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飛機,賢淑驚魂未定。她瞪著水當當的大眼睛,滿臉純真地說:“你可真沉得住氣呀,我剛才都快急死了。萬一他真不給錢了怎麽辦?那點假翡翠咱們還花了好幾千塊呢。”

老四海冷笑道:“幹咱們這行的,關鍵是琢磨他們的心思。嘿嘿,我們北京有句俗話,叫流氓假仗義。這種人是黑道出身的,滿腦子哥們義氣,對付他們就得用這個路子。這些人是栽跟頭可以,栽了麵子絕對不可以。”

賢淑低垂著眼皮,動人地說:“別再和這種危險人物打交道了,萬一讓他們做了怎麽辦?”

老四海翹了鼻子:“嘿嘿,我才不稀罕騙老實人呢?要坑就坑比我有錢的,坑比我牛逼的。坑了他們,我心裏塌實。嘿嘿,等咱們到了海南,我再騙個黑社會讓你看看。他媽的,這個時代裏沒有雕,全是呆呆傻傻的肉雞。”

賢淑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她轉了轉眼珠,然後趴在老四海懷裏,如隻溫順的貓。老四海撫摩著賢淑的頭發,他隱約覺得自己對這個女人有點責任了。

兩個小時的旅途就這樣過去了,他們相互偎依著,象一對兒戀人。由此老四海想起了草兒,也想起了花兒,也許她們現在也趴在某個男人懷裏呢,或是在農村的土炕,或是在煤黑子的窯洞,或者在寫字樓裏與老板進行嘴上運動呢。老四海自然清楚,花兒應該早就跑出來了,也知道老家正在通緝自己。但他認為花兒生就便應該嫁給煤黑子,這是她的命。這樣的人即使回了城,也是個禍害!而草兒的老公,保證是一隻生殖能力超強的公豬,弄不好草兒已經為他生了好幾個小豬崽子了。

在海口一下飛機,映入眼簾的全是椰子樹。在老四海眼裏,掛在樹杈間椰子和人的卵子差不多,那肮髒的枝葉簡直就是遮羞毛。

海南是當時中國最熱鬧的地方,能聽到各地口音,能看到各路美女。幾年前老四海到海南來過一次,但那次是空花了些路費,一無所獲。但老四海始終相信,這個地方能長出金子來。

老四海例行公事般地在海口極其周邊地區轉了一圈,出他意料的是海南島上全是爛尾樓,爛尾樓的數量居然比竣工的樓還多呢。他的心一直瑟瑟抖著,這情景讓他想起了十年前的省城。一座爛尾樓就成全了一個騙子,這麽多爛尾樓,得出多少個騙子呀?

賢淑詢問他是否有了具體想法,老四海拍打著胸脯道:“看樣子咱們隻好賣樓了。”賢淑揪著他問:“賣什麽樓?”老四海單手一揮,氣魄宏偉地說:“這些爛尾樓,我全給丫賣嘍。”賢淑哼哼了幾聲,她認為老四海是說著玩兒呢。

賢淑不知道,老四海自從當上了騙子以後,是很少開玩笑的。

老四海先是帶著賢淑住進高級賓館,然後便緊鑼密鼓地張羅起來。

老四海找了幾座市中心的爛尾樓,勘測了它們的具體位置,測定了經緯線,畫出坐標。然後他跑進一家小複印社,以每個證件五十塊錢的代價製造了假土地證、開發證、施工許可怔和產權銷售證等十幾個證件,最後又偽造了國家建設部的批文,建委的紅頭文件。回到賓館後,他把自己畫好的圖紙附在文件後麵,假文件已經很成規模了。

賢淑看著他忙活,頗有點怨氣,哼哼著說:“文件倒是挺像真的,可你沒公章啊?”老四海不搭理她,繼續手中的工作。

對了,還得說一句,老四海隨身帶著個百寶箱,這也是他多年行走江湖的經驗總結,是不傳之秘。百寶箱中有十來個不同型號的印章,印章的字跡部分是空的。箱中另有幾個格子,格子裏全是常用漢字的鉛製字碼,都是仿宋體的,大約有幾百個字碼,基本能湊齊各種國家機關的名目。使用的時候,老四海將字碼組合成不同單位的名字,望印章中一粘,一個象模象樣的公章就算做成了。這東西是老四海在鄭州定做的,花了兩千多塊錢。實際上百寶箱利用的就是活字印刷的原理,老四海估計著畢升當年保證被自己這樣的騙子坑過,於是他剽竊了騙子的創意,活字印刷便出現了。

老四海偽造了證件,然後躲進賓館衛生間,拿出百寶箱。一個小時以後,所有空白證件都扣上公章了。等他從衛生間出來時,賢淑麵對著蓋上了公章的文件,驚得舌頭尖都能舔到睫毛了。

