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清晨起了薄薄一層霧,原本硬邦邦的土地浸了水,變得鬆軟,踩在腳下毛茸茸的。

“江放!”禾宇箏手裏舉著吃了一半的油條,跑向隔著五六米被霧氣遮擋得有些許模糊的男孩,清晨六點半,亭東路上幾乎沒人,禾宇箏的一聲呼喊清亮得不知傳了多遠。

“我知道你很早就會起床,我和樓下大叔打聽過了。”禾宇箏鼻尖有些紅,他穿了長袖衛衣依然覺得冷,江放卻隻穿了件洗得發黃的白色短袖,手臂露在外麵。

“你的傷好點了嗎?”禾宇箏跟上江放的腳步,歪著頭看神情冷淡的男孩:“我給你帶了早飯,茶葉蛋和油條。”

禾宇箏舉起手中的塑料袋,江放徑直往前走:“不用。”

“你要去哪兒啊?”禾宇箏繞到江放麵前,眼神直白熱忱,江放在亭東路口停了腳步,靠在路牌杆上,隻盯著他、不說話,禾宇箏繼續輸出:“對了,我昨天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

“我叫禾宇箏,你以前在聖禾青訓營訓練過對嗎?那是我家的。我這次來是想找你......”

“江放!”一聲粗糲的吆喝打斷了禾宇箏的喋喋不休,江放不再靠著柱子,而是朝前走去,禾宇箏回過頭,看到一輛三輪卡車緩緩駛來,卡車的露天車廂裏坐著三個中青年男性,剛剛喊江放的就是其中一個。

“誒?今天多一個?江放,這小兄弟是跟你幹的?”留著大胡子的中年男子問,車上三個人同時打量起了禾宇箏。

“不是。”江放一腳踏上車廂踏板,沒再看禾宇箏一眼。

“是是是!”禾宇箏看江放就要拋自己而去,反應飛快地跟在江放身後,拉住生鏽的後車板,也踩上踏板。

江放此時已經進入車廂,他回過頭,看著爬上來都費勁的禾宇箏,眉頭微蹙。

禾宇箏手腳並用地進了車廂,工友友好地給他騰了個位置,盡管怎麽看禾宇箏都不像是會幹力氣活的人,但他自己要一起幹,他們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禾宇箏還沒坐穩三輪卡車就開動了,他一下子撲倒在江放身上,又因為三輪卡車不停“突突”地前進,導致禾宇箏沒法一下子坐起來,這時終於,一隻有力的手抓住禾宇箏的手臂,把他扯了起來。

“扶好把手。”江放不情願地吐出幾個字。

“哦...”坐穩後,禾宇箏聽話地緊緊抓住車廂的把手。初秋的風刮在臉上,不冷,但也不是很舒服,更何況這個車的速度並不慢。

“你們去哪裏幹活啊?”禾宇箏側過來坐,問那個剛剛主動給自己讓座的大胡子大叔。

“縣城呀,你這小兄弟,去哪裏幹活都不知道嗎?”大胡子大叔笑道,他又看了眼邊上一言不發的江放:“你和阿放什麽關係啊?”

“我是江放的好朋友,對嗎江放?”禾宇箏眼睛亮亮地看向江放,江放閉著眼,像沒聽到那樣。

“他不愛說話的,大叔,你們去幹什麽活?”禾宇箏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又自來熟地和工友聊起來。

江放的工友什麽都說,禾宇箏很快知道了江放他們都是去縣城跟著個體老板幹家裝的,他們主要做家裝類的門窗,從製作到裝卸,全是力氣活。

“你沒幹過吧?前三天試用,150一天,幹得好就跟我們一樣,300一天。”大胡子大叔打開了話匣子。

禾宇箏看向江放,此時江放已經睜開了眼,順著禾宇箏的目光和他對視。禾宇箏偷看被發現也不躲不臊,他順勢貼近江放,扯住他的衣角,湊到他耳邊:“你回去踢球的話,薪水可以翻好幾倍。”

“說什麽呢?也說給我們聽聽?”剛剛時不時會插上幾句話的小光頭調侃地看著江放和禾宇箏。

小光頭年紀不大,但沒有那個大胡子大叔看著和善。

“悄悄話就是悄悄話,怎麽能當眾說呢?”禾宇箏振振有詞,他繼續看江放,卻發現江放的眉頭壓得更低了,表情有些冷,這種冷和對他的冷淡不一樣,而是透著股生人勿進和厲色。

江放正盯著小光頭,小光頭無趣地撇嘴:“愛說不說,我還不稀得聽呢。”

......

