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放醒來的時候是淩晨,夜裏風大雨急,病房窗戶被拍打得沙沙作響。

“你醒了。”病房中兀然響起的人聲啞得不成樣,禾宇箏從陪護椅上站起來,步子不快,走到江放床前,按響了呼叫鈴。

這一夜仿佛抽空了禾宇箏身上所有的活潑機靈勁兒,他眼睛腫著,眼中布滿血絲,臉色發灰,嘴唇也泛著白。他垂眼看著江放:“沒有受重傷,沒傷到骨頭,失血有點多,有輕微腦震**,醫生說要再觀察兩天。”

江放凝視著禾宇箏沒有說話,此時醫護人員進了病房,給江放做了簡單檢查後交代幾句便離去了。

病房裏再次恢複了安靜,禾宇箏準備回到原位時手忽然被人拉住,江放聲音很低:“上來睡會兒。”東方漸白,被風雨聲侵蝕的病房裏,低沉的嗓音有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禾宇箏低下頭,江放的手很涼、拉他拉得不緊,隨意便能撒開,他歎了口氣,將江放的手拂開:“我從那邊上去,你這半邊好多傷口。”

禾宇箏真的很累了,昨晚他一分鍾都沒閉眼,跑上跑下交錢、找醫生護士、後來又跟警察去做筆錄,回到醫院的時候已經過了零點,那時江放在掛水,他就盯著吊瓶數數,等掛完後再去找護士來給他換水。

禾宇箏爬上床後好像所有情緒都沒了,嗔怪、生氣、心疼、難過、想家,什麽都沒了,他貼著江放的肩膀,不出三分鍾便沉沉睡去。江放在確認禾宇箏睡著後下了床,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禾宇箏坐了一晚上的椅子上坐下。

這天一大早江放便離開病房下樓,護士給他拿了一根拐杖,他撐著走到醫院正門口,佟旭正站在那兒吞雲吐霧。

“這一看也沒多大傷嘛,你那小男友昨晚哭得跟你要死了一樣。”佟旭調侃道,江放沒搭茬,隻問:“罰錢了?”

佟旭碾滅了煙:“不多不少,正好一百萬。”

“我會還你。”江放道,停了停他又補充:“但沒辦法很快還上。”

佟旭神色複雜地看著江放,也不知在想什麽,過了挺久才繼續開口:“這點錢我還是有的,常在河邊走總會濕鞋,昨晚確實是挺來火的,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我沒打算怪你們。不過我說小放,那孩子姓禾吧?聖禾的禾?跟我說話那語氣還挺是個富二代的樣。”

江放沒吭聲。佟旭瞅了他一眼便繼續道:“這都兩年了,多少球隊找過你?你到現在還是不肯告訴我為什麽不願意踢職業?”

佟旭過去也是足球運動員,他辦的野球比賽會經常有認識的球探和在職球員來看,隻要看過江放比賽的沒有一個不想要他,但每次江放都幹脆利落地拒絕,不給自己留一點後路。

“你來是為了找我說這個?”江放神色平靜地反問。

佟旭無奈失笑:“差不多,最近風頭緊,比賽我也不常辦了,年後打算做個青訓營,你要是真不打算踢職業了,可以來我青訓營當教練。”

江放點了點頭:“謝謝旭哥,我會考慮的。”

佟旭又歎了口氣:“要是那小禾少爺真有心找你去踢球,你有天大的難事他家也能給你頂著的,別一人撐,沒必要。”

江放沒回應,隻重複了一句:“謝謝旭哥。”

佟旭勸不動江放,誰都勸不動他,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不再踢職業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一定還愛著足球,他保持著青訓時的所有運動習慣、對每一場聯賽知曉得清清楚楚、甚至不惜在野球比賽裏體會足球的魅力和熱血;他像是在絕望地等待著某一線微弱的希望、卻又好像隻是單純執拗地絕望著。

禾宇箏醒來後打算去找佟旭賠禮道歉,他毀了人家的比賽,也擋了人來錢的道,這一點他還是拎得清的,但被江放攔住了,江放告訴他佟旭來過了,也把佟旭的意思轉達給了禾宇箏,禾宇箏挺懵的,抓著睡得亂糟糟的頭發問:“就這麽過去了?”

