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裏同誌鄭重地站了起來:“這個案件性質太惡劣了,三個人販子在路上把女大學生強奸了三十多次,然後賣到了山西的小煤窯,被侮辱與被迫害啊,差點被折磨至死了。現在人家已經告到法院了,罪犯就是咱們縣裏的,局長讓咱們一個月內破案。你是驢人鄉的,這件事就交給你吧。”

老景心道:老四海家的人已經把我恨透了,我要是再把老四海抓起來,這家人就得把自己家的祖墳刨嘍。老景是越想越害怕,臉色都青了,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大可能,祖墳是我們家的祖墳,可也是老四海他們家的祖墳,刨祖墳這事可能性不大。既然他們無法對祖宗下手,弄不好會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一念至此,老景驚得連呼吸都停止了。

所長看出了老景的心思,語重心長地說:“這是組織上對你的考驗,你不是一直想當個稱職的人民警察嗎?抓住老四海,你就稱職了。去吧。”

老景楞楞地問:“去哪兒抓啊?”

所長怒道:“去他們家找線索去啊?還用我教你?”

老景隻得敬了個禮,剛走到門口,就聽縣裏同誌問所長:“這女大學生是不是缺心眼啊?”所長倒吸了一口氣:“應該不會,缺心眼能上大學嗎?……”老景歎息一聲,關上門,走了。

老景沒敢說實話,隻是說鄉裏要處理四海的戶口問題。鑒於老景的警察身份,老家隻得把老四海的匯款單拿了出來,一共是三張,有省城的,也有北京的。老景從日期上斷定,老四海最近在北京。

老四海記下了匯款地址。然後告訴老媽,鄉裏希望老四海趕緊把戶口的事落實,一旦老四海回家,馬上讓他去鄉裏一趟,然後便拿著地址走了。

為了追捕老四海歸案,老景隻身趕往北京。路過神樹時,老景在樹下許個願,千萬別碰上老四海,這小子最好直接跑到香港去,97年以後再說。再次上路時,老景下意識地回頭向樹上看了一眼,奇怪呀,神樹本來枯萎了部分又擴大了一倍,大槐樹現在隻殘餘著三分之一的枝椏。老景知道,土改的時候神樹死了三分之一,現在怎麽又死了三分之一?估計不是好預兆。

老四海匯款單上留的地址是北京德勝門內大街34號樓,可老景跑到德勝門一看,果然有個德勝門內大街。但大街兩側全是低於路麵的小平房。老景想不明白,北京的四合院為什麽要低於路麵呢?下雨怎麽辦?他在這條大街上足足轉了五個鍾頭,連個二層樓的影子都沒看見,34號樓純粹是天方夜譚。原來老四海的匯款地址是假的,老景心道:四海這孩子歲數不大,心思倒挺細的。

後來他又跑到老四海所在的學校打聽,大家都說老四海同學已經失蹤好幾個月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學校也在找他,他還欠著食堂好幾十塊飯費呢。老景知道,花兒的事不能告訴學校,這事傳揚出去對女孩的名聲不好。老景隻得向保衛科的領導打了個招呼,一旦老四海露麵立刻按住。保衛科領導聲稱要積極配合他的工作,然後笑著問:“是不是賣人那件事啊?”老景奇怪地問:“你們是怎麽知道的?”領導說:“花兒同學早就回學校了,她說要找老四海算賬,還說老四海將她賣給人販子了,賣到煤窯裏去了。”話說到這兒,老景耳邊回響起縣裏同誌的話:“這女大學生是不是缺心眼啊?”

老景在北京轉悠了一個星期,不要說老四海了,連驢人鄉的人都沒碰上一個。此時縣裏來電話查問了好幾次,最後通知他:縣局要派一個主力偵察員來,幫助老景破案。

警官老景陷入了走投無路的境地,這個老四海到底在不在北京呢?

