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過去了,老四海已經成了驢人鄉的傳奇。隱隱約約的,他幾乎快與老祖宗醪毐平起平坐了。

老四海的三弟已經考上了空氣動力學的博士研究生,如今在出沒北京西郊,據說有七、八個北京姑娘憋著做驢人鄉的媳婦呢。但他三弟一心想當火箭學家,沒那個心思,急得北京姑娘們眼看就要集體跳樓了。

四弟學了個農機維修,混得也算不錯。

他五弟也考上了縣高中,作文曾在全省獲過大獎。人們都說:老五和四海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對了,老四海已經當上大爺了,二弟一連生了三個孩子。由於擔心超生罰款,第三個孩子是跑到山洞裏生出來的,由於條件艱苦,孩子生下來時長了身黑毛,三四歲後才逐漸褪去。

侄子們從小就聽奶奶、老爹和叔叔們嘮叨四海大爺的陳年舊事,他們知道家中一切來源都是大爺的恩賜,但誰沒見過大爺的音容笑貌。孩子們一直認為,大爺就是像冊裏那個中學生,看起來還不如五叔氣派呢。孩子們一直弄不明白,大爺既然比五叔還要年輕,為什麽他是大爺呢?他大爺的真是怪了!

是啊,老四海就如神龍一樣,見錢不見人。

每隔幾個月,他就會寄回一筆錢來。不僅能滿足弟弟們上學的費用,老媽還省吃簡用地蓋起了五間大北房,電視、冰箱、洗衣機,全齊了。去年老二開上了摩托車,特別惹火。有時他騎著摩托車去南款趕緊,身後便掛滿了眼睛,進了家門都甩不掉。

鄉親們都說:老四海保證是揀了台印錢的機器,插上電源就能印出票子來,別提多省心了。

大家認為老四海就是半個財神爺。沒有人記得老四海當年販賣人口的事,沒人知道老四海如今在做什麽,沒人清楚如今老四海在何方流竄,很多人連老四海的歲數都記不出來了。更有甚者,不少親戚認為老四海沒準已經死了,匯錢的事不過是老媽編織的神話,寡婦總會萌生些怪異想法。

想什麽的都有,說什麽都有,如果幾個月中沒有老四海匯款的消息,人們就會得出老四海錢盡人亡的結論。可消息一旦傳播開來,老四海就象知曉大家的心思似的,錢又匯過來了。舊的謠言平息了,新一輪謠言又出現了,於是印鈔機變成了點金棒。

有一首歌,寫出了很多漂泊者的心聲,其中也包括老四海。

“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迷迷茫茫一村又莊。看夕陽,落下去又回來,地不老,天不荒,歲月長又長。一路走,一路唱,一路彎弓射鳥,一路走在曠野上,無數鳥兒鳥兒在飛翔……”

這後兩句是老四海編的,走四方幹什麽,射鳥唄。

這些年他的確是走了不少地方,也射過不少隻鳥。老四海認為,自己射下來的全是雕,大多是黑雕。

這次他是從海南回來的,是逃回來的。老四海差一點兒把小命丟在那個熱帶海島上,差一點成了獵物的獵物。

十來年了,老四海一直盤算著自己的歲數,一直計劃著自己的死期,但歲數一天天延伸,死期卻迢迢萬裏,總是看不到。既然還看不見死期,那就得幹下去。所以這些年中老四海幹成了很多事,成就了不少傳奇。他的事雖然不能算做驚天動地,但也絕對是技驚四座的。

在廣州,他曾經以中國科學院最年輕的院士身份出現各種高級場所中,沒幾天便有位大老板希望與他交個朋友。

老四海告訴人家,自己正在研製一種全新的全球定位係統,估計這項技術是其他國家一千年內都無法超越的。美國人的全球定位係統,也就是GPS,他們的玩意兒與咱們開發的技術比起來,是即複雜又落伍,成本還高,簡直就是小兒科的東西。大老板一聽這話就急眼了,問他申請過專利沒有。老四海說:“這是國家項目,當然了。”於是他拿出份專利申請號證書,大老板當下立刻拍出十萬塊錢,希望預定這項新技術。老四海真不含糊,半個月後,他親自給大老板寄去了一支做工精細的指南針。

老四海當然知道自己不能在廣州混下去了,於是便跑到昆明。

按說老四海這些年也的確掙過不少錢,但他是個過路財神,大部分錢都貢獻給國家建設了。老四海相信,資金就是水,隻有流動起來才能發揮它的最大效用。他的作為就是促進資金更好的流動,別人的錢都流向自己,自己的錢再流出去。老四海資金的流向大致是三個,其中一部分錢寄回家裏,另一部分則消耗在路上了,飛機、火車、輪船,出租車等等等等……。當然了最大的開銷和是他自己。