其實江放也挺意外的,各種緣由必然不像佟旭說得那麽簡單,但佟旭沒有告訴他的意思,他便也沒問。

江放在醫院觀察了一天後,去和佟旭道了別便帶著禾宇箏前往火車站。在火車站買完票後江放看了眼禾宇箏,禾宇箏立刻緊張地用他還沒恢複的破鑼嗓子強調:“我我我...我沒說我要回隆州,我還跟你回去,再說你現在這樣一瘸一拐的樣子要是在火車上被人欺負了怎麽辦?”

江放把禾宇箏的票遞給他:“你書包拉鏈沒拉。”

禾宇箏看了眼火車票,江放給他買的也是到槐陽縣的,他瞬間抬起頭,眼睛發亮:“你也希望我跟你回去對不對?”

江放沉默地轉過身,禾宇箏拉好書包拉鏈後迅速跟上:“你就說嘛,你舍不得我唄,我就說我從小到大一直很有魅力的,怎麽會到你這裏就不管用了呢?其實你隻是不想說,但我看得出來,你還是對我很......”

這時江放突然又轉過頭朝售票大廳走去,禾宇箏愣了愣:“你回頭做什麽?”

“給你買回隆州的票。”江放答。

下一秒禾宇箏一把抱住江放的胳膊:“好了好了我不說了。”說著禾宇箏還做了個給自己的嘴巴拉拉鏈的動作,江放垂眼審視著禾宇箏,似乎在判斷他是否真誠,禾宇箏乖巧地彎了彎唇,眼巴巴盯著江放,江放眼神閃了閃,最終還是撇過目光,帶著人朝候車廳走去。

——

兩人坐了一天火車才到槐陽縣,而從縣裏坐車回到鎮上時已經快十一點,江放沒回去打擾家人,也在陸央家的賓館開了個房間,跟禾宇箏的正好是對門。於是在火車上早就睡飽的禾宇箏洗完澡後非常自覺地去打擾江放了。

門被禾宇箏敲開後,江放的手還握著門把,禾宇箏抱著IPAD貼著牆從門間縫隙鑽進了江放的房間,江放習以為常地關上門,轉身看向穿著聖禾FC球衣的人:“什麽事?”

禾宇箏站在江放床邊,舉起手裏的IPAD:“淩晨A聯德比直播,看不看?”

IPAD屏幕上正播放著A聯兩支球隊過往比賽的集錦,右上角直播預約人數已超十萬。江放“嗯”了聲,離直播還有半個多小時,他看了眼反客為主舒舒服服在自己**靠好的禾宇箏,沒再說什麽便進了洗手間洗漱。

等直播又等江放洗漱出來的過程中禾宇箏閑不下來,又下樓去前台買了些零食和汽水,拎著一整袋零食的禾宇箏進門的時候手裏還捏著手機:“我到房間了,你跟江放打招呼。”

電話那頭的齊河沒管看沒看見江放便懶洋洋道:“Hi兄弟,好久沒見了。”

江放正單手擦頭發,他看過來,禾宇箏笑盈盈道:“齊河也看直播,我就跟他連線了,三個人看更熱鬧。”

說著禾宇箏把手機屏幕轉過來,江放看著屏幕裏的昔日隊友,也跟他打了招呼。

“我們猜比分吧,輸的人請客。”禾宇箏道,這是他和齊河一起看球的傳統項目。

“2-1。”齊河隨口道。

“3-1。”禾宇箏自信滿滿。

一邊的江放安靜地看著球賽開場畫麵沒打算參與,禾宇箏用手肘擠了擠他:“你也猜一個。”

“5-1。”江放拗不過禾宇箏,說了個很離譜的比分。

“你這是故意想輸吧!”禾宇箏整個身子側過去,幾乎要把江放撲倒,黑亮的瞳仁裏滿是不解和離譜:“你真心猜5-1?”