晚上,老四海帶著賢淑去了當地最豪華的夜總會,一上來就要了瓶人頭馬,然後就拉著賢淑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來。賢淑有點兒舍不得,小聲勸:“師叔,咱們在昆明是掙了幾萬塊錢,可要照您這麽花下去,支持不了多久啊。”

老四海眯著眼睛說:“咱們在昆明一共掙了五萬塊,刨除開銷去還剩四萬,給了你一萬,對吧。”賢淑認真地點頭。老四海微笑道:“我還給家裏寄了一萬,咱們手裏隻有兩萬塊了。”賢淑象吃了辣椒一樣,冽著嘴說不出話來。老四海信心十足地說:“你放心吧,跟著我,錯不了。”

其實老四海不是個沒見過女人的人,在九十年代的中國大地上,隨便找個女人比揀錢包容易多了,程序比泰國都簡單。但老四海對賢淑的確是動了點感情,一來賢淑崇拜自己,在她麵前,老四海覺得自己真有點兒象個射雕英雄了。二來,這賢淑是個處女,處女在男人心目中往往有著另一層含義。老四海甚至琢磨過,實在不成就把她帶在身邊,等自己的錢攢夠了,就跑到越南去。然後在越南花錢弄個護照,再去香港,最後改頭換麵,回了國就成愛國華人了。那樣的話,賢淑好歹也算是有個歸宿,她要是運氣好呢,可能會混成老夫人。

此時花枝招展的女歌手為每一桌的客人獻歌,老四海出手就是小費一千錢。歌手一高興,一連為老四海唱了三首情歌,《月亮代表我的心》、《明明白白我的心》、《其實你不懂我的心》。最後賢淑幾乎要拿酒杯砸她了,歌手這才戀戀不舍地走開。

人頭馬剛喝了半瓶,有個馬崽模樣的家夥湊了過來。他坐在老四海身邊,指著人頭馬道:“老總,賞我一杯吧。”

老四海瞥了他一眼,從牙縫中擠出幾句話:“滾你媽的蛋,你要是再敢出現在我麵前,我就叫人把你的腿插到你屁眼裏去。”

馬崽臉上的肉顫抖了幾下,一縮脖就跑了。

那天晚上,老四海消費了三千多。

第二天,他帶著賢淑逛了逛海口的濱海公園,然後又到省政府門口溜達了一圈兒,最後鑽進省政府門口的傳達室,向登記處詢問機場該怎麽走。賢淑大是奇怪,問他是不是想現在就離開海口。

老四海說:“咱們剛來為什麽要走呢?”

賢淑說:“那你問機場幹什麽?”

老四海獰笑著說:“從容一點兒,有人盯著咱們呢。”賢淑不信他的鬼話,又問起馬崽的事。老四海道:“這種事叫卡油,碰上怕事的,沒底氣的,多半會被人家欺負。”

賢淑說:“從沒見你這麽厲害過。”

老四海笑道:“我越厲害,他們越敬重我。”

天一擦黑,老四海又要去夜總會。賢淑則一個勁提醒他:“咱們的流動資金隻有兩萬塊。”老四海全然不當回事,當下又要了一瓶人頭馬。這回侍者已經認識他了,拚命地點頭哈腰。

酒一上來,賢淑真忍不住了,一連喝了三杯,然後紅著眼睛問老四海:“你到底安的什麽心?”

老四海眼光向周圍一掃,趕緊道:“別壞了我的事。”

此時昨天晚上那個馬崽又轉過來了,這回他是直挺挺地站在老四海麵前,規規矩矩的像個傻子。老四海斜著眼睛問:“你是哪兒條腿癢癢啊?”

馬崽陪著笑臉道:“老總,你別生氣啊。昨天我是有眼不識泰山,今天我們老總想和您認識認識,我是來傳話的。”

老四海不耐煩地說:“告訴你們老總,我不認識他。”

馬崽的笑容更燦爛了,半弓著身子說:“我們老總特敬重您,他說:山不轉水轉,大家都是一個層次的朋友,圈子不大,早晚會碰上。與其在外麵碰上,不如在自己家裏。”

老四海大點其頭,鼻子裏發出謳謳的長音:“是這麽回事,還真是這麽回事。看來你們的老總也不是凡人。要不,咱們就見見?”老四海的最後一句話是對賢淑說的,賢淑莫名其妙地“啊”了一聲。

馬崽立刻將人頭馬拎起來,指著另一個方向道:“我們老板在那邊等您。”說著,他就要走。

老四海狠狠瞪了他一眼:“把那瓶酒給我扔了,丟人!”

老四海在一個封閉的雅間裏見到了一個體壯如牛的家夥。他老遠就走上來,拉著老四海的手,不親裝親地說:“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您應該是北京來的。”

老四海輕輕在他手背上拍了幾下,微笑著說:“好眼力!”