老四海果真在北京,他就泡在一個區圖書館裏,正發奮讀書呢。

賣掉花兒之後,老四海清楚自己在省城呆不下去了,本來是想南下廣州的。但想起陶然亭廟會的那個攤位,有點兒舍不得,於是決定先到北京來,北京人口袋裏的鈔票不見得比廣州人少。

陶然亭廟會的攤位是同學們為了勤工儉學,集體包下來的。為這事,老四海還欠了學校食堂一筆飯票錢呢。攤位的租期一直到正月底,但大學生們是治理天下的英才,英才往往幹不得小事。大家轉換了好幾種經營思路,最終連攤位費都掙不出來,同學們早就灰心了。老四海回老家奔喪之前,攤位的經營就已經名存實亡了。改頭換麵的老四海決定給它來個枯木逢春,他就不信,位置不錯的攤位會掙不到錢?

回到北京後,他先是到陶然亭探了探風聲,廟會依然開著,同學們全溜了,而他們的攤位已經被烤羊肉串的霸占了。老四海懶得與烤羊肉的人爭執,而是直接找到廟會辦公室,申斥他們不該一個攤位賣兩家。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說:我們沒賣,鄰居們見你們全走光了,這才來個廢物利用。後來工作人員將霸占者勸退了,羊肉串老板冷笑著說:“這群吃白飯的大學生,就知道糟蹋他媽的錢。”

老四海不搭理他,當下圍著攤位轉了幾圈兒,尋找可以利用的線索。後來他終於注意到攤位後麵有一塊假山石,於是計上心來。

老四海找來塊木牌子,工工整整地寫了幾個大字:石評梅訂情處。注解的小字是:“民國才女石評梅在此遊玩,恰遇紈絝子弟以硬幣擊之,評梅躲,硬幣落此石。有書生挺身而出,二人自此成為戀人。評梅葬陶然,此石煥發靈性,欲擇戀人者,以硬幣擊石,擊中者無不遂願。”

老四海覺得這東西寫得文才橫溢,很是興奮。

他前後左右地看了好幾分鍾,又覺得缺點什麽。後來他找來一個木製圓環,蓋在石頭上,圓環下又加了隻木桶。最後在攤位前橫起一條繩子,標明,擲幣者不可逾越此繩。

此後的事就更簡單了,老四海擔當了搬運工和硬幣兌換員的角色。白天,他攥著一把硬幣,為天下有請人兌換硬幣。晚上,幹脆將多餘的硬幣和換來的毛票搬到住所去。

後來他又在一塊木牌上寫下了石評梅的生平事跡。這個生意與白雲觀的金錢眼,神樹的樹洞如出一轍,純粹是無本買賣。隻用了七、八天的工夫,老四海就進了好幾百塊錢。他給家裏匯了三百塊,匯款地址就是德勝門內34號樓。

不久廟會完結了,工作人員拉著老四海問:“你怎麽知道石評梅是在那個地方訂情的?”

老四海臉不紅,心不跳,神態坦然地說:“書上寫的,那地方特有靈性。”

工作人員咂著嘴唇道:“要知道我也應該去投幾個幣。”

“你也想找女朋友?”老四海問。

“我有對象,我那對象人還不錯呢,就是我丈母娘不是個東西。她們家向我要38條腿,我哪兒來那麽多錢呀,這老東西真不是好玩意兒!等我把她閨女弄到手再說。”工作人員氣得臉都紅了。

“38條腿?”老四海不是城裏人,不大清楚城裏人的勾當。

“就是大衣櫃,小衣櫃,酒櫃,五屜櫃,廚櫃,雙人床,大沙發,書櫃,寫字台。這不是38條腿嗎?”