禾宇箏的金錢**對江放沒有奏效,江放依然不搭理他,直到到了縣城,他們抵達了那個個體老板家門口。

三輪卡車裏的人一個個從車上跳下來,禾宇箏跟在江放後麵,跳得狼狽倉促沒有準心,直直撲到了剛剛下去的江放身上。

江放再次撈了一把小腦很不發達的小禾少爺,第一次對禾宇箏釋放其他情緒:無語地看了他一眼。

穆老板的工坊正缺人,雖然看禾宇箏細皮嫩肉不太合適,但想來打工的態度非常誠懇,穆老板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禾宇箏的第一個工作是扶玻璃,也就是他扶著玻璃窗的玻璃,其他人來裝窗框、釘窗扣。但第一步他就被難住了——

——玻璃太大了,他得把一塊塊玻璃搬到加工的地方,他搬不動。

“小禾!玻璃呢?”大胡子大叔衝玻璃庫房嚷,禾宇箏傻眼地站在幾十塊比他寬好多的玻璃麵前,底氣不足道:“馬上就來!”

禾宇箏張開雙臂,臂長展開後勉強能抱住玻璃,他咬著牙,抬起大幾十斤的玻璃往外走,勉強走了兩步,禾宇箏雙手就已經開始發抖。

“我不行了我不行了!誰來幫幫忙!”禾宇箏預判到,五秒後這塊玻璃就要從自己手中滑落,防滑手套也救不了。

下一秒,禾宇箏雙臂一輕,有那麽一瞬間因為渾身力氣都用在了四肢上,眼前一黑,等恢複視力的時候便看到江放抬著玻璃的背影已經走進了工坊。

放好一塊玻璃後江放很快回來,沉默著抬第二塊玻璃,禾宇箏看到他先用肩膀頂住玻璃一麵,然後將玻璃傾斜到自己的身上,雙手一抬,斜著將玻璃運了出去,看起來...好輕鬆。

趁江放沒回來,禾宇箏也模仿他的姿勢,先矮下.身,抓住玻璃一側,想讓玻璃傾斜到自己身上——

——“哐當!”玻璃滑過禾宇箏的身體,直直拍在了地上,玻璃碎裂的聲音持續了有兩秒,整個玻璃庫房地方瞬間布滿巨大玻璃的碎渣。禾宇箏蹲在地上捂住腦袋緊緊閉著眼睛,他不知道變故是怎麽發生的,明明他就是按照剛剛江放的動作來的。

眾人跑到庫房時就看到禾宇箏慢慢站起來,輕撣著自己身上的玻璃碎屑,眼眶有點紅,江放沉沉地看著禾宇箏:“你跟我出來。”

江放把禾宇箏帶到了工坊外的竹林裏。

“你回去吧。”江放平靜地給禾宇箏下了逐客令。

禾宇箏蹙眉:“我隻是摔了一個玻璃,我會賠的。”

“我不踢球了,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為什麽不踢?很久沒練了嗎?沒事的,你現在的年紀...”

“不想踢了。”江放打斷禾宇箏,說完後便朝竹林外走去,下一秒,手腕被人緊緊拉住:“我手被玻璃割破了,你能帶我去醫院嗎?”

江放稍低下頭,禾宇箏抬起剛剛一直縮在身後的左手,傷口沿著手臂一側延伸,快有十厘米的長度,血順著手肘滴落,在雪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

“去醫院之後我再也不煩你了。”禾宇箏怕江放拒絕,緊盯著他強調。

槐陽縣是越東省發展得比較好的地級縣之一,但越東整省在全國的發展都比較滯後,槐陽縣的最中心,高樓大廈也不過寥寥幾排,市裏的基建也不到位,很多設施建得草率粗糙,道路並不平坦。

禾宇箏伸出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抓住了江放薄薄的衣衫。江放請了半天假,找穆老板借了一輛電瓶車,電瓶車騎在路上很不平穩,禾宇箏坐在後座好幾次磴得屁股疼。