老四海的日常開銷大得驚人。有時他要扮演全國知名的大策劃家,有時他的身份是尋找投資機會的海外商人,有時老四海還要客串一把在國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的華語作家。還有一次他竟然冒充某大寺院的主持,四處蒙騙香火錢。可笑的是,他在行騙過程中碰上了一個化緣的真和尚,真和尚識破了,詛咒他是借佛祖行騙,早晚要遭了天譴。老四海說:“佛爺不會和我一般見識的,你就更管不著了。”真和尚說:“你厚顏無恥。”老四海歪著眼說:“你呢?那你幹什麽來了?”和尚說:“我是化緣的,我是真的。”老四海道:“你給誰化緣?”和尚竟答不上來了。老四海笑道:“佛祖他老人家是不缺錢的,人家也不用花錢。可你們得花錢,我也得花錢。為什麽你是化緣的,我就是騙子呢?”真和尚聽得是口吐白沫,四肢癱軟,顯然是犯了心髒病。老四海臨走時良心發現,往他嘴裏扔了幾片速效救心丸。

扮演什麽角色都是需要花錢的,僅僅是行頭一項就是個不小的開銷。所以老四海雖然屢屢得手,手裏卻沒剩下多少真家夥。好在老四海也不是特在乎,自己已經三十二歲了,離老爹四十五歲的大限是越來越近了,不就是十來年的事嗎?一晃就過去了。

去昆明的路上,老四海一直在心裏盤算,在昆明能能幹點什麽呢?要不就把滇池修成迪尼斯樂園?

老四海乘坐的波音747,是大型寬體客機,由於飛機大,乘客少,很多座位還空著呢。他本能地希望占據兩個座位,睡覺舒服。可他剛剛動了這個念頭,便有個老外從過道裏走了過來,風度翩翩地向他笑了笑,老四海隻好把搭在旁邊座位的腿拿下來了。老外安頓好行李,坐到老四海身旁,又禮貌地向他笑了笑。這是個白頭發白胡子的白種老外,臉上都是紅點,像一群麻子。但從臉上的紋路可以看出來,這家夥的歲數不是特別大,最多五十幾歲,估計那滿頭白發是娘胎裏帶出來的。老四海認為不應該把學校裏學的東西全忘記了,於是決定鍛煉鍛煉口語,他也笑著說:“Whereareyoufrom?”

白毛老外微笑著望著他道:“我會漢語,咱們還是用漢語交流吧。我是英國人,愛丁堡人!”

老四海揚了揚眉毛:“蘇格蘭人?”

老外沒想到一個中國年輕人能把英國人分出派別,馬上麵露喜色了:“對,我就是蘇格蘭人,我叫理查!愛德華?理查。”

老四海讀過英國通史,他知道愛丁堡是蘇格蘭的首府,位於不列顛島的東北方向,在北海沿岸。老四海點著頭說:“愛丁堡大學非常有名啊,大學裏建築也特別漂亮。”

這回老外更加高興了,他一把拉住老四海的手,使勁搖晃了幾下。“我畢業於愛丁堡大學,難道你去過蘇格蘭嗎?愛丁堡保留了中世紀的所有哥特式建築,我們的城市就像童話中的城市啊。”

“沒去過,我是書上看來的。”老四海搖著頭說:“我是北京大學的。”

理查挑起大拇指:“欽佩,北京大學是中國最好的大學,曾經現在過很多偉大的學者。”

由於他們都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二人頗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旅途中便海闊天空地攀談起來。

理查說:“我們蘇格蘭人比英格蘭人文明多了,英格蘭人粗俗無禮,全是足球流氓。”

老四海自豪地說:“我們北方中國人比南方人健壯,中國的戰爭都是北方統一南方的戰爭。”理查又問他是做什麽的,老四海說:“我是自由職業者,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理查再一次挑起了大指說:“自由職業在你們國家剛剛興起,看來你是個有文化素養很高的人啊。唉!等我退了休我也做自由職業者。”老四海問他的職業是什麽,理查輕描淡寫地說:“我來中國已經快六年了,我是環境計劃署駐北京的幹事。這次在廣州出差,有急事要去昆明。”

老四海吃驚地問:“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

理查點著頭說:“是啊,我是個聯合國的雇員,代表聯合國監測中國環境環境變化,考察和記錄重大的環境事件。還負責與你們國家的環保當局進行交涉。”老四海對這個職業有點陌生,便追問他去昆明有什麽急事。理查不如一般英國人那樣狡詐,是個快人快語的家夥。他說:“我接到了當地朋友報告,他們說滇池裏到處都是水葫蘆了,我要去看一看究竟。如果有繼續惡化跡象,就要馬上通報你們的環保當局了。”

老四海知道,水葫蘆過度繁殖是水體富氧化的標誌。他笑著問:“當地人難道看不見水葫蘆嗎?”