江放沒說話,隻拉過激動過頭的禾宇箏坐好,禾宇箏泄氣地看向齊河:“算了算了,別帶他了,他現在有點腦震**的,過兩天才能好。”

江放:......

今天這場球賽節奏非常快,上半場結束時三人看得意猶未盡,主隊狀態好到爆炸,連進三元,目前比分3-0。禾宇箏一時噤聲,除非下半場主隊一個球都不進他才能贏,但看主隊這個狀態,感覺下半場也得奔著三個去。

“該不會真是5-1吧。”禾宇箏嘀咕著,他又推了推江放,特別謙虛地問:“你是怎麽猜的?”

“腦震**。”江放難得開玩笑,那邊的齊河聽到後放聲大笑,隻有被反嘲諷的禾宇箏臉色發紅,滿臉透著窘迫。

下半場開始後禾宇箏不再吃零食了,虔誠地祈求著自己的猜測成真,但天不遂人願,雖然客隊進了一個球,但主隊梅開二度,提前十五分鍾大比分鎖定勝局。

江放輕輕鬆鬆贏了兩頓飯。

掛了跟齊河的視頻後禾宇箏賴在江放的房間裏不肯走,纏著江放告訴他猜比分的秘訣。

“馬上五點了。”江放無奈地看著不願意下床甚至幼稚地用被子罩住自己的人。

“你告訴我就走,絕不耽誤一分鍾。”禾宇箏從被子裏鑽出來,陳懇地問。

江放拿他沒辦法,先問:“你為什麽猜3-1?”

“主場優勢一個球,以及兩個球隊一個球的實力差距,所以贏倆唄。”

江放點頭:“嗯,主場優勢說得對,但他們的技術差距應該在兩到三個球之間,雖然兩個球隊在A聯的排名接近,但今天這場球一定是大比分,因為這場主裁判是科洛,一個非常喜歡掏紅牌的波蘭人。”

禾宇箏很快恍然大悟,因為在球賽中除了球員和教練有濃烈的個人風格,有些主裁判也有。

他不太記得科洛長什麽樣,但科洛的大名禾宇箏還是聽過的,他最高記錄是一場球掏了十四張牌,其中五張紅牌。這樣一個主裁判對於平日裏球風剽悍擅長身體對抗的球隊來說非常限製發揮,因為不知道哪個動作大一點他就會掏牌罰人,所以球員們踢得謹慎小心,這樣一來,本身以技術為長的主隊贏麵就非常大了。

“可以過去了嗎?”

禾宇箏信守承諾地點點頭,不情不願地離開被自己暖好的被窩,一步三回頭地朝江放看:“真的不再聊聊球了?”

江放搖頭,目送禾宇箏。

禾宇箏歎氣,他一邊往門口走一邊磨洋工,這幾天自己都是和江放一起睡,貿然要一個人睡突然很不適應。

一分鍾後,江放看到禾宇箏又走了回來,禾宇箏的表情變得不太對勁,江放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僵硬。

“怎麽了?”

禾宇箏臉色發白,聲音壓得很低:“有人在我房間門口。”

禾宇箏不願意回房間的心情就像不願意做作業的小學生那樣,連一塊橡皮都會覺得好玩,所以他走到江放房間門口時沒有立即開門,而是趴在門上順著貓眼往外看,這一看卻讓他瞬間寒意四起。

一個似乎是穿著深咖色皮質外套的男人正站在昏暗的走廊裏,麵向他的房間門,低著頭不知是在撬門還是做別的,禾宇箏看了半分鍾,那人一直低頭站在那兒,並不是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