老板哈哈大笑:“氣魄,氣魄,隻有北京的同誌才有這等氣魄啊。嗬嗬。”

此後老四海的身份便成了北京某大銀行總部的特派代表,而且是某著名部長的女婿。說到女婿的環節,老四海偷偷看了賢淑一眼,然後又衝老板眨了眨眼睛。老板會心地笑了。

朋友就是這樣,很多人相識了十年也不見得能成為說句心裏話,但有些人剛剛認識就無話不談了。老四海就有這個本事,僅僅有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他就讓老板對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了。同時他也把老板的底細摸清楚了,這老板是個湖南人,不僅是這家夜總會的主人,而且在三亞、湛江都有類似的產業。在中國開夜總會,基本上都是帶有黑社會性質的。老板對這一點毫不隱諱,他曾經拍著老四海的肩膀道:“兄弟我是湘西的,我們湘西那地方不出別的,就出土匪。你知道嗎?國民黨冊封的最後一個土匪頭,是1965年才被他們打死的,我們湖南人多頑強啊!”

當天二人喝了個盡興,老四海幾乎是被馬崽背回賓館的。

之後的幾天,老四海和老板之間是你來我往,以老四海請客多些。當然,偶爾老四海會突然離去,然後再打來個電話說:“沒辦法,領導要見我。”如此一來,老板對他更是器重了。

酒喝到一定程度,二人也能談談人生,談躺理想。老四海往往點著老板的鼻子道:“雖然人分黑白兩道,可這黑道無論如何也是不能上路的,上不了台麵呀。”

老板說:“我和白道的朋友走得不錯。”

老四海痛心疾首地說:“潘四兒比你怎麽樣?”

老板思索著道:“那個哈爾濱的老大嗎?靠拆遷起家的潘四兒?”老四海微微點頭,老板泄氣地說:“人家呼風喚雨了。我——我不如他。”

“呼風喚雨有什麽用?他就是鬥爭的犧牲品,其實認識幾個當官也不管什麽用,當不了靠山。一旦有風吹草動,人家第一個收拾的就是你。”老四海嘿嘿笑著,口氣卻多了一絲威脅的味道。

老板拍著腦袋說:“這個話,朋友們早就跟我說過,可怎麽辦呢?”

老四海也歎息著說:“是啊,我是真盼著你們都能混到正道上來,我替你們著急呀。哎!”

老板感激地拉著老四海的手,那天二人又喝多了。

四、五天後,老板實在忍不住了。一瓶人頭馬下肚,他揪著老四海問:“兄弟,你來海南到底有什麽公幹啊?”

老四海瞥著賢淑一眼,然後慢悠悠地說:“小事,小事一樁。”

老板張揚著笑臉道:“你老弟還能幹小事?”

老四海鄭重地說:“真的,真是小事。我奉命來清理海南的爛尾樓啊,主要是調查情況,然後就成立工作組,該怎麽幹怎麽幹。”

老板一把抓住他:“什麽意思?難道國家想這些爛尾樓全炸嘍?”

“胡說,好歹也是錢堆起來的,哪兒能炸呀?政府認為,在中國最大的經濟特區裏一下子出現這麽多爛尾樓,簡直是不能容忍的,與時代精神脫鉤啦。所以政府想動用財政資金,把這些爛尾樓全收過來,然後出資建起來。”老四海說來異常輕鬆,似乎在談論白蘭地和威士忌的區別。

老板擰著眉毛道:“俄羅斯危機,南美危機,東南亞危機,都他媽經濟危機了,就是建起來不也是空著嗎?”

老四海輕輕在桌子上拍了幾下,頗有點怒其不爭地說:“要不我說你上不了台麵呢?什麽叫太平景象?太平景象都是營造出來的,不營造怎麽會有太平呢?海南一年要來多少人?政府能讓這些爛尾樓總在老百姓眼前晃悠嗎?咱中國人是最要臉的,人的臉麵重要,國家的臉麵就更重要了。再說了,經濟發展是帶有周期性的,現在的經濟形式的確是不大好,可一旦經濟形式高漲起來,這些樓保證能賺上一大筆錢。而且建設也是需要周期的,等樓建起來了,另一輪經濟高漲也就開始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普通人能考慮三年就不錯了,政府必須得考慮五年以後的事,五年計劃嗎。”

老板由衷地點著腦袋:“對,對對,看來你老弟真是玩兒政治的,這玩意兒太深了。我們這些人,嘿嘿,我們也就是掙點小錢。”

老四海笑道:“看不清政治形式的,隻能掙點小錢。”

老板的臉幾乎湊到老四海臉前,諂媚地說:“老弟能不能指點指點我,讓哥哥我也掙幾個大錢。”

老四海笑道:“機會就在眼前呀。”

老板趕緊給老四海倒了一杯酒:“說說看。”

“你,馬上出去買幾個爛尾樓,現在買便宜得很,但一定要手續齊全的。等國家的收購行動一開始,轉手就是一大筆,你到時候再開五個夜總會都綽綽有餘了。現在是信息時代,我的話就是信息。”