友善地看著女孩,甚至嘴角勾出一點笑意。

“找他幹嘛?他認識你?”女孩一雙大眼睛眯了起來,神色比剛剛還要防備,根本不吃禾宇箏這套。

“他不認識我,我來...找他有點事,你知道他住哪家嗎?”

“不知道。”女孩說完抬腿便走,走到第三個房間門口,從短褲口袋裏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轉過頭充滿敵意地瞪了禾宇箏一眼。

古怪,禾宇箏默默嘀咕。

過了半個多小時,樓梯上又傳來聲音,但腳步很輕,應該不會是江放,那人低著頭走過樓梯拐角,是個背著很大書包的小男孩,應該是個小學生。

“小同學。”那男孩離二樓平台還差幾個台階,禾宇箏便迫不及待地叫了他,男孩抬起頭,禾宇箏一愣,這裏的人......長得都挺好看,剛剛那個女孩是,現在這個小男孩也是。

“你好,請問你知道江放住在哪一家嗎?”禾宇箏再次明亮地笑起來,男孩沉默地看著他,停了步子,眉頭斂起。

“你找江放?”男孩脆生生的童聲顯得很嚴肅。

“嗯...對啊,我找他有點事兒...”不僅都好看,還都很有防備心。

“什麽事?”男孩目不轉睛地看著禾宇箏。

“一點...私事,你知道他住哪間嗎?”

“不知道。”男孩背著沉沉的書包,頭也不回地走進走廊,站在第三間屋外敲了下門:“我回來了。”

很快,門開了,小男孩走進去,沒像剛剛那個女孩那樣瞪禾宇箏。禾宇箏重新趴回陽台,樓下時不時有人經過,禾宇箏已經開始困了,可江放還沒出現。

槐山鎮外有幾座山,天黑後山上的風往下流,初秋,奔波了一天的禾宇箏覺得有些冷,他打算明天再來,禾宇箏盯著自己好不容易拎上來的大行李箱,歎了口氣,又得拎下去。

公用樓梯似乎沒有照明燈,禾宇箏隻能摸著黑一層一層往下搬行李箱,終於搬到拐角處,此時突然“啪”一聲,拐角頂端突然閃了兩下光,然後樓道照亮了,鎢絲電燈泡瓦數很小,但足夠禾宇箏看清楚台階.....以及正往上走的人。

突如其來的燈和突然出現在麵前的人讓禾宇箏渾身上下出了身冷汗,他雙腿發軟,語言功能喪失了好幾秒,上來的人走得很快,沒有被臉色煞白的禾宇箏嚇到,連腳步都沒慢下來,仿佛禾宇箏是個透明的。

“江放。”禾宇箏終於開得動口了,聲音很小,但在靜悄悄的樓道裏足夠被聽見。

禾宇箏抬著頭,看已經快走到二樓的,赤膊著上身、肩膀泛青、嘴角見血的男生。

男生回過頭看著禾宇箏,不說話,目光裏不帶任何情緒。

“江放。”禾宇箏又叫了一聲,似乎為了給自己壯膽,他連行李箱都不顧上了,小跑兩步到了江放麵前:“你...我是禾宇箏...”禾宇箏引以為傲的社交能力和口才都被剛剛那一下嚇沒了,話說得磕磕絆絆的,整個人狼狽又局促。

男生眨了下眼,然後轉身上了樓,頭也沒回。

“誒,你別走啊...”禾宇箏急急忙忙跟上去,就看到江放已經走到第三間屋子門口,拿出鑰匙開門...合著...是一家人啊...禾宇箏呆呆地站在走廊盡頭,江放進了門,暖黃色的光線從屋子裏漫出來,很快門被關上,陽台上又變成冷冷的藍黑色。

陽台暗下去的那秒禾宇箏突然回憶起剛剛江放從他身邊經過的樣子:江放肩膀很寬,他麥色的身體上肌肉紋理清晰,盡管掛了彩,但那種野蠻的、勁薄的肌肉也足夠自然惹眼;然後是個子,如果把自己當初參照物,江放大概有一米八四了;最後是長相,不知道是不是帶些氛圍錯覺,反正在昏黃的狹窄樓道裏,禾宇箏覺得傷痕累累的江放是自己這輩子看到過最帥氣的同齡人。

禾宇箏在走廊裏站了會兒,猶豫著往前走了兩步,他打算去敲個門,最起碼把自己是誰、以及來意說清楚。第三間屋子的窗口透出些暖光,但大部分地方都被紙板擋著,禾宇箏沒法透過窗戶看到裏麵的情景,他站定在門前,深吸一口氣,伸出手。

“哢噠”,門從裏麵打開了。

“哥,就是他!五點就在這兒等你了,問什麽也不說,不像好人!”女孩的聲音在屋裏響起,禾宇箏一臉無辜地看著站在麵前的江放:“我...我是來找你踢球的,我是好人。”

屋子裏本來有些嗡嗡的嘈雜突然消失了,江放盯著禾宇箏,瞳孔邃如深海,兩秒後他開口,聲音低沉冷淡:“借過。”

禾宇箏不明所以地後撤一步,這才看到江放手裏提著一袋垃圾,江放提著垃圾下樓,禾宇箏再次碰壁,他失落極了,小禾少爺從來都是一呼百應要雨得雨,什麽時候受到過這樣的無視?

禾宇箏抬眼,屋子裏的景象一覽無遺,那個小男孩趴在一邊寫作業,女孩在收拾矮桌上的碗筷,屋子角落裏還坐著一個正看報紙的老人。

“江放現在還踢球嗎?”禾宇箏突然對著屋內喊,有些胡攪蠻纏的味道,除了老人,小男孩和女孩都看了過來,但他們誰都沒開口,似乎“踢球”這個話題是這家人的禁忌,連一直凶巴巴的女孩這次隻是瞪了禾宇箏一眼。

“不踢了。”扔完垃圾回來的江放平靜地回答了禾宇箏的問題,禾宇箏微微抬頭,但江放沒有和他對視,徑直走進了屋子。

門又被關上了,走廊裏暗沉沉的,禾宇箏站著沉默不言,或許是這一天被打擊懵了、也或許在想新的辦法;一會兒,樓梯間傳來其他住戶上樓的聲音:“誰的東西啊!幹嘛放在樓梯上擋路!”

禾宇箏這才回過神,匆匆跑去搬自己的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