理查做了個捂住雙眼的標誌:“在某些利益麵前,人是很容易失明的。”

老四海咽了幾口唾沫,他覺得這個英國人有點危言聳聽。後來老四海認真地問:“你覺得中國的環境問題嚴重嗎?”

理查歎著氣說:“在環境問題上很多國家都走過彎路,我們也走過。可我們走彎路頂多影響英倫三島和西歐的一個角落,你們要是走彎路的話,其影響範圍將是一片廣闊的大陸。現在的問題,你們的中央政府清楚這一點,可地方政府出於自己的利益考慮往往喜歡裝糊塗。我估計照這樣下去,未來的20年裏中國將麵臨一次沒有前例的環境災難,全世界都為此付出代價。”老四海追問有沒有緩解的可能,理查表情嚴峻地說:“完善監控機製,減少人為因素。”

後來他們又聊了些山川風物,老四海見識廣博,理查誇獎他是個旅行家,而老四海對這個蘇格蘭人的印象也不錯。後來他指著自己的座位笑道:“你是聯合國的官員,出門也坐經濟艙?”理查苦笑著說:“經費緊張!省出張幾票錢來,就能種一棵樹了。”老四海好久沒有說話,這家夥是不是太過迂腐了?

飛機快降落了,理查給了他一張名片,叮囑他一旦碰上了環境問題,就馬上通知他。老四海含糊著答應了,可心裏卻想:環境問題與我能有什麽關係?我又不靠環境吃飯。

二人在機場分了手。

老四海獨自站在機場大門外,一時也想不起自己該幹點什麽。實際上他去昆明的確是茫無目的。但抵達昆明的當天,老四海就碰上了一個崇拜者,是個安徽姑娘,名叫賢淑。

那天老四海進了昆明市,找了家四星級賓館,他一時心血**,在總台登記時用了真名字。平時老四海一般是不用真名字的,因為他手裏有十二個身份證,隨便拿出一張就行了。而賓館服務員可能是從來沒見過姓老的,竟拿著身份證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老——老四海?”

老四海使勁點了點頭,微笑著說:“對,是姓老,我們家在驢人鄉,我們家是秦朝人嫪毐的後裔,所以姓老。”

服務員聽得雲山霧罩,人都快飄起來了。老四海身邊卻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老四海?你真是老四海嗎?”

老四海扭臉一看,自己旁邊站著個小巧玲瓏的姑娘,手裏也拿著張身份證,看樣子也是要登記住宿的。老四海指著自己的鼻子:“你認識我嗎?”

姑娘在他手背上瞟了幾眼,葫蘆胎記於靈動的目光中閃爍了一下。“我師父認識你,他是你師兄。”

老四海先是一愣,其後腦子裏立刻閃現出那個瘦子的模樣。雖然那事過去十來年了,但瘦子對老四海的影響至今尤在。他維持著臉上的笑容,眼珠子卻幾乎要轉到後腦勺上去了。老四海真是擔心,師兄會從後麵突然衝上來,一剪子把自己的手指頭剪掉。

姑娘笑著說:“放心吧,我師父不在昆明,他也不知道我在昆明。”

老四海嘴裏應承著,眼睛卻一直沒閑著,過了好久他才最終確信,師兄的確不在附近。這時服務員已經登記完畢了,兩個房間是挨著的。此時姑娘提議到賓館的大堂吧裏談一談,老四海本來不想去,但這姑娘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著實令人心軟。他琢磨了一會兒,便答應了。

老四海向侍者要了一杯卡布奇諾,姑娘調皮地說:跟他一樣。侍者微笑著走了,老四海又向周遍看了幾眼,對麵的姑娘竟嗬嗬地笑出了聲。

咖啡還沒有端上來,老四海就摸了個不離十,當然了,主要原因是人家主動。這姑娘叫賢淑,是安徽人,號稱三年前拜在師兄門下,一心想當個出色的騙子。老四海聽到這兒,不禁大是奇怪起來,自己做騙子不過是誤入歧途,難道他人會當騙子作為人生理想嗎?賢淑看出了老四海的心思,無可無不可地說:“我父親得了癌症,我媽媽半身不遂,我家裏還有兩個弟弟,可我們家是一點兒門路都沒有,你讓我怎麽辦?”

老四海歎息了一聲,我本佳人,無奈為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