老四海清楚這是家具的腿數,可掐指一算就知道不對了,疑惑地說:“這是36條腿,不是38條。”

“廢話,我身上還有兩條腿呢,沒有我,我媳婦總不能陪著桌子睡覺吧。”工作人員指著自己的腿,似乎那兩條腿也是木頭的。

老四海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心道:你中間還有一條腿呢,應該是39條才對。但他不能說得這麽低俗,工作人員一直以為他還是大學生呢。老四海整理了一下表情,正色道:“沒錢就應該找竅門。你真應該來投幣,可惜,這石頭出了正月就不管用了。再等,隻能是明年了。”

工作人員忿忿地說:“我早就想來了,可我們領導說你是瞎編亂造,是騙錢。要是讓他看見,就不好了。”

老四海微笑著說:“蠢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蠢人。”

工作人員點頭道:“你怎麽知道的?我們領導就是一蠢人,特蠢。”

老四海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離開廟會,老四海越發地認識到知識是第一生產力,用知識武裝自己比原子彈的效果都要明顯。他給家裏匯完錢,便一頭紮進圖書館,半個月的時間便看了四十幾本書,天文、地理、收藏、地方誌,無所不看。

其實他知道警察不會放過自己,但沒有一個警察相信,罪犯會躲在圖書館裏如饑似渴地學習。一連半個月,平安無事,老四海覺得應該南下了,南邊的錢好賺,自己在南邊也沒有熟人。

老四海買好了去廣州的車票,回住所收拾東西。路過一座過街天橋時,看到個蓬頭垢麵的小孩子跪在橋麵上,麵前鋪了一大張白紙。老四海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湊上去看了幾眼。白紙上密密麻麻全是字,大意是我是個河北孩子,今年隻有十三歲,我父親得了白血病,在醫院裏等死呢。我家沒錢,特地向北京的父老鄉親們求助,希望大家有錢的幫錢場,有人的幫人場等候等。老四海緊鎖眉頭,腦子裏浮現出老爹的形象,而且是養雞場裏招呼群雞的老爹。

此時有幾個北京爺們兒晃著膀子湊了上來,其中有一個道:“媽的,都成血疑了,這幫外地人還挺會趕時髦。”

另一個道:“你別看不起外地人,隨便折騰折騰就是萬元戶,咱北京人是幹生氣,沒辦法。”

第三個道:“人家是天高皇帝遠,咱們行嗎?幹看著吧。”

老四海狠狠瞪了這幾個家夥一眼,然後掏出五塊錢直接塞到孩子手裏。孩子爬在地上要磕頭,老四海一把將他拉起來,凶狠地說:“別磕頭,對誰也別磕頭,得有誌氣。”

孩子不明白他的意思,傻傻地地望著他,而老四海已經趾高氣揚地走了。

剛走出兩步,老四海就聽見身後有人道:“這小子好象就是老四海。”老四海出於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天哪!老景和另一男子正好站在幾個北京爺們兒身後呢,那說話就是老景身邊的男子。

老四海就覺得一股涼氣順著後腦勺就衝下去了,頓時連腳後跟都凍僵了。這一刻,花兒的名言響雷般在耳邊回響著: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雲,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老景向老四海這邊使勁看了看,然後搖頭道:“不是,他不是老四海。”

“跟照片上差不多。”男子有點兒含糊。

老景若無其事地說:“我們是一個村的,我還能不認識他?估計這小子已經不在北京了。”

聽到這兒,老四海的腳終於離開地麵,他一步三搖地往橋下走,隨時提防著脖領子被人家抓住。他想好了,一旦就舉手投降,好漢不吃眼前虧。

下橋後,老四海偷偷向橋上看了一眼。看樣子,老景把那個男子說服了,二人從天橋的另一側下去了。

當天晚上,老四海心驚膽戰地坐上了南下的火車。他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當時老景為什麽不把自己抓起來呢?

老景在北京找了半個月,不見老四海的下落。後來縣裏領導不耐煩了,便派了個偵察員來幫忙。偵察員不幾天就絕望了,二人隻得商量如何向上頭交差。再之後便發生了天橋巧遇的一幕,老景錯過了逮捕老四海的機會,人間便從此多了一個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