江放騎車的速度很快,不到十五分鍾便到了縣醫院。禾宇箏的手已經不流血了,但長長一道黑紅色的口子看著更可怖,他掛了急診科,先包紮、再打破傷風針。

上午急診科沒什麽人,剛剛來實習的小護士臉有點紅,小心翼翼地捧著禾宇箏的手臂,不時抬頭看他,和他身後那個一言不發的男生。

“能再給我一根消毒棉簽嗎?”禾宇箏的手被包得差不多,問護士。

護士遞了一根蘸好碘伏的棉簽給他,禾宇箏接過棉簽立刻回頭,速度很快地伸手朝江放嘴角一摁,江放下意識往後退,但嘴角的傷口已經被禾宇箏擦上碘伏。

禾宇箏揚著眉眼看他:“你的傷口也得消毒。”

江放似乎被禾宇箏的動作惹惱了,轉身就走,沒再在急診室停留。

“他是你哥嗎?”小護士壯著膽問,禾宇箏搖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江放離開的方向。

——

白露過後晝長夜短更加明顯,江放回到槐山鎮時天已漆黑,亭東路8號二樓第三間房裏卻燈火通明,明顯是把門打開了,讓光透了出來,灑得樓下也染了些薑黃。

上了樓江放便聽到妹妹江歡激動萬分的聲音:“我贏了我贏了!掏錢!”

然後是爺爺江林的哈哈大笑:“人家讓你呢!”

禾宇箏支著他被包紮好的左手,手指上捏著兩張牌,衝背對著門口的江歡笑道:“願賭服輸。”

江林手裏也有幾張牌,歎了口氣扔掉:“歡歡也不讓讓爺爺。”

江時從作業堆裏抬起頭:“爺爺,不要倚老賣老。”

然後,江時看到了站在門口、神情晦暗不明的江放。

——江放回到家,就看到了這幅場景。

“哥!”江時放下筆,熱切地朝江放跑去。這時家裏其他人也都轉過身,看向沒有踏進家門的江放。

“江放你回來啦!”禾宇箏率先開口,人畜無害地朝江放笑。

“你怎麽在這裏?”江放壓著眉,烏黑如曜的眸眼直直盯著禾宇箏,家裏的氣氛瞬然降到零度。

“下午爺爺在我住的旅館隔壁那個茶館店打牌,他那桌人合夥坑他錢,我幫爺爺把錢輸掉的錢都贏了回來。”說著禾宇箏看向江林:“爺爺,對不對?”

江林笑哈哈的:“是啊是啊,今天我贏了這麽多。”他朝江放比了個二。

江放把目光放到默不作聲的江歡身上,江歡心虛地眨了眨眼:“爺爺說要請他吃晚飯的,我就煮了麵,晚上爺爺想打牌,我們就一起打牌了......”

江歡感覺到哥哥生氣了,她本來應該是這個家裏除了江放外第二個管事的人,卻讓不速之客進了門,還一起打牌......江歡越說聲音越小,頓了頓她抬起頭,瞪向禾宇箏:“很晚了,你怎麽還不走?!”

“江放,你餓嗎?”禾宇箏不回答江歡,卻站起身,走到江放跟前,眼中神采依舊:“歡歡煮的麵很好吃,我們留了很多給你。”

江放盯著禾宇箏:“不是讓你走的麽?”

禾宇箏沉默片刻開口:“你好像沒讓我來,你都不認識我,但我還是來了,走也一樣,我不會聽你的話,除非......”

“除非哥哥你跟他一起走!”江時站在兩人身邊,抬著頭期待道。

禾宇箏和江放對視:“我把我是誰,為什麽來都告訴你的家人。”

江放看向爺爺和妹妹,兩人雙雙默契地轉過了頭。

“我不踢球了,而且你剛剛說錯了。”江放逐漸變得平靜。

“哪裏說錯了?”

“我認識你,昨晚在樓道裏,你沒有自我介紹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禾宇箏,聖禾的禾宇箏。”江放從來沒有說過這麽多話,禾宇箏神情逐漸恍惚:“你認識我?”

江放沒有多說,他走進屋子:“不早了,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