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雲苓上前扶起了他,拍拍他的肩膀,又朝身後立著的那位將軍感謝地點了點頭。

如此,方才劍拔弩張的一幕竟瞬間轉變成了一幅和諧場景。

宇文徵牽出欣慰的笑,自讓那兩位將軍退下了。

他們的兩隻腳一踏出帳子,簡雲苓臉上的笑容便倏地消失,仿佛剛才那副親切的麵孔不過戲台上戲子的一張假皮,此刻戲演完了,假皮也該揭下了。

她揉著臉上肌肉坐了回去,蹺起二郎腿,望著那兩位將軍明顯筆挺不少的背影,嗤之以鼻道:“你怎麽攬了他們在麾下?死板自負,又極好麵子。是隻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的人。如果你失敗了,第一個反叛投降的絕對是他們。”

宇文徵放鬆了端正的姿勢,懶懶靠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微笑:“五萬巡防軍,五位統帥,向來有各自的掌控範圍,他們手底下的兵,也隻聽他們自己統帥的,其他統帥的話,根本不起效用。而且,巡防軍向來遵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準則,所以,即便我知道他們兩個是什麽樣的人,也不得不招攬他們。何況,老馬尚且識途,人的閱曆在關鍵時刻還是可以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的。”

簡雲苓並不了解這些軍隊的事情,聽他都這麽說了,也沒有太多意見,捧著碗把剩下的茶喝完

兩人一時沒有更多的話。

這剩下的半碗茶足喝到日頭西斜。時至冬末,天雖不黑的那麽早了,但夜幕將落未落,遙遙看去,還是有些陰沉。

帳子裏不知道什麽時候點了蠟燭,宇文徵正在燭下寫著什麽,下筆很鄭重,卻是寫寫停停很猶豫的樣子。

他落下最後一筆的同時,將簡雲苓喚了過去,遞過布滿遒勁墨漬的薄箋,道:“你看看,這樣行不行。”

簡雲苓低頭一看,原來是給司大將軍的飛鴿傳書。

從這封信上就能看出宇文徵對司大將軍的敬重。

他慣常使的都是極有風骨的草書,這上麵卻用了正楷,而且一筆一劃,力道十足,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呈到佛前祈福的經書。

他寫的這麽認真,簡雲苓當然也不能草率,一個字一個字仔細讀了。

其實也沒什麽特別,不過將請托之事說了個清楚,最後囑托他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看完遞回給他,點點頭,說了聲“沒問題”,便不打算繼續擾他,準備離開。

誰知剛邁出一步,身後忽然傳來宇文徵辨不清情緒的聲音:“你今天……為什麽沒有告訴他們,宇文恒並不是母妃所出?”

簡雲苓垂下眼簾,淡然微笑:“若告知他們宇文恒的身世,必會牽扯出先帝當年的那樁錯事。先帝在宇文恒的心裏,或許是個暴君,是害他家破人亡的凶手,但他作為帝王,賢明聖德,擁有整個大梁百姓的敬重,作為你的父親,對你珍若生命,諄諄教誨,我不能因為一個人的仇恨,毀了你心中慈藹的父親,和天下人心中永以為念的帝王。所以,那些往事,有我們這些局中人知曉,便足夠了。”

簡雲苓背對著宇文徵,身後是長久的沉默。

過了許久許久,才聽他啞著嗓子,說了一聲:“多謝。”

簡雲苓漫不經心地轉身,靈秀的眉眼綻放如花:“不用,你有感謝我的那個時間,還是好好想想怎麽應對宮內的禁軍吧。”

話畢,翩然而去。

宇文徵呆怔望著她紅色裙角在風中飄揚,純白披風猶如一隻優美的雪蝶,揮舞著翅膀,停在了他的心上。

一場大雨,雖然冷了幾天,卻也驅退了寒冬最後的料峭。

世間萬物一雨成春,湖麵的冰封漸漸褪去,柳梢的翠苗漸漸萌芽,魚兒們搖擺著尾巴,努力脫離水麵,去夠那枝頭點點春色。

該來的,終於要來了。

司大將軍的回信三日後到達,他聯係了自己在宮中的舊部,將宮中禁軍分布的詳細情況全部打聽了個清清楚楚,事無巨細地記了下來,用一隻不起眼的白鴿送到了宇文徵手上。

眾人經過整整一天的商議後,決定在除夕當晚發兵逼宮。

除夕啊,本該是萬家團圓的日子,他們卻要同室操戈,血染宮殿。

記得很久以前的那個除夕,簡丞相當著文武百官和他們的家眷狠狠刺痛了宇文徵。

而這個除夕,他卻要喪命於宇文徵手中。

當真是山水輪流轉,但看老天戲弄。

發兵前一晚,整個軍營裏的火把照亮半片天空,主帳內燭光搖曳,宇文徵盤坐在火堆邊,姿勢不掩風流優雅,手上卻拿著鐵叉,在上下翻烤一隻肉質肥妹的大魚。

自從那日簡雲苓嚐過他的手藝之後,便總鬧著讓他為自己再做一次。宇文徵都很耐心的應了,隻要她想嚐,便立刻派人去捕魚來給她烤。

其實簡雲苓很清楚,他是想讓自己做出的味道永遠留在她心中,畢竟要再嚐到同樣的滋味,便不知何年何月了。

但她從不拆穿他,也不去刻意營造一些離別前的悲戚情緒,總不時鬧一鬧他,鬧得他沒了脾氣,任由她胡來。

今天,依舊是這樣。

宇文徵整整抓了一竹簍活蹦亂跳的鮮魚,全都收拾幹淨,用鐵叉叉好了,堆在手邊的木盆裏,等著架火燒烤。

簡雲苓嚼著不知從哪裏拔來的一根細細的野草,支著下巴仔細研究魚熟的全過程。

眼看她靠火越來越近,一縷頭發已被烈火舔舐了兩遍,很快就要點燃,宇文徵彈了一下她的額頭,隻把她彈得跳了起來,捂著腦袋,吐出口中嚼爛的草根,大吼:“疼!”

宇文徵神色不改,看也不看她,將手中的魚翻了個身繼續烤:“頭發燒沒了更疼。”

簡雲苓這才發現垂在自己胸前的長發已經微微泛出焦味,撇了撇嘴,不甘不願地重新坐下,嘟囔道:“長嘴是用來幹什麽的?就愛動手。”

那聲音不大不小,以一種不想讓他聽到,卻“不小心”讓他聽到了的方式鑽進宇文徵的耳朵。

他恍若未覺地淺笑,右耳進左耳出,權當自己聾了。

簡雲苓又眼巴巴地等了好一會,一條香味濃烈的烤魚才